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将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程亦风,搬粮草的,扎帐篷的,都议论不已: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不派密探上山探察敌情,不派士卒回京搬请援兵,就只让人拉了十几头鹿来,守着一桶鹿溺,拿个铁缸子在火上烧煮——只听说童子尿能治病,鹿尿能做什么?
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烧干了。程亦风看看,只有污垢,没看到那雪白如盐的结晶,再小心地凑近了嗅一嗅,除了骚臭,没有一点刺鼻的毒烟味。他不气馁,又打了一缸尿,这次换小火慢慢地烤,到快干的时候,熄火让缸里的液体自己结晶,此番果然见到些黄褐色的颗粒,他大喜过望,改大火烧烤,以后扇动空气嗅一嗅,却又失望了,并没有毒烟的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试了大火,小火,试了加水稀释再过火,试了烤干之后以水淋洗再过火,无一成功。看看都到日头当午了,新营已安扎完毕,众将士都不想再理会他,纷纷钻回帐篷休憩,只小莫还守在旁边:“大人,您究竟在捣鼓什么?”
程亦风抓抓脑袋:“我倒也糊涂了,该是问问那个……”
方要说“采药郎中”,却听耳边一声叹息:“唉,从前听你背《周易》,滚瓜烂熟,还以为你深谙阴阳之道,通晓五行之理,不料是个书呆子!”
程亦风一愣,见那老者背着采药的篓子,手把锄头,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赶忙起身行礼。
老者摇手制止:“受不起,受不起。”说时,把腰里一个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锄头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时有刺鼻的毒烟味直向程亦风和小莫扑来。
小莫忙把程亦风朝身后一挡,喝道:“大胆蟊贼,暗算我们大人!”跟着就要拔刀将老者拿下。无奈毒烟猛烈,他才说一句话已经咳嗽连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者摇了摇头,从腰里又解下一条抹布来,朝盛满鹿溺的桶里一荡,浸湿了,又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登时,程亦风感觉眼、鼻刺痛大减。当老者挥动了有十来下时,毒烟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见了。
小莫还未理会得其中玄机,眼泪一止,又向老者扑去。亏得程亦风一把拉住,向老者长揖到地:“老先生高才,还请指点晚生!”
老者一笑,将抹布丢到他手中:“还指点什么?你难道不是已经悟了么?”说罢转身就走。
程亦风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几次指点晚生,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驽钝,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鸣’之诗,可是讲的山贼么?要如何破贼,可否请老先生指点迷津?”
老者脚步不停,道:“老朽有什么才?不过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烟雾闻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窍门而已。你要破什么山贼,自己悟出来——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便宜的事,都等别人悟好了告诉你?你这书呆子,当真不可救药!”
他年纪虽大,走起来却健步如飞。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追他不上,这时听了他一句似责似嘲的话,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从后跟了上来,道:“大人,这老头儿用毒烟熏咱们,您还请教他什么?”
程亦风摇摇头,止住这冲动的年轻人:“你没发现他挥了几下抹布那毒烟就消失了么?”
小莫怔了怔。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这也不希奇,本来挥两下手也能赶走臭味嘛。”
“不。”程亦风摇头,“假如只是赶走,那么走开几步的距离还是应该能闻到,而他挥了这么几下,毒烟消失得简直无影无踪。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这毒烟的解药。”
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风道:“不信你来看!”当下把老者交给他的抹布对着铁缸子拧了,大火烧烤缸中液体,待快干时,灭了火让缸子自然冷却。不多久,内中液体蒸发结晶,固然有些是黄褐色的污垢,但仍有些程亦风早间见到的洁白色晶体。他拈了一撮儿白色晶体,让小莫靠后捏了鼻子,自己将晶体移近火旁,随着水分消失,晶体变成白色的粉末,两人都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正是毒烟侵害之相。
小莫惊得大叫:“大人,您……您怎么也造出毒烟来了?”
程亦风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里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吸收了去,这时遇了火又重新释放出来——昨夜我将老先生给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军营中,今天看见上面有白色的颗粒,想来也是这种奇特的物质吸收了周遭残留的毒烟所致。世上万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们就再不怕山贼的毒烟攻击了。”
小莫将信能够疑:“大人是要咱们……都带着鹿尿来打仗么?这鹿尿当真管用吗?”
“当然管用。”程亦风脱口而出,但立刻又后悔——毕竟是他猜测出来的,如果不实验一下,也太过冒险。可是要如何实验?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时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传令下去,把营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装满鹿溺,若没有鹿溺,马溺也可以,务必每座军帐前都有一只这样的桶,营地边的草丛里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听得瞠目结舌,军中更起了轩然大波。而程亦风还有后着——他要士兵同前日一样,把铠甲留在帐内,然后往营外退半里,等土匪上钩。
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将同一个计策用两次的?而且还是一个不奏效的计策!有人壮着胆子来问他,万一土匪们这夜还不出现,将要如何。
程亦风道:“倘若今晚敌人不来,还有明晚。白天就可用来午睡了。所谓‘兵不厌诈’,敌人必然料不到我们敢以不变应万变,夜夜守株待兔。我想,这些山贼最多不过百余人。他们又用鹿,又用毒烟,就是因为正面交锋不是咱们的对手。我军驻扎在此,对他们始终是个威胁。以他们头一天就向咱们下手来看,这伙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伙。早则今夜,迟则明晚,总该来下手了。”
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要怎么劝才好。
程亦风更还有下文:“况且——”他想说他要试试这鹿溺的效用,但念头一转,又决定暂时不跟外人说——他现在已经太像个疯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欢领兵这一行,但是行军在外,毕竟还是要有一点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于是话锋一转,道:“况且今晚我打算留在营中,引这些土匪来犯。”
以身为饵。程亦风是轻率还是胆大?将士们哪怕是背地里笑他疯癫的,也不能眼看着他落到山贼的手里?消息一经传开,劝阻的人哗啦啦来了一大群,见他意志坚决,又有不少人说要陪他留下。程亦风执意不肯,只留了小莫留下护卫。到天黑,兵士按他的计策撤到营外去,程亦风叫小莫站在大帐外守卫,自己剔亮了油灯,于案前坐下读书。
拿的究竟是本什么书,一行行的字,看进了眼,却没看进心里,不知过了多久,一卷书堪堪翻到末尾,觉得双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阵阵刺痛。先还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闪,又猛地吸了两下鼻子,才意识到是毒烟来了。恰此时,小莫也从外面捂着鼻子挑帘儿进来:“大人,又是毒烟!”
程亦风心里有三分兴奋七分慌张,屏住了呼吸,让小莫把门外那桶鹿溺搬了进来,自己取了一条汗巾浸湿了,在周遭挥舞了几下。果然,刺痛之感大减。他不由欣喜若狂,对小莫轻声道:“怎样?果然灵验吧?”
小莫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几乎嚷嚷出来,幸亏被程亦风制止了。他就接过手巾来替程亦风赶毒烟。隔一会儿,感觉毒烟有渐涨之势,程亦风就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着舞弄。如此反复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而程亦风却丝毫不觉双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静静坐了片刻,确信周围的毒烟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悄悄到门外望望,已经几乎嗅不到毒烟了。
小莫“咦”了一声:“大人,难道山贼的毒烟使光了么?”
程亦风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烟时间长且毒性猛,此番山贼若进攻,不可能不用尽其毒最大限度伤害敌手,是以放毒之量应该不会少于从前。但是毒性只半柱香时间便大大减弱了,应当是他摆放在营地各处的鹿溺马尿起了作用吧?他心下不由大喜,却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复小莫,只叫他小心敌情。
小莫领命,手搭凉棚四下里观望,未几,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风顺他所指望去,是鹿鸣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风里萧萧,仿佛人在活动。此所谓“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让这孩子别太紧张。然而一句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营地北方一阵明显有异于木叶萧萧的脚步声,黑影攒动,朝这边潜行过来了。
必是山贼!小莫“呛”地拔出刀来,护在程亦风身前:“大人,快举火让咱们的人冲进来!”
“不,让他们再走近些。”程亦风道命令,“快咳嗽!”说罢,自己已先咳嗽了起来。
小莫并不驽钝,立刻明白——要引山贼上钩,须使他们相信兵营中的人都中了毒烟,而中了毒烟,岂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声地剧烈咳嗽起来。这个兵营中虽然只有他和程亦风两人,但是午夜寂静,声音一经反射,就成了回声振振,一时间,倒仿佛真有许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过得不久,程亦风示意小莫点燃火箭向天发射,自己则高声喊道:“来人啊!哪里来的毒烟?军医呢?”
他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帐围拢过来,丝毫也未注意到冲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诱饵的任务已完成,下面就是要保个全身而退了。程亦风招呼小莫:“快,进大帐!”待二人扎进帐的同时,他“扑”地吹灭了灯火,整个大营陷入一片黑暗。而在这黑暗里,他又拉着小莫从大帐的后部钻了出来,急急向众兵士埋伏之处撤退。
未跑开多远,后面闯进营地的山贼们就点起火把来了——如何不发现是上了当?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风的骑兵率先杀了上来,没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把营地团团围住,接着步兵也赶到了,包围圈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后来的一切简单得几乎不值得描述:战斗还未打响就结束了,来偷袭的才不过二十余名山贼,在三千士兵的包围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大部分直接缴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制服。从程亦风逃出大帐算起,到二十余山贼被绑到他的面前,总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发梦?他拍了拍脑袋,疼,这才确信自己真从这冒险的战斗中胜出了。
定睛细看着二十余山贼,个个黑巾蒙面。程亦风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摸得满手湿滑,凑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竟是溺骚味,惹得他五官差点儿扭在一处:“呸,蟊贼!你们想出这等害人的毒计,最后还得自己在脸上蒙些屎尿,活该!”
山贼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却满面不服。为首的那个,程亦风认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圆睁:“废话少说。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除了杀剐,其他的条件你甭想老子答应——老子啥都没有,就有一条烂命,丢了就丢了。”
程亦风一愕,未想到这土匪竟撒起赖来了。不过,这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难道还能讲仁义礼信的?他便不硬逼,劝道:“邱兄豪气干云,程某佩服得紧。不过人命不论贵贱只有一条,死却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掉性命呢?”
邱震霆对这番半文不白的话不甚明白,只马马虎虎听懂了后半句,就“哼”了一声道:“少来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当官的,不吃你们那一套。你要杀俺就快杀。反正俺山上还有的是兄弟,他们不见了俺,自然杀了那姓冷的老匹夫来给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强盗的,只求不赔本就行。”
程亦风听他完全是无赖口吻,软硬不吃,心想,无赖恐怕还得无赖磨,我早年流连市井,难道无赖还见得少么?当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说邱老兄,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算帐的强盗。哪儿有只求不赔本的说法呢?再说了,冷千山是什么人?你自己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你值得么?”
邱震霆一听,愣了。周围的将士也都面面相觑——他们晓得冷千山向来和程亦风对不上眼,而程亦风除了难得的那一次“发威”之外在朝堂上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闷葫芦,不想今日说出这种粗鄙之言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万分。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风是故意使的激将法。
邱震霆乐了:“哈,有意思。这姓冷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你要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做什么呢?”
程亦风不料此人还颇有些头脑,便继续嬉皮笑脸道:“邱兄不在官场,不知道官场中的事。这姓冷的在皇上面前常常找我的麻烦。邱兄若把他交给我,我自然要寻他的晦气,找他报仇。”
邱震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早说?寻人晦气可是老子的专长。这割鼻子、挖眼睛、剥皮、抽筋就不说了,还有灌马尿、塞大粪、烙铁裤,点天灯……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种寻人晦气的法子,一定比你这书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这不是东西的家伙交给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样?”
程亦风一呆。邱震霆就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人,你不要装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听清楚了,你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官,公报私仇的事你做不出来,不用激俺啦。”
程亦风不禁哑然,进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赠我‘好官’二字,更晓得我此来目的,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为难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开始并不太晓得,以为你的人马也是来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烟熏你,不过后来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来试一试,看你是否真像他们讲的那么好,能为敌手犯险。”
“那你现在看清楚了?”程亦风道,“可否就放了冷将军,也归还朝廷的粮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说了,咱做强盗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粮草都交给了你,那老子岂不赔大了?这样吧,让你两样挑一样,是要领回粮草,还是要领回那不是东西的狗屁冷将军,程大人选吧!”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士兵已经嗡嗡地骂开了,说,哪有这个道理,你人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砧板上的肉,还敢讲三讲四地谈条件?看我们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杀光了你的狐群狗党。
邱震霆毫无惧色:“杀就杀,老子还怕你们不成?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这里的兄弟,却杀不光我们山寨。鹿鸣山是老子和弟兄们的天下,咱总有人能杀了姓冷的陪葬,也总有人能拿了粮草继续跟朝廷的狗官们作对,你奈我们何?”
士兵们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头,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训一通,尤其,这中间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烟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闷到个毒烟罐子里才解气。
可这当儿,程亦风却静静地发话:“邱大侠,你方才所说的条件可是当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就是娘们!”
程亦风道:“好,那我选冷将军。”
众人都是一愕。程亦风道:“程某可放邱大侠和这些好汉们归去,但是你们一定要让冷将军毫发无伤的回到程某的军营里。”说着,从小莫手里拿过刀来,“哧”地割开了邱震霆身上的绳子。
邱震霆本想给他出难题,未料他竟一口答应,而且当即松了绑,也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程亦风看。而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风倒“哧啦哧啦”把二十来个山贼都松开了绑。
士兵们纷纷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纵虎归山哪!”
可程亦风却是不听,把人放完了,刀一丢,立等邱阵容内霆表态回话。
邱震霆活动着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着气,末了,把头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风,姓冷的没骂错你,俺也没看错你。你是条好汉。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头招呼那些手下:“你们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来还给程大人。”
山贼们都称“是”,转身而去。程亦风就叫士兵们让开道路。而邱震霆却动也不动。
程亦风道:“邱大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摇头:“俺不急。程大人不晓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处拉壮丁的狗官。叫他们放了姓冷的,他们少不了发脾气。俺先留在这里,倘若姓冷的叫他们在半途中杀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脑袋来,总不失信于程大人就是。”
听此言,程亦风对这山贼不禁添了几分佩服。旁边那些担心白忙活的士兵见有人质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见山上火光点点,一条队伍缓缓而行。前方士兵看了来回报,说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贼用绳子捆成一长串儿,牵着过来了。这话刚说完,冷千山的骂声也到了程亦风耳边:“姓程的,皇上让你发兵来救我,你却串通山贼,侮辱于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王法?”
程亦风早料他会发作,并不理会。
邱震霆却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骂道:“老匹夫,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面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块儿了。”
冷千山连日来想是吃了他不少苦头,被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着到了楚军之中是自己的地盘,又向周围的士兵呼道:“还不快把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军饷,视同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杀!”
他形状虽狼狈,但好歹是个将军,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负责押送的山贼围了上去。然而程亦风一声断喝,将众人止住了:“谁敢动?你们是我楚国的将士,土匪尚且守信,你们难道要做弃义之人?”
“混帐!”冷千山大骂,“程亦风,你跟土匪讲信义,却置朝廷威仪于不顾,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么?”
程亦风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将军议一议呢。将军自称要去平崖,怎么往远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粮食一经上缴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运司入册,就已经是国库库粮,如何调度该由各部同户部商议,禀奏皇上,批示后方可调粮。若有人不上报朝廷,先就运走了粮食,这又是什么罪呢?此其二。另外,说是去赈灾,却运到他处不知做何用场,此其三——这个叫不叫欺君?程某不才,冷将军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请教獬豸殿的大人们,还是刑部的大人们?”
一席话,说得冷千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亦风知道日后一朝共事,还得留点余地,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只吩咐士兵:“快把冷将军和这些将士们带到营里去休息。”等到这一队人都走远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汉子,程某先谢过了——不过,这粮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忘不了这茬儿。粮草俺不给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枪的跟老子干一仗,把粮草抢回去。没本事,你就带着姓冷的回去,把错都推他一个人身上拉倒。”
程亦风望着这黑汉子,摇头苦笑:“邱大侠,你明知我会怎样答复,何必还多此一问?”
邱震霆拊掌而笑:“问了心里才有个准儿。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里是俺的运气,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更加是俺的福气了。咱为的主子不同,你为了皇帝老子,俺为了俺的弟兄们,要不然,我倒是想请你喝几坛酒!”
程亦风拱了拱手:“程某量浅。几坛不行,几杯还凑合。待程某夺回粮食,希望邱大侠能不计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着后脑勺:“呀,你这书生口气还不小。俺还没跟你打呢,你倒吃准了能抢回粮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烟……”才说着,猛吸了几下鼻子,惊讶道:“这……这毒烟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不对,老子的面罩早被你们拉下了,也没闻到毒烟,难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风笑笑算是默认,又道:“所以毒烟不可再用了。至于梅花鹿,我看邱大侠也不用折腾了。你们在山上辛苦采些井盐都拿来驱鹿了,我却可以从盐运使那里调盐过来,就是把全山的鹿都腌成鹿干也绰绰有余了。”
邱震霆张大了嘴:“他妈的,算你厉害。不过就跟你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这一仗。”
程亦风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离去。
众将士见他如此,无法理解:“大人,你真的要跟他打?打仗哪儿有您抓了这个匪首逼他的喽罗们交出粮食来得便当?”
程亦风摇了摇头,幽幽道:“不是打仗,只是同他较量较量,叫他服气。我看他这个人,软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们把他们抓了要挟山上的伙伴,也还是要打一仗。到时候就不是较量,是拼命,难免有死伤。反而,大家明着交交手,分个胜负,我只消再次把他生擒来,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义气的个性,必然会将粮食完璧归赵。”
众人一听,这叫什么论调?简直是把战争当成了儿戏!“山贼的承诺如何能信?”
程亦风道:“若不能信,冷将军方才是怎么全身回来的?”
“方才自有那个姓邱的匪首在我们手上,如今大人纵虎归山,万一……”
“若有万一,再剿灭他们不迟。”程亦风道,“宁可纵了恶人,咱们重新撒网再抓,也不可枉杀了好人——这些山贼多年来居住此地与百姓相安无事,可见他们并非杀人越货的屠夫。”
众人看多半是劝不动只有想:反正实力悬殊,兵法说“十则围之”,三千大军还能生擒不了几个土匪?
这个道理程亦风当然也知道,但是他明白,要叫邱震霆心服,便不可以多为胜。
这时已到了黎明时分,程亦风知道大家都累了,就吩咐回营休息。他自己则边散步,边考虑着对策。且想且走,不留神脚下踩着一件事物,一个趔趄摔倒下去,满身一片冰凉,这才发现是踏进了昨天布置的一只木桶里,内中未知是鹿溺还是马尿泼了满身,不禁失笑。
而这时就听旁边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脸一看,正是采药老者:“大人自己布了个阵,破敌之外连自己也中了招儿,不过大人穿着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烟了吧?”
程亦风再狼狈,也要顾全礼数,赶忙也起身长揖为礼:“多承老先生指点。”
老者笑了笑:“我只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烟,可没教你放这么多便桶在军营里——你这招儿比山贼用秽巾蒙面干净些,效果却慢,孰优孰劣,老朽不便评说。不过,以老朽的浅见,能看家护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两方对垒,能赢的就是好计。”
程亦风躬身道:“老先生教训得是。”
老者摆手道:“老朽何敢教训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长,‘老先生’短了。总算你我有缘。老朽复姓公孙,名叫天成。”
“公孙先生。”程亦风又一揖,“晚生有礼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也抱拳还了礼:“程大人两宿未睡,这时还不合眼,莫不是还在思考对付山贼的计策么?”
“正是。”程亦风有心要问可有制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孙天成教训过,说凡事要靠自己悟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这伙山贼的底细么?”
公孙天成道:“的确知道一些。他们号称‘杀鹿帮’……”边说边在沙地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杀鹿帮?怎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公孙天成道:“天下无主,群雄逐鹿。而这伙山贼却不在乎鹿的死活,只要抓来宰了,吃下肚就好,是为‘杀鹿’。不过,这是从前的帮主取的名字,如今的这个邱震霆帮主则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战之外,并不晓得这许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为倒有“杀鹿”的意思,程亦风想起邱震霆早先关于皇帝与天下的一番议论,故尔有此感慨。
公孙天成接着道:“邱震霆为人很是仗义,身边颇集结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个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锁都难不倒他;又有一个能学百兽百鸟的叫声,通晓鸟兽习性,对畜生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有一个人吹牛不打草稿,骗人从不脸红;另外一个,想来大人也领教了他的厉害,就是那发明毒烟的,此人精通奇门盾甲、阴阳五行,除了造些毒药外,也是山寨的医生。”
可真开了眼界!程亦风感叹道:“旁人看来是鸡鸣狗盗之徒,却可以把冷将军的一支军队和四十万石粮草都缴了去,实在不可小觑。”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老朽早也说了,手段无所谓高下优劣,只要达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对付这伙鸡鸣狗盗之徒,又要使他们败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点儿鸡鸣狗盗的计策。”
程亦风哪儿料到公孙天成把话题引回来了,且连自己的意图都猜得一清二楚,机会难得,他赶忙行了个大礼:“公孙先生,你可有什么妙计指点晚生一二么?”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大人还记得我那‘呦呦鹿鸣’的歌么?这最后一段是怎么唱来着?”
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这是隐居终南,东篱采菊,不愿入世的意思。
公孙天成晓得程亦风一点就透,也便不把歌谣重唱一回了,只道:“若要人服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仗义的邱震霆已经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鸡鸣狗盗之徒,盗贼、兽语者、骗子、术士,大人打算怎么各个击破呢?”
啊,各个击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程亦风心里犹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多谢先生……”他这一揖才作下去,公孙天成已背着药篓走远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谣:“铁钉须用铁锤敲,木楔还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开锁,终把监牢当做家。百兽之语虽可通,虫豸怎能懂你话?颠三倒四舌生花,当心法螺吹破你变成个矮冬瓜。哎呀呀,你要听仔细,仔细听,五行本来由天定,聪明人要引火烧了自己的头发。”
公孙天成对程亦风面授机宜的时候,邱震霆也回到了山寨里见他的弟兄。杀鹿帮一共有帮众一百七十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进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公孙天成所点评道的那几位“鸡鸣狗盗”之徒,其实就是他山寨的另外四位当家:二哥诨号“管不着”,最擅妙手空空之术,过去以摸人荷包为乐,自来到鹿鸣山后,但有弟兄劫来宝箱宝匣的,都请他开锁。三哥本姓侯,因喜爱训练鸟兽,又可驱鸟兽为己用,得了个雅号叫“猴老三”。四哥诓人有术,自谓“骗死人不偿命”,本名已不为人所识,只称他做“大嘴四”。至于五哥,本是个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只因山寨中叫惯了“哥”,大家也就不计较,她最喜欢熬煮毒药,设计机关暗道,不过本帮兄弟有个头疼脑热,她也能药到病除,此外她还足智多谋,是以得了个绰号“辣仙姑”。
邱震霆言道自己要和程亦风光明正大地打一场,然而鹿鸣山地形复杂,如果在山里打,就占了别人的便宜。不过,如果出了山,又等于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虽信程亦风,却怀疑冷千山会搞些小动作。所以再三考虑之后,他决定在大青河支流“鹿角溪”背山面水和程亦风公平一战——由他提供船只供楚军渡河,这样也可以控制对方的人数,同时防备冷千山。
“你们几个觉得如何?”他问。
几位当家都摇头:“大哥,这可不行。单看姓程的今天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给救走了就知道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见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着桌子:“这姓冷的成天骂程亦风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风今天完全可以不理这人的死活,只带了粮草回去向狗皇帝请功领赏。可他却宁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这种胸襟,这种肚量,这种——那个啥,以德报怨,他决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知道大哥的牛脾气上来,劝也劝不动,只好退出来,自己先商量。毕竟那辣仙姑足智多谋,不一会儿就有了主意,跟另外三人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他们无不赞好的:“只要瞒住了大哥,表面上看起来光明正大就可以!”计议定下,就各自去办。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风讲定的时间。一大早,邱震霆就点了一百二十名兄弟开赴鹿角溪,嘱咐其他的四位当家带着余下弟兄们守护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时,他把一百二十人编成了六组,每组二十人,其中五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还有一组绕路到溪水上游,暗中渡水绕到程亦风军后。
这话才吩咐完毕,就听辣仙姑在后头笑道:“原来这就是大哥的异军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约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战,你这样到了鹿角溪边,程亦风看你只有一百人,便也只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晓得你还有二十人预备偷袭他,岂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诉他你带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么解释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着嘿一笑:“老五,这你可难不倒俺。”当即将一百人重新分成三个十六人组和两个十七人组。外头看都是长四横五的方阵,但内中却有空挡。“我听说,以前有些将军出门打仗,动不动就号称自己有八十万大军,其实不过才二、三十万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还可以拿稻草人充数,变出一百万大军,没交手,先就把对手吓破了胆。”
辣仙姑听了笑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使诈,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试,有些又要叫做阴险毒辣的勾当。”
邱震霆道:“所以行军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过,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很简单——跟正人君子比试,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计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阴险毒辣的无赖招数。”
得!辣仙姑心道,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无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热闹怎么样?”
邱震霆哈哈一笑:“好啊,不过你要自己顾好自己,少了根头发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哟,谁敢动我一根寒毛呢?”笑着跟了上去。杀鹿帮的人熟悉山路,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边。
众人一看,程亦风也带了六个横四竖五的方阵共一百二十人。大约是到得早了,已经用预备好的船只渡过了溪水来,现下整整齐齐将阵摆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对程亦风遥遥拱了拱手,又向身边的人道:“果真是个守信的。读书人不是奸诈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样。”而旁边的辣仙姑却在心里冷笑:“这还不迂腐么?说是对等兵力,还真的只带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摆阵,自断后路,简直是傻瓜才做得出来的。不过……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诈,大哥可要吃大亏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双方阵势都摆定。看那边程亦风一举手,战鼓声响,楚军就像是点将台阅兵似的,步伐整齐地压了上来,第一排都是拿长枪的,第二排往后多使军刀,明晃晃的,横在胸口的同一个高度,连成一条线。
邱震霆这边抓了抓脑袋:没见过这种打法!
辣仙姑也皱着眉头想不通: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还是老奸巨滑?不过她正纳闷的当儿,听头顶上“戛戛”呼声,一只青鹞正盘旋欲下。她识得这是猴老三所驯之物,按照两人先前约定的暗号,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里很是高兴,盘算有了这么厉害的后着,便不用担心程亦风在鹿角溪使诈。当下对邱震霆道:“大哥,看来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就叫他瞧瞧咱们杀鹿帮好汉的厉害。”
邱震霆道:“难道俺还跟他客气吗?”大掌一挥,吆喝道:“把箭战给省了!兄弟们,上!”土匪们这几天来议论不止,都认为是书呆子冤大头送上门来,早等得不耐烦了,听令,全哇哇乱叫,挥舞着棍棒刀枪杀将过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开打,立刻就混到战团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后面观望,看程亦风也是不亲自上马的,楚军把船只在溪水中扎成一座简易的水寨,程亦风就在水寨上居高临下地指挥。辣仙姑暗笑:真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他!
交锋还没一刻工夫,只见水寨上的程亦风向身边的一个小校说了句什么,便有金声刺穿了战场的混乱。杀鹿帮的人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楚军就已迅速地向水边退去,连帅旗也不要了,红的黄的,大大小小丢得满地都是。邱震霆高声呼:“弟兄们,给我追着打!”
土匪们早就杀来了劲儿,何用他吩咐,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楚军,眨眼的功夫已把敌手逼到了水寨上。楚军退无可退,前排的人架起盾牌,支起长枪,而后排的军士则弯弓搭箭,向杀鹿帮的土匪们射来。众土匪赶紧举起盾牌防御,邱震霆自己向来不喜带盾牌,这时上不得阵前,骂了句粗话,从背后拿过弓箭来,拉满了,瞄准水寨上程亦风的脑袋,但放箭时却把手稍稍抬高了些,“嗖”地过去,不偏不倚正挑去了程亦风的冠帽。他瞧见程亦风身边的小校惊慌得手脚乱舞,连拖带拽,要把程亦风拉下去。
这可好,邱震霆想,他瞧不清阵前的动静,看他还怎么发号施令。
可是程已风跟小校纠缠了片刻,竟好似呵斥一般,把小校赶了下去,自己还立在水寨上不动。
邱震霆大为诧异。杀鹿帮的众土匪们有些原在拍手叫好,看这情形都怒骂道:“不知死活的书呆子,我们老大放你一条生路,你倒不识好歹!看爷爷射穿你的脑瓜子!”乱糟糟的,真有好几支弓箭瞄准程亦风。
“不许射!”邱震霆喝道。“他奶奶的!”仿佛喃喃自语,“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胆识!”
“大哥!”辣仙姑也来到了阵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趁现在把这姓程的拿下,咱们就赢定了。”
邱震霆直摇头:“不行。俺跟他约定光明正大的比试,就是为了要叫他输个心服口服。把他射死了,还怎么服俺?谁都不许害他的性命!”说着,命令手下继续朝楚军的盾牌阵放箭。
辣仙姑急得咬牙又跺脚:这个傻大哥,还敬重那姓程的!不晓得人家有多奸诈,就是吃准了你不敢杀他!
担心再僵持下去就延误了战机,辣仙姑“呼”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身焦黄色的藤甲,纵身跃出阵来,叫道:“大伙儿别耽搁了,咱们这就冲过去!”
众人无不大惊,尤其当看见楚军如蝗箭矢朝辣仙姑飞过来,邱震庭赶忙也跳出了军阵,挥起大刀来替她化解。可是辣仙姑毫无惧色,身上的藤甲更有如神器,利箭飞来,才碰到藤甲上,就向旁边滑开,根本伤不得她分毫。邱震霆和杀鹿帮的诸位看得目瞪口呆。不多一刻,那边楚军也看出端倪来了,放箭的速度大大减慢。
辣仙姑高声对帮众道:“大伙儿莫奇怪,这藤甲上涂了我秘制的油脂,可以刀枪不入。而你们的盾牌上也早涂了这种油,不信你们瞧一瞧!”
众人听了,有的就翻过盾牌来看——别说连一支箭也没插进去,就连凹痕也不见,登时大喜。
辣仙姑道:“楚军的盾牌也是刀枪不入,不过他们的盾牌是铁铸的,根本不能拿着作战。咱们就不同了,且冲上去,看他们能把咱怎样!”
众人纷纷道:“不错,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即以盾牌开道,又向溪边水寨进发。
不多时,杀鹿帮开到了水寨跟前。水这的楚军虽然盾牌防线依然连成一片,但船只已经解开了,这时迅速分散,向对岸撤离。杀鹿帮的人见状都骂道:“胆小如鼠,见到爷爷们就吓得尿裤子了!”又问邱震霆:“大哥,追不追?”
邱震霆思索:“按理是该乘胜追击,但是船只咱都藏在上游,恐怕取了船已来不及了。”
辣仙姑听了,道:“大哥,这盾牌不怕水可以当成船划过对岸去。”
邱震霆喜道:“老五你可真是高明!”当下命令帮众们渡水。杀鹿帮诸人本来熟悉水势,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哪里深,哪里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加上他们一人一盾,各自为阵,行进速度比楚军的船只还要快了许多,转眼就撵上了楚军的队伍,有勇猛的,挥刀向船上力劈。
邱震霆也找了面盾牌来准备渡水,临行,将这边剩余的部众交给辣仙姑。无意中,他望了一眼鹿角溪的水面,只见上面浮了厚厚的一层油脂,太阳光一照五彩缤纷,即道:“老五,盾牌上的油都叫河水洗下来了,不会泡坏了没用吧?”
辣仙姑道:“大哥尽可以放心,这些盾牌上的油都涂了七七四十九道,里面的涂层早已坚硬如石,外面的浮油泡掉一些也不打紧。”
邱震霆便放下心来,将盾牌往水里一掷,飞身纵了上去,这一借力的功夫,已向水中央驰了一丈多远,接下来以刀为桨,他划得飞快,小“舟”自然也驶得飞快,眨眼便追上了大队人马。
可这当儿,只听岸上辣仙姑叫了声:“大哥,不好,快叫大伙儿跳水!”邱震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有热浪扑面,才要定睛看看是出了什么状况,烈烈火舌已舔到了他的面前。他一惊,本能地挥动两臂护住面门,低头看脚下的水面火焰流动,盾牌也烧了起来。
“他奶奶个熊!”邱震霆怒骂一声,跳入水中。旁边“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乃是杀鹿帮的众人遭了火,纷纷落水。
邱震霆猜到了,必是程亦风那边见到水面浮油就下令火攻,气得直骂自己疏忽大意。这时由于水面上流火不断,人根本都无法泅游,只能潜水避难而已。邱震霆想,这样子即使勉强攻到对岸也只有被楚军宰割的份儿,因而疾呼:“兄弟们,撤!”
并不知道水中有多少人听到了他的号令。他在危急只下只能憋住一口气朝岸边疾游。实在忍不住了,才出来换口气,却陡觉头上噼里啪啦,仿佛落雨,迅速地仰脸看看,却立刻被浇了满脸泥——原来是已经抵达对岸的楚军正用几架简易的投石机朝鹿角溪里抛洒泥土,泥土打到流火之上,火势立刻减弱,没得半柱香的工夫,鹿角溪固然成了烂泥汤,但水面上的火也熄灭了。杀鹿帮的各位泡在泥水里,虽然满头污泥狼狈不堪,但却没有受什么重伤。邱震霆晓得是程亦风救了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挫败,种种滋味齐上心来,无处发泄,终狂叫一声,振臂狠狠在水面上敲了几下:“奶奶的,算你厉害!”
这时就真的只能指望那“异军突起”了。辣仙姑精心策划的刀枪不入的神兵竟给人烧得屁滚尿流,她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蓦听到头顶上又有“戛戛”鸟鸣,这次望见一只黑鹞子,知道是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带了人开到程亦风身后了,精神便为止一振,号令道:“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四当家带着人杀到姓程的背后去了!”
土匪们听她此言,都透过溪上未散的硝烟,朝对岸望去,果然看到树林里有旗帜飘动,再侧耳细听,蹄声隆隆,竟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邱震霆已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地来问辣仙姑:“那边搞什么鬼?”
辣仙姑道:“大哥,你就别死硬了。姓程的放火烧咱们,跟咱们玩阴的,咱们也跟他玩阴的。”
邱震霆直跺脚:“你这不是要俺以多胜少么?陷俺于不义!”
辣仙姑道:“大哥,你放心。那是四哥带的人,统共还没有二十人。在你那二十个‘异军’来之前,咱就先把战斗结束了,包管你赢得漂亮。”
“这……”邱震霆还要发作,可只见那边楚军一阵骚动,树林里大嘴四已经一人一马走了出来,后面跟了五个人,状似亲兵,很有几分派头,朝着程亦风喊话道:“兀那楚国将领,你已被我军包围了,还不快快缴械投降?”
楚军里果然有了一些混乱,士兵们交头接耳,但却不见程亦风出来答话。
大嘴四又喊道:“你才区区百人,而我在这林中就已埋伏了五百。况且此间离你的大营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我把你围得铁桶一般,你连个求救的信也报不出去,你忍心看着你的兵士全军覆没么?”
依然不见程亦风出面,楚军中的议论倒响了些,似乎军心大有动摇,辣仙姑笑嘻嘻对邱震霆道:“大哥,这叫不费一兵一卒,骗人投降。我知他方才灭火救你,你心里觉得欠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我如今也不伤他手下,总算两下里扯平了吧!”
邱震霆始终偏好明刀明枪地决一胜负,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和老四这样骗人,牛皮也吹得忒大了些。万一他营里士兵发现,赶来增援,老四的人不是全要落在他手里?”
辣仙姑嘿嘿一笑:“大哥,这事咱早就计划好了。这会儿二哥早就到兵营里把姓程的官印兵符给偷走了。以二哥的身手,要在偷一身楚军的衣服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大约已命令楚军按兵不动了。现在姓程的是我们的瓮中之鳖。”
邱震霆一愕,才晓得自己背后被兄弟“算计”了,想发火,又清楚兄弟是为了自己好,张着嘴巴发了半天的呆,一句也没说出来。
这当儿,大嘴四已经第三次劝降了:“兀那楚军将领,我家大将军看得起你,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鼓声一停,我可要叫人收拢包围了!”说时,举起一只手,那林中果然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这要是程亦风不投降怎么办?”邱震霆头上冒汗,“也不能一直这样擂下去吧?”
而这时候,就听一阵喊杀声,水上游杀下来一支队伍,就是他先前安排的那二十人,在战鼓声中,他们显得来势分外汹汹。
辣仙姑见了,喜道:“大哥,他们来得可真是时候,虚虚实实,现在姓程的可不知道究竟树林的伏兵是真是假了!”
邱震霆一想,可不,便赞了辣仙姑一句:“老五,你可真不愧是咱们的仙姑。”
他们这里说话时,那边楚军已有所行动——未如他们所愿的缴械投降,而是迅速地散开阵形,向突袭来的二十人包围而去,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将二十人团团围住。
河这边的邱震霆辣仙姑等人大惊失色,河那边的大嘴四更是愣得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程亦风若非吃准了树林里没有伏兵,怎敢有如此打法?
“放箭!快,放箭!”邱震霆火急火燎地招呼手下,“逼退楚军,千万不能叫弟兄们遇险!”
杀鹿帮的土匪们最重兄弟义气,哪用人吩咐这些?早就弯弓搭箭“嗖嗖”朝溪对面射去。可是鹿角溪虽然名“溪”,却实为大青河支流,辣仙姑给选的这个决战之场更是接近两水汇合之处,水面宽阔,箭矢纵然过得河去,也成了强弩之末。更兼,楚军临河的将士还支起了盾牌来,杀鹿帮众人费了半天的力气,却伤不得他们分毫。
这如何不急坏了邱震霆:“再不过去就完了!”
但辣仙姑拽住了他:“大哥,姓程的或许只是试探四哥的虚实,咱们如果先乱了阵脚,等于不打自招,告诉他林子里没埋伏人,你先看一看,我们家老三还埋伏着呢。”
邱震霆的性子,怎么忍得下去,任辣仙姑死拖活拽,他还是要往溪水里跳。幸亏这时候听那林子里鼓声之外又响起了蹄声,不多时,百余头梅花鹿仿佛大难临头似的狂奔而出,直朝楚军的队伍闯去。
邱震霆见了,怒道:“说好了不用鹿来打仗,怎么你又叫老三赶了这些畜生来?”
辣仙姑道:“大哥,到了这时候还计较这些么?何况,梅花鹿不是老三赶的,后面的那些才是。”
邱震霆闻言定睛看,不觉出了身冷汗,原来那鹿群后面还跟着不少龇牙咧嘴的豺狼野狗,有了这些猛兽的追逐,无怪梅花鹿要逃命了。
“唉!”黑汉子长叹一声,“俺邱震霆难得想和什么人堂堂正正地比试,现在又要使出些卑鄙的招数来!我看即使胜了,也没脸去见人了。”
辣仙姑摇头:“大哥,这当儿,先保住了咱们杀鹿帮再说后话。”
邱震霆知道这是正理儿,但无心听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辣仙姑一刻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对岸看,只见楚军士卒不知何时头盔上都拉下纱罩子来了,她心里才犯嘀咕,便有几个圆溜溜的事物划空飞过,掉在兽群之中落地开花,跟着,那野兽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四散逃窜。
辣仙姑不由得心下骇异:莫非这姓程的还会使妖法不成?
再细看,大嘴四和后面跟着的五个弟兄都手臂乱舞,抱头疾逃。辣仙姑这才依稀看明了,兽群里遮天蔽日的全是黄蜂!那么方才楚军投下的事物,不问而知,必是蜂巢无疑了!
黄蜂尾针有剧毒,通晓药理如她,怎不晓得?再顾不上战局的输赢,不知丈夫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她失声痛呼道:“老三!”而一片混乱之中,哪儿有人回答?
百兽乱闯了半盏茶的功夫,河滩上狼藉一片。不久,楚军的队伍里点起了火把,又升了滚滚的浓烟——辣仙姑能闻出,这是雄黄的味道。雄黄可驱虫,她知道得清楚,但是今日自己下山时,志得意满,哪里料到会遇上这么……她想找个词来形容楚军和楚军的统帅程亦风,是厉害吗?是卑鄙吗?委实决断不出来。
只有一点她知道,她败了。杀鹿帮败了。
正想着的时候,就听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回身看看,一队楚军正朝他们这些疲惫不堪的帮众逼了过来。她心思敏捷,立刻明白过来——邱震霆用中空方阵掩人耳目,程亦风又如何不会?只不过邱震霆的突袭队落入地方大军手中,而程亦风的突袭队……
唉,真的败了!
邱震霆向程亦风认输的时候,夕阳满天。猴老三,大嘴四以及大嘴四率领的几个帮众都是满面红肿,辣仙姑没有药带在手边,只好等两军的事情都交代完毕再回山上治疗。他们三个垂头丧气地站了一排,又听一阵马蹄响,一个楚军校尉策马而来,马上担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管不着。
“报——程大人,此人潜入军营,不知想盗窃何物,却把自己锁在百宝柜里了。”
辣仙姑一听,简直岂有此理,瞪着管不着,而后者则面有惭色,低声解释道:“踩盘子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挖这个地窖,鬼鬼祟祟的。今儿去就打算看看藏了些什么东西——那里面一层一层的门,一道一道的锁,我怎么料到里面是空屁……到头来,还把自己锁进去了——哎,老三,老四,你们的脸怎么了?”
猴老三和大嘴四怎么好意思说呢?都扭过脸去。
程亦风哈哈笑道:“这位好汉,百宝柜里锁进了您,就不再是空空如也一无用处了。程某对您的开锁技术早有耳闻,佩服得很,所以特地弄了一层层的门一道道的锁来试试您。您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向管不着深深一揖。
管不着哼了一声,虽然心有不愤,但人家吃准了自己的性子,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抓住,实在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邱震霆沉默了许久,沉声道:“程大人,俺明的暗的都打不过你,今天算是服了,你要怎么处置,俺都没有怨言。”说时,两腿一屈,朝程亦风跪了下去。
程亦风赶忙双手扶住他:“邱大侠,使不得。程某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明的暗的招数都使上了,才侥幸赢过邱大侠去。处置的话,程某是万万不敢说的。只请邱大侠归还粮草便好。”
邱震霆垂头道:“既然答应了,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不过……”他犹豫了片刻:“现在粮草只剩三十万石,程大人看……”
“三十万?”程亦风皱了皱眉头,“怎么才半个月的工夫,就少了十万?”
邱震霆道:“程大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俺和弟兄们抢粮草杀官兵,可不是为了自己好玩。程大人,我听说你当的是个很大的官儿,你知不知道郾州闹饥荒,老百姓饿极了把小孩子都拿来吃?舍不得吃自己家的,就和邻居换了来吃……”
“有这种事?”程亦风大惊,郾州就在鹿鸣山边,重镇远平即在郾州地界。“郾州太守怎么从来没上过奏章?”
邱震霆哼了一声,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鬼知道那狗官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
辣仙姑在旁冷笑:“还有什么鬼主意?大灾之时最易征兵,许多百姓为了能混一口饱饭都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姓冷的不是来拉壮丁的么?那狗官和姓冷的原是一伙!”
“啊!”程亦风骇然:冷千山假押送粮草之名意图屯兵远平,但为免遭人怀疑,只带了不到一千余部众前来。倘若利用郾州饥荒就地征兵,岂不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变出一支军队?
邱震霆见程亦风不说话,还以为他介意那短了的十万石粮草,拍胸脯道:“程大人,俺要是少了这十万石粮草你不好跟朝廷交代,你就把俺带回凉城去,皇帝老子他要杀要剐,俺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汉子。不过,请你一定要再发些粮草到郾州和旁边的棘州来,俺总算死前也救活了一方父老,阎王跟俺算帐时俺好有个交代。”
“大侠,”程亦风有有些激动,“棘州也闹饥荒?”
“可不是?”杀鹿帮里有帮众嚷道,“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棘州人,饿得没法才反上山来当土匪的。”
大约又是为着同一个理由!程亦风眉头拧成了疙瘩。
“咱们都不怕死!”帮众们被先前邱震霆的一番表白所触动,“只要朝廷肯放粮食给咱们家里的人,咱就死了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各位义士!”程亦风尽量大声发话,声音微微颤抖,“程某食朝廷俸禄,竟然不知百姓疾苦,实在愧对郾州、棘州两地父老。程某在这里先谢罪了!”说着,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郾州的方向先拜了三拜,又朝棘州的方面拜了三拜,最后竟冲着杀鹿帮的众人还要再拜。
邱震霆惊得忙来扶他:“程大人,咱们是土匪,可受不起你的拜。”
程亦风却不肯起身:“邱大侠,你们虽为草莽,却心系一方百姓的冷暖。程某终日只在朝堂上高谈阔论,说的全是废话连篇。程某与你们相比,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说话一有文白间杂,邱震霆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程大人,你别和俺说大道理。俺是个粗人,你就明明白白跟俺讲,现在还剩三十万石粮草,你要俺和弟兄们怎么办?”
“还怎么办?”程亦风一甩袖子,“把粮食运了来,立刻就运到郾州、棘州赈济灾民!”
众人先全是一愣,接着爆发出“哗”地一阵喝彩声,有几个杀鹿帮的帮众当即拥上前来,把程亦风举到半空,又连连向天上抛了好几回。侍立在旁的小莫吓得大叫:“大人!快放下大人来!”
程亦风自己当然也被折腾得够戗,用他的话来说,一把年纪了,受不起这个。
不过杀鹿帮的土匪们可不理会许多,觉得惟有把一个人抬到了自己的肩上才能表示出对此人的景仰与钦佩。他们直闹了快一顿饭的时间,才把脸色煞白的程亦风放下来。那时,程亦风几乎连路也不会走了。
邱震霆见状,哈哈大笑:“程大人,看你这书生样子,俺还真不敢相信俺是输给了你!”
程亦风勉强摇摇手:“承让,承让!”看天色渐晚,才跟杀鹿帮的众人道别。
“几位义士脸上的蜂毒该早些救治才是。”程亦风道,“可惜我军中没带着这些药材,不然要双手奉上。”
辣仙姑道:“不打紧,回山上就好。”
猴老三和大嘴四为了留住几分面子,也都逞能地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人群里一声朗笑,走出个老头儿来,正是公孙天成,和程亦风笑盈盈打了个招呼,走到满面红肿的几个人面前。他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一人一粒丸药:“这附近的野蜂有大小两种,大的毒性弱,小的反而毒性强。程大人丢出来的蜂巢都是小蜂的,你们不趁早服药治疗,脑袋要肿三五个月呢!”
猴老三等都不识得他,拿着药不敢吃。辣仙姑取过一枚来嗅了嗅,知道是寻常的牛黄丸,便让大家放心服用。
程亦风抱歉道:“原来小蜂反而剧毒,我只想按先生的话找一些虫豸,以为那大蜂凶猛些,才叫人找了小蜂来,不想把诸位义士害苦了。”
众人心里怨恨,但想想若非自己违约在先,放出动物,也不会招楚军投掷蜂巢,到头来是自讨苦吃,于是讪笑着,不搭话。
辣仙姑却听出公孙天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程亦风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莫非是他?便把眼望着公孙天成——这老头儿面目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
公孙天成也注意到这犀利的眼神了,回脸拈须而笑:“小老儿搬到山下没多少日子,不过这位夫人的名号可听得熟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辣仙姑吧?”
辣仙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孙天成接着道:“五当家您精通医理药性,还足智多谋,老朽佩服,佩服!”
辣仙姑回了一礼:“过奖了。”
可公孙天成又一叹:“自古机关算尽太聪明,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辣仙姑一愕,脸上发起了烧。
公孙天成只当没看到,望着猴老三道:“这位想是尊夫了?能驱百兽,厉害厉害。不过老朽却不明白,虫豸比豺狼虎豹小了百倍,怎么三当家就驱使不来呢?”
猴老三脸上又疼又痒,没心思琢磨公孙天成的用意。而公孙天成也没有在他面前停留,走到了大嘴四的跟前,道:“这位一定是四当家了,听说你有三寸不烂之舌,腐朽能吹能神奇,神奇又能吹成腐朽,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就是兵家的上上之策了。”
大嘴四今日牛还没怎么吹就已经被叮了满头包,公孙天成的赞扬听在他耳里像是讥讽,气呼呼的要说两句辩解的话,可脸上痛楚,嘴也不听使唤。
管不着已经被松了绑。公孙天成只对他微微一揖:“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执着所好之事,值得一拜。”
管不着晓得这是说自己只顾着开锁,误了大事,红脸不语。
最后才到了邱震霆的面前:“侠士重义,光明磊落。不知对付卑鄙小人的时候,邱大当家同不同他讲义气呢?”
邱震霆胸一挺:“对卑鄙小人讲什么义气?”
公孙天成道:“那么,对着像程大人这样的磊落君子,邱大当家哪怕是满盘皆输也不肯使一点儿阴险手段了?”
邱震霆一怔,未反应过来,公孙天成已接下去道:“假如邱大当家一箭射死程大人,楚军早已乱了。甚至,假如大当家开始借船给程大人时,若在船里装上火药,早也把楚军炸死了——再退到开头,大当家夜袭楚军时,假如放一把火,烧了楚军的粮草,他们也无法再战……”
“呸!呸!呸!”邱震霆怒道,“哪里来的糟老头子,说这些混话!俺敬佩程大人,才诚心要和他光明正大的比个高下,要用你那些伎俩,俺不如先把自己杀了干净。”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大当家一世英雄,心系百姓疾苦,怎么会想不通如此浅显的道理?老朽敢问大当家,倘若樾寇杀过大青河来,屠杀郾州、棘州的百姓,大当家当如何?”
“那还用问?”邱震霆道,“他奶奶的,谁敢杀俺的乡亲父老,俺就把他跺成八块!”
公孙天成道:“好。不过,老朽听说樾军有些将领也是为民谋福的好人,大当家若然遭遇上这位将领,该当如何?”
“当然是……”邱震霆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就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五大当家这时才恍然明白: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难怪遭遇惨败。
辣仙姑晓得公孙天成必然是世外高人无疑,抱拳道:“老前辈,您……“
公孙天成摇头而笑:“我不是什么老前辈。程大人知己知彼,自然百战百胜。今天实在是晚了。各位义士还是早些回山寨休息吧,明日赶早还要去郾州、棘州放粮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杀鹿帮的众人当然不好勉强,告辞离去。程亦风也该率领将士回大营去了。他朝公孙天成深深拜下:“公孙先生高才,若无先生指点,程某今日决得不回粮草。”
公孙天成摆了摆手:“我只跟你随便提了提这几个人的特点,究竟如何对付,还是靠你自己思量计策,更要随机应变,这场仗是你自己赢的。再有——”他笑意更深了:“你也没得回粮草。回朝你要如何交代?”
程亦风长叹了一声,但面上倒没有什么为难之色:“程某自当据实禀奏。即使某些人会借题大做文章,说不准还会让程某丢了乌纱帽,但是为了两州百姓的性命,程某再所不惜。”
公孙天成注视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程大人尽可以放心,朝廷是不会让您这样的好官丢了乌纱帽的。”
“那可不见得。”程亦风苦笑。
公孙天成笑道:“老朽可以这条老命跟大人赌,朝廷决不敢动大人——大人今日虽然没有得粮草,但是得的却是郾、棘两州的民心。朝廷要是因此事与大人为难,就不怕两州百姓请愿造反么?”
程亦风一愕。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在郾、棘两州之外,大人更还得了杀鹿帮的一批英雄豪杰呢!他日大人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还怕他们不来帮你吗?”
“他们?”程亦风道,“是先生的计策制服他们,他们服的是先生,不是程某。”
公孙天成大摇其头:“程大人怎么到如今还要这么说?程大人大智大勇大仁大义,这些草莽把您抬到半空,并不是佩服您将他们击败,而是佩服您将辛苦才取回的粮草分发给百姓啊——就算是有人只是被大人‘打’服的,就算老朽方才赠药之事泄露天机,只要……”说到这儿,他忽然朝程亦风拜倒:“只要大人不弃,收老朽于帐下,老朽自当助大人征贤纳才,建功立业。”
程亦风大惊,连忙双手来扶:“老先生——老先生何出此言?若您愿意为朝廷效力,为天下百姓谋福,程某求之不得,自要禀奏朝廷,备齐礼数,拜先生为上宾,哪有先生拜晚辈的道理?”
公孙天成的须发在晚风里飘飘,虽然站起了身来,但又一次向程亦风作下揖去:“老朽看多了官场黑暗,早已绝了出仕之心,如今见了程大人,知道国家有望。蒙程大人错爱,老朽感激不尽。”
程亦风当然回礼。
前边军士来催了,他即恭敬地陪在公孙天成身侧朝军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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