最近一段日子来访安倍宅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些王公贵族,达官显宦。
虽然安倍晴明现今不过从五品位,硬要论品阶是没几分看头的,但在这个君权神授的时代,阴阳寮实权极大,主要职责是负责天文、历法的制订,并判断祥瑞灾异,勘定地相、风水,举行祭仪等,可以说阴阳寮握有诠释一切的能力,是天皇的御用之学。
于是代表神权的阴阳寮独有一套律法制度,其首座在平安京可谓地位超然,就是非要越过天皇去下达个把谕令,也是够格的。
不过阴阳师大多清高,最怕被说成是沽名钓誉,他们认为权欲会蒙蔽道心,使通灵受阻,因此一向是不理政事的,有些比较极端的阴阳师连必要的俗务都不愿沾染,而且阴阳师对于自身品行的约束堪称严苛,颇有些存天理,灭人欲的意思。
可是阴阳师里偏偏出了个安倍晴明,一入仕就将阴阳寮拉到了俗世中来。
京都的阴阳师里一度对他微词良多,然而闹腾得最凶的几个刺头都在安倍晴明发动的大肃清里没了声息,并非是他们让安倍晴明收拾服帖了,而是真的没了声息。
后来安倍晴明与藤原氏的针锋相对让朝臣们都隐约觉察到了他的野心,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天皇庸碌,藤原氏把持着朝政,一家独大,然而安倍晴明身后是整个阴阳寮,其师贺茂忠行经营多年,留予他的资源也不可小觑,他本身又智计过人,不但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还硬生生地从藤原家身上撕下了几块肉来。
再加之安倍晴明在京都的百姓间也是头一等的好名声,说他贤慈得仿佛天神一般,就差给他建座神社了,当得起功成名就四个字。
这些上门拜访的客人,起码半数都有着想要拉拢安倍晴明的目的。
贺茂保宪也曾经来过一次,他一大清早便坐在了堂前,委婉地表达了来意后,安倍晴明却全程装聋作哑,只当不知,直到傍晚才悻然离去,这件事安倍晴明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丽姬。
实际上自从安倍晴明当上了阴阳寮首座之后,他与这位同门师兄的关系便生了嫌隙,再不如往日那样亲密了,终究不过叹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府中尽管热闹,但丽姬深居后院,难得见几回客,只因安倍晴明原是生了炫耀的心思,想叫人们都知道安倍家有了主母,可一见那些客人盯着丽姬眼睛发直的样子,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丽姬如何不明白安倍晴明的想法,私下里笑他幼稚,逗得他恼羞成怒,一连几日都在闹脾气,丽姬也由着他,结果没隔多久他就又忍不住凑过来求和。
是的,丽姬答应了安倍晴明的求婚。
婚期定在了冬天,梅花初绽的时候,安倍晴明对此似乎相当地执着,他说那是他们相遇的季节,意义非凡,尽管丽姬已经没有印象了。
“我们晴明还挺浪漫的嘛。”丽姬那时听了原由,便笑言道。
其实丽姬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无法产生归属感,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心是飘忽的,她不能完整地回应安倍晴明的爱意。
可是丽姬仔细一想,这个水到渠成的结果,就是明摆在她面前的未来,安倍晴明一开始就陪伴在她身边,予她归处,供她衣食。而不可置否的是,与滑头鬼结伴在外之时丽姬也常常牵挂着他,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羁绊比起旁人都要来得深厚,所以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事到如今,她知道她不该再犹豫。
丽姬不爱安倍晴明,因为她在说服自己接受这桩婚姻,最后,她点了头。
丽姬记得当时的安倍晴明直接愣在了原地,神情恍惚,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本来比较严肃的气氛,全让他这副样子破坏了个干净,丽姬不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听见丽姬笑他,安倍晴明这才回过神来,伸手便将她抱了个满怀。又将脸庞埋在她的颈窝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水气润湿了那件昂贵的唐草祥鹤,渗透下来熨在了她的肌肤上,丽姬抚上他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背脊,叹了口气:“爱哭鬼。”
尽管心中尚有些许踌躇,但丽姬见安倍晴明如此高兴,脸上便也添了几分真心的笑,只觉这人就跟水做的一样,自她回来后动不动就爱伏在她怀里落泪,让她连脸色都摆不起来。
平安时代盛行浮华奢靡之美,最是讲究风雅和细致,贵族尤甚,男子亦要傅粉描眉,虽非必须,但也有许多贵公子将上妆看得与衣饰一般重要,因此倒是没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计较。
良久,安倍晴明渐渐平静了下来,手臂仍然紧抱着丽姬,却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再捂着,眼睛又要肿一整日。”丽姬知他害羞,却也不惯着他,硬是退开捧起了安倍晴明的脸,他这次哭得狠了,眼眶通红,还有些浮肿,眼角也含着水光,满脸的泪痕毫不客气地晕在了一起,看上去简直一塌糊涂,平日里的矜贵优雅全都不见了踪影。
丽姬拿过随身携带的手帕,细细地给安倍晴明擦拭着未干的泪痕,他眼神闪烁,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享受被她温柔以待的感觉,便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一会儿洗把脸,再给你冰敷。”丽姬叮嘱道。
“嗯……”安倍晴明连忙点头。
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有一次丽姬和他生气,本想着晾他一天,任凭安倍晴明好话说尽都一概不理,然而这位阴阳寮首座似乎只要和丽姬在一起就会变得十分多愁善感,他又急又难过,见丽姬态度冷淡,深觉自己连一天都熬不过去,便伏在她膝头偷偷地哭,竟也没发出半点声音,后来丽姬的下裳都让他给浸湿了。
到底丽姬还是心软了,随即温声叫安倍晴明抬头,这一看,发现他闷得久了面色酡红不说,双眼也肿的厉害,隔日一整天都顶着一双肿眼泡,朝都没上成,被丽姬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关系确定下来之后,也就是还不到发喜帖的时候,否则看着安倍晴明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昭告天下,至少府上的式神全都改口唤她夫人了。
愈发变本加厉的安倍晴明每日一下朝就守在她院子里,一句话不说都可以盯着她直到寝时,丽姬被他缠得烦了,也不好撵他,左右他只要一哭她便无法了,就让他闲暇时教她些琴艺或是书画,她学习天赋极高,找到门路后便不觉得枯燥了。
于是安倍晴明又拿这事跟朝中的同僚旁敲侧击地吹嘘了半个月。
少年夫妻,想来应该就是这样的。
***
“做得好!安倍卿,你做得太好了!”
御所正殿内只留了几盏灯烛,昼间恢宏的金碧辉煌便如同管中窥豹,只堪堪得见一角,月光自殿外蔓延进来,照过大理石铺就的地面,绕开朱漆所染的雕花柱,与烛火的昏黄颜色混杂在一起,揉成了一片诡谲的暗光。
坐在上首的天皇击掌而笑,前仰后合。
“天皇谬赞。”安倍晴明颔首,淡淡受下。
偌大的紫宸殿内只有这君臣二人,说话间便有回音传响,青年逆光而立,身姿挺拔瘦削,衣裾委地,眉目间似有清风朗月,笑意莹然,端的是玉树临风。
“哈哈哈哈,藤原忠平,藤原仲原,藤原氏!”朱雀天皇站起身来,步履凌乱地走下台阶,却踩到束带的下裾,猛然跌倒,手肘磕到石阶边沿的尖处也像不觉得痛般神经质地呢喃起来:“终于、终于……”
安倍晴明平静地拢着广袖,完全没有伸手去搀扶的意思,只冷眼看着这位傀儡天皇状似疯魔的模样,眼中却未曾映出他俯在地上颤抖的身影。
“恭喜天皇心愿得偿。”安倍晴明俯视着至高无上的天皇,唇边带着半抹假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眸色深沉,透出某种无机质的冰冷,就如同切面平整的钻石一般。
“得偿所愿?哈哈,得偿所愿?哈哈哈哈……”朱雀天皇缓缓站了起来,他身量不如安倍晴明,要矮上半个头,若不是姿仪间的贵胄之气,他几乎瘦得撑不起一身天皇朝服。
朱雀天皇八岁即位,如今已在位十余年,却不见半点王者应有的霸气,他习惯了柔声细语地说话,在人前露出温驯平和的表情,又是极其清秀的长相,这等作态,也难怪做了多年的傀儡,而且他和安倍晴明年岁相近,站在一处,不知真相的人恐怕会认为安倍晴明才是天皇。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王者不紧不慢地提起了方才将他绊倒的长裾,从容地向殿外走去,他太瘦了,仿佛是要溶进了月光中去似的,华贵的衣裳层层叠叠地套在他身上,就像要将他压垮了一般地厚重,他的笑声渐行渐远,只剩下半句余音在殿中回荡————
“不过是从姓藤原变成姓安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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