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遥遥相对,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安倍晴明似乎不觉他的举动有何不妥,面上神色矜持而温和。引得贺茂保宪意味深长地朝他怀里睨了一眼,见安倍晴明又将那少女往里藏了藏,顿时肆无忌惮地笑开了————
“童子丸,你不必如此紧张。”
贺茂保宪纵身一跃,直直落在两人面前。
院中的八重樱被风吹散在星辰璀璨的夜晚里,默然散发着馥郁的甜香,一片又一片,像是一场零落的吹雪,青年手持一把绘有墨色山水的竹骨蝙蝠扇,微掩着上翘的嘴角,他站在纷纷扬扬的落英之中,衣袂翻飞,仿佛即将乘风而去。
“保宪大哥,不是说那个名字……”安倍晴明睁大了眼,忙不迭捂住了丽姬的耳朵,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她语言不通,这才堪堪长舒了一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吗?”丽姬沉闷的声音从安倍晴明的怀中传出。
听见丽姬字正腔圆的汉语,贺茂保宪锤手作恍然大悟状,“噢~弄了半天是唐土的美人呀,怪不得刚才表现得那么平静呢,原来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啊!”
然后,他唇边勾起戏谑的笑弧,用汉语悠悠地问道:“你说对吧?童、子、丸~”
安倍晴明镇静的表情从额角开始剥落。
“……童子丸?”丽姬说着,就感觉到安倍晴明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一些,她抬起头,正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和浅色的唇,蓦地笑出声来,“怎么了?很可爱呀!”
“看吧,她也觉得很可爱呢!”贺茂保宪立刻连声附和。
“保宪大哥……”安倍晴明语塞。
“好了,放开我吧,这位是晴明的友人不是吗,没关系的。”丽姬推了推他。
话已至此,安倍晴明只好松开了双臂。
“贵安,我是丽姬。”丽姬用她所学不多的日语作着自我介绍。
丽姬被安倍晴明怀中热气蒸得有点晕红的脸蛋此刻平添了一抹媚色,浅浅的笑颜甚至比庭中盛放的八重樱还要冶丽几分,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她身上,在那朦胧的光华中,悄然生出了些许不真切的美感,让自诩阅人无数的贺茂保宪都恍惚了许久。
见贺茂保宪神思不属,安倍晴明负手刻意轻咳了一声。
“难怪晴明要将你藏起来,若是我的话……”
“保宪大哥,你深夜到访,有何要事吗?”安倍晴明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贺茂保宪身为阴阳世家子弟,心志坚毅远程常人,并非贪恋美色之徒,方才仅是一时被丽姬惊人的美貌迷了眼,这番缓过神来,只余满心的赞叹。
“你最近来往匆匆,连下学后都顾不上与大家多说几句话便回了家,闲时也不见你人影,我疑惑多时,便想来瞧瞧你家中是否出了事……未曾想……”贺茂保宪意有所指地看了丽姬一眼。
想到之前对贺茂保宪的警惕与防备,安倍晴明不禁目露歉疚:“多谢大哥关心。”
(又在叽里咕噜地说日语……)
为了能够早日脱离睁眼瞎的状态,丽姬觉得她必须尽快学会这门语言了……
“我一直以为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注定一辈子都得清心寡欲呢,谁料……”贺茂保宪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栽得这么迅速又彻底。”
两人师出同门,自幼便在一起学习修行,即使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也一直以兄弟相称,因此贺茂保宪可谓是相当了解安倍晴明的秉性,尽管他表面看上去温润谦和,然而骨子里的清高和傲气却连他们的恩师,贺茂保宪的父亲贺茂忠行都无可奈何。
在平安京中,安倍晴明早有才名,加之师门显赫容貌英俊,说句美誉京都也不为过,虽仅是个在野的散人,不至上达天听,但也被许多闺阁女子奉为梦中情人。可是自他到了适婚年龄以后,不光一应拒绝了所有姑娘向他抛来的橄榄枝,就连近年来京中盛传的绝色美人辉夜姬都没能令他侧目,甚至将婚姻大事全权交与恩师定夺,只求心无旁骛地修习阴阳术。
贺茂保宪曾一度想,大概这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够将安倍晴明带下神坛了。
直到丽姬出现,直到她出现。
“我之前正准备抚琴,不如请保宪大哥来鉴赏一二?”
只要不牵扯到丽姬,安倍晴明就又变回了那个云淡风轻的贵公子,眉目疏朗,温文尔雅,颦笑间总是蕴着一缕仙岚,仿佛不似凡俗之人。
“好啊,我也许久未听见你的琴音了,甚是想念。”贺茂保宪顺势回道。
这时,安倍晴明才想起他的梅花蕉叶琴还在地上躺着,今日白天才陆续落过几场春雨,现在潮气都还未散开,可怜古琴娇贵,最忌潮湿磕碰,如今却被他随意扔在了湿冷坚硬的石道上,让一向爱琴的安倍晴明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安倍晴明疾步走去将古琴拾起,仔细查看了一番,见琴身完好无损,表情才轻松了些。
“保宪大哥,请。”安倍晴明回身,一手揽琴一手牵起了丽姬,朝贺茂保宪点头示意道。
入了亭榭里,师兄弟二人对坐在石桌两侧,丽姬则紧挨在安倍晴明边上,她日语水平非常有限,在他们交谈时全程仅听懂了主语和几个零碎的单词,因此只好保持沉默,顺从地跟在安倍晴明身旁。
安倍晴明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蓦地倾身凑到她耳边,温热的鼻息毫无保留地洒在她的脖颈处,烫得丽姬下意识地向后仰去,只听他用极尽缱绻的语气低声说:“请听。”
素善琴技的安倍晴明随意拨弄着琴弦,指下便流泻出悠扬的宫商角徵羽,每次弹压都震颤出优美的余音,六弦的古琴音色渊远,如蜻蜓点水的波纹般一圈圈漾散开来。
旋律又倏尔急转为节奏紧凑的战歌,次第碰撞间如同战场上铁马金戈的锵锒之声,凛然而浩荡。
一曲终,贺茂保宪伸手按住在余音中颤动的琴弦,指尖细细地抚过蕉叶琴上形似含苞的梅花断纹,啧啧赞道:“蕉叶式,梅花断,行啊晴明,这样的好琴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说来也是幸运,我年前出京游历,恰好遇见了一个海商,那商人不懂识琴,见这漆面裂了开以为是个劣品,便低价卖给了我。”安倍晴明颔首一笑。
“若那商人知道这琴多么名贵,定是心疼得要死。”贺茂保宪直摇头,“对了,我最近在家中书室里乱晃,不想竟找到了一册唐曲孤本。”
“孤本?”
“看你,眼睛都快绿了,再弹再弹,哄得本大爷高兴了予你又何妨。”贺茂保宪猛地合上蝙蝠扇,懒散地倚在石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古琴。
“乐意之至。”安倍晴明作势再弹。
(这句终于听懂了!)
丽姬默默腹诽。
其实安倍晴明的琴声意境悠扬深远,颇有些曲高和寡的意思,但丽姬本身乐感灵敏,似乎失忆前对音乐也有一定的造诣,也还是具备基本鉴赏能力的。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当琴声再次响起时,丽姬已经开始酝酿起了睡意。
凉亭小榭中,一人弄琴一人吟唱,吟的是白居易诗歌,即兴俳句,弄的是万叶难波津,霓裳羽衣。春夜长歌樱满楼,风为声,月为色,独缺浊酒一杯,饮不尽风月。
那边师兄弟二人相谈甚欢,这边困极了的丽姬却在与睡魔激烈地作着抗争,最终还是昏昏沉沉地靠在安倍晴明的肩膀上睡去了。
“诶……”贺茂保宪抬起下颚朝丽姬点了点。
安倍晴明会意地点头,将手抵在唇边:“嘘————”
又腾出手来将熟睡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揽在怀里。
几片粉色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往怀中人的发间,颊边,以及她红润的唇上,亲吻着她微颤的长睫,垂首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安倍晴明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罢了,罢了……”
贺茂保宪见他目露痴迷,深知他这位师弟已经不可自拔地坠入了爱河,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只是难得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倒也不枉他特地来这一趟。
当贺茂保宪跃到屋檐上,准备原路返回时,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朝亭中望了一眼。
在漫天飞舞夜樱中有两道紧紧依偎的人影————
“晴明,童子丸……”少女迷迷糊糊地挽上青年的脖颈,嘴中嘟囔着。
“嗯。”青年耳根微热,柔声应道。
“童子丸……”
“嗯。”
然后,贺茂保宪看到了安倍晴明此刻的表情,那是他过去二十余载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脸上所见过的,那般深情的温柔与怜爱。
这个从未,让他惊愕地屏住了呼吸,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胸腔中剧烈的搏动声,在贺茂保宪眼中,安倍晴明之所以变得如此陌生,是因为他不再无懈可击,他有了软肋,并且甘愿为她展露最为柔软的一面。
可是贺茂保宪没有。
走下神坛的安倍晴明因为爱着,便成了这世上最快乐的人,他的幸福让贺茂保宪不得不直面他生命中所缺失的部分。
(丽姬、丽姬……)
贺茂保宪就这样揣着乱了的心跳,落荒而逃似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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