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枝头点点晨露凝成秋霜时,奴良滑瓢便带着丽姬入城了。
在经过了多次查探,确定附近没有追兵的同时,丽姬的身体状况也因为渐冷的天气和野外恶劣的生活环境开始急转而下,因为病气郁结,她变得越发嗜睡,一开始奴良滑瓢认为并不严重的耗损迅速地拖垮了她的身子。
“奴良……?”
这天午后丽姬迷迷糊糊地醒来之时,已经是在旅馆的房间里了。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一直注视着丽姬的奴良滑瓢几乎是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便问出了口,毫不掩饰他语气中沉甸甸的担忧。
“抱歉……”丽姬无法驱散脑中如阴霾般盘桓着的昏沉感,四肢迟钝得就像是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连动弹一下都相当费劲,她神情恹恹,气息虚浮地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即使最近少有清醒的时间,丽姬还是能感受到奴良滑瓢对她的照顾和关心。
“那就少跟我说这种丧气的话。”奴良滑瓢看着丽姬眼下的青影,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烛光里,容姿冶丽,骨肉匀停,仿佛月夜下迎风摇曳的蔷薇,那幅光景,恍如幻梦。
可是如今,那朵漂亮得不像话的蔷薇却正在枯萎。
(都是我的错,我太自以为是了。)
奴良滑瓢的判断失误使丽姬体内的妖气至今还在不断地消磨着她的生机,并且已经落下了无法拔除病根,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好生养着,待她身体情况好转一些再把病气给抽出来,不过妖气在她体内留下的暗伤,怕是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尽管责任不在于奴良滑瓢,但他眼见丽姬日益虚弱,心中还是内疚不已。
“但是我……”丽姬欲言又止。
“等我们安顿下来,看了大夫就好了。”奴良滑瓢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少女因消瘦而变得骨节分明的手,“不、我马上就去找大夫。”
“呐、我说……”丽姬蹙着眉试图将手抽出来,未果。
“你会好起来的。”
滑头鬼语气恳切,他想,他还是更喜欢健康的,有着鲜活笑容的丽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似乎稍微不注意就会如泡沫一般消散的丽姬。
“我的意思是,我们似乎身无分文啊,你要怎么请大夫?”丽姬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
“哈?”
“不然呢?人家为什么要免费给我看病?”丽姬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微弱的气音,转着眼珠来回打量着滑头鬼的发色和面容,努了努嘴道:“再说了,你这样子一看不是人类,有哪个大夫会愿意跟你走呀?你把人绑过来不成?”
(这家伙,)
奴良滑瓢不禁笑出声来:“你当我在平安京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你不是妖怪嘛,被人看到就不妙了,还是……别去了?”或者等我睡着了再去。
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丽姬抿着褪尽了血色的唇,垂下了眼眸,实际上,她只是不想奴良滑瓢离开她身边罢了,但她又羞于将自己的不安告诉对方,那显得她太过粘人了。
正是因为知道有人在乎,所以生病了,总要娇气几分。
但丽姬不能对奴良滑瓢毫无顾忌地撒娇,她很明确自己的立场和位置,只有她欠他的份,没得他合该迁就她的道理。
(还能拌嘴,看来精神还不错。)
对待女性心思相当耿直的滑头鬼完全没听懂丽姬的潜台词,麻利地为她掖好被角,身形一晃就闪到了门边,一面推门,一面又回头叮嘱了她几句:“总而言之,我会看着办的,你只要好好待着就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出了旅店,奴良滑瓢便一溜烟向东巷的富人区飞掠而去。
医馆这种高端场所,一般都落户在一座城镇里最为繁华的地界。
在平安时代,看病是一件奢侈的事,平民中因为一个风寒就此丧生的人并不少见,而且大夫出诊需要大量的钱财,现在两人尚且处于逃亡状态,奴良滑瓢又不可能真如丽姬所说将人直接掳来,所以他只好抓买了一些药材便回了旅馆————
盯着碗中犹如地狱投影般的黑色药汤,丽姬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嫌弃的眼神。
见丽姬皱着一张写满了拒绝的脸,奴良滑瓢撇了撇嘴,只伸手在袖口里摸索了一阵,随即掏出一块橙色的晶体递给丽姬,“喏,和着这个一起喝可能要好些。”
丽姬定晴一看,是一块糖。
这可是稀罕物,千年前的日本是不产糖的,所有甜品都是从海对岸的进口而来,因此价格高得离谱,奴良滑瓢却为了给她解苦真的寻到了,知道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于是丽姬只好视死如归地接过糖块,嗫嚅着说:“谢谢。”
感情深,一口闷。
然后,苦得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烂泥的丽姬生无可恋地摊在床头。
“娇气。”奴良滑瓢一边笑骂道,一边扶着丽姬的肩膀让她躺回被窝里,顺便把她用被子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以免病情反复。
“……”丽姬望天,拒绝说话。
“看起来挺聪慧的,结果意外地孩子气嘛。”奴良滑瓢蓦地有些想念彼时梗着脖子和他唱反调的丽姬,那双因怒气而浓墨重彩的眉眼就像是一团火焰,迅疾而热烈地灼伤了他的眼睛,妖物是夜行的生灵,本应厌恶着光和热,以及白昼中令人窒息的生机,但他却似乎着了魔般地将那簇火焰深刻在了脑海之中,久久无法忘怀。
一朵花儿开在泥沼外,飘摇着落下一片花瓣,他抓住了,却想要更多。
“因为真的是太难喝了……”
说着,丽姬温软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些许哭腔,苍白的脸陷在被褥之中,如同嵌了一块羊脂玉,显得愈发小巧可怜,不禁教人心都软成了一汪温水。
“睡吧,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奴良滑瓢轻声道。
都说人在病中感情防线是最为薄弱的,当因病痛而感到煎熬时总是会无端地开始想念一些人或者事,可是失去了记忆的丽姬并没有可以怀念的东西,所以她只是不安,只能不安,忘却了过去,也看不清未来,这样一无所有的她如今唯一能真切地触碰到的人也只有————
丽姬悄悄地攥住了滑头鬼的手,用力握紧。
也只有,奴良滑瓢了。
感觉到丽姬的小动作之后,自诩脸皮不薄的滑头鬼双颊顿时飞上两片晕红,虽然羞赧但他还是默许了她的行为,“……我在的。”
闻言,丽姬终于流露出少许安心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奴良滑瓢这样问着自己。
【真可怜啊,那家伙……】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视线穿梭过酒馆昏黄的灯光,蒙着红布的陶罐与木杯,以及袒露出本体醉态尽显的妖怪们,在觥筹交错间,落在了一个狩衣半敞,发丝散乱的青年身上,他的手边全是酒瓶,几乎摆满了他周身半径几尺,数量相当惊人。
那是一只实力强悍的狼妖,他身后若隐若现的巨大虚影表明了他的身份。
滑头鬼三天前就在这里见过他了,看那目光涣散无神,却还是如同提线木偶般不断往嘴里灌酒的样子,显然是来买醉的。
【小鬼,你懂什么?】
酒馆老板娘的嗤笑声在脑海中响起,但她的模样滑头鬼却记不太清楚了。
【明明是很强大的妖怪,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他啊,爱上了一个人类。】
那时老板娘意味深长的神色,复杂到滑头鬼连探究都欠奉。
妖怪情感淡薄,更不受道德伦理的约束,所以他们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是将生命中全部的爱情都献给了对方。然而,人类是无法陪伴妖怪走到最后的,当百年之后,幸福终于燃烧殆尽,被留下的生者所能得到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痛苦和孤独。
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可是那名女子,就在前不久,去世了。】
失去爱人的狼妖悲恸万分,终日醉死在酒盏之间。
即使滑头鬼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深沉的空洞与无望,宛如死寂,他知道,这只狼妖时日不多了,因为他已经丧失了生的活力。
【和我们妖怪不一样,人类的生命短暂而又脆弱。】
【尽管很痛苦……】
【然而那却是许多妖怪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到的幸福。】
老板娘又是一声叹息————
【既可笑,又让人羡慕得不得了啊。】
与人类相恋,无疑是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悲剧。而每一段悲剧背后,都伴随着无数声唏嘘。
被烫痛的孩子依然爱火。
明知一切最终都会化为虚无,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所以说,人类啊……)
奴良滑瓢将额头贴上丽姬微凉的手,那手柔若无骨,就仿佛捧着一缕烟云,油然而生的怜爱之情让人不觉把动作放得轻一些,再轻一些。
金发的滑头鬼用鼻尖轻蹭着少女的手背,一抹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边绽放开来。
(真是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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