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余余与关铭的生活作息没有什么冲突,关铭睡得时间不定,但雷打不动的早起,早上六点半出门跑步,回来时会带楼下的早餐,郑余余想了挺久,怎么把这个钱还回去,最后只能主动买日用品。
平时的外卖俩人都是轮着点,家里没人做饭。
郑余余一开始觉得自己可能不习惯和别人合住,结果住了一个来星期就已经完全适应了,甚至觉得也不错,关铭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室友,首先表现在他不多管闲事,始终保持着很友善的距离。
一八年的东北饭馆内,关铭又点起了一根烟。
郑余余的手机放在兜里嗡嗡地响了,卢队打来电话,问他们两个干什么去了,还不归队。新发现的死者的尸骨和一个报失踪的人比对上了,正在联系家人。
关铭叫来服务员,结账,郑余余正打电话,没好阻止他。
“调来的人到了,”郑余余说,“丰城区的队长。”
关铭略有耳闻,“嚯”了一声,说道:“战功赫赫啊。”
郑余余说:“说‘战功赫赫’的话,谁能比得过你吗?”
关铭听了觉得挺好笑的,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摆了下手。示意别闹了。
“你历练三年,”两个人走出来,关铭稍微有点晕,缓了一下,说道,“也能独当一面了,时间问题。”
“这不是你的梦想吗?”关铭微笑着看着他,“为人民服务。”
郑余余总觉得这句话中有讽刺的意思,但是关铭说得又如此诚恳。
郑余余才二十四岁,还太年轻,从武羊市支队调到九江,他爸在其中帮了忙,但他也确实学历足够,成绩也出众。
他出生在警察家庭,从小说是潜移默化地熏陶也好,遗传素质发挥作用也好,他确实没有想过第二条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他确实是前途大好,一往无前。
他的成长路径和关铭是截然相反的,也难怪两个人最终还是难以走到最后。
郑余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想要成为第二个关铭,甚至超越关铭,但是他不满意关铭的职业态度。他总觉得关铭不热爱警察事业,在郑余余看来,有很多事情是不适合用奚落的态度太对待的,那显然很不体面,很残忍。
“我做这件事情,”关铭曾经跟他坦诚,说,“是因为走到这了。”
当时俩人结束了一场案件,一个中年男人,在新年夜将妻子和女儿用刀捅死,然后报警。
法检出来之后确认了死亡时间,调了小区的监控,和男人的证词一对,很简单地锁定了他是主要嫌疑人。关铭进去审了十五分钟,案子破了。
当时正好二月二龙抬头,一直到后半夜凌晨两点多才回家,关铭和郑余余倒在沙发上,连口饺子也没吃上。
那时候郑余余正处在欣赏关铭的能力的巅峰期,对他佩服极了,关铭这样对他说。
“你知道人为什么热爱一件事吗?”
郑余余说:“嗯?为什么?”
“因为擅长。”关铭说。
郑余余有些困了,随口应了一下。
关铭说:“我之所以干这个,因为没别的可做。当时郑义抓我妈的时候我十二,抓我爸的时候我十六,他可能觉得,如果不管我,下一个抓的就是我。”
郑义是郑老的儿子,三年前死了,胃癌,留下一妻一女,关铭有时候会带着钱和东西去看一眼,但是不常去,工作忙,没有工作的日子屈指可数,还要去郑老那里吃一顿饭。不过郑余余觉得,关铭不愿意去是觉得压抑。
郑余余说:“他是怕你白瞎了,你学习好。”
“郑老想让我读警校,所以我就读,”关铭没理他,说道,“读了发现我还挺擅长,干这个比干别的轻松,所以就没再换过。”
郑余余终于缓过劲儿来,明白了关铭的意思。
关铭拍了拍大腿说:“懂吗?我和你不是一类人。”
关铭说,我不为什么狗屁理想,我其实就想活着。
郑余余当时其实没觉得这有什么,因为呈现在他面前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他没觉得出发点不同有什么。
可是交朋友和谈恋爱总归是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针眼那么大的矛盾都可以放大到不可调和的程度,更何况三观不同。
一直到今天,郑余余终于能大概的明白,关铭的心情。
人与人之间永远隔着天堑,有的人看开了就是一瞬间的事,但是对当时的郑余余而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关铭也无意将他领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似乎只想让郑余余做自己。但郑余余生活顺风顺水,他不需要懂退让和尊重,所以他就不懂。
其实即使过去了很久,郑余余已经move on了,他也不能完全理解关铭,这世上没有两个人可以完全地理解对方,郑余余爱他的时候总想全部接受他,读懂他,这是他不成熟的表现,关铭与他相比就过于成熟了,他对郑余余的缺陷表现出全然无所谓的态度。
俩人的感情经历,竟然提供了两个极端的案例,就是太追求完美和太不在意完美,都愚蠢。现在郑余余已经不再想理解他了,更没有打算改变他,他退回去那条无形的线以外,发现与关铭相处,这其实是最舒服的距离了。
关铭这个人本身,就不适合被接近。
在路上,郑余余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关铭,关铭说:“没有吧。”
郑余余笑道:“不要死鸭子嘴硬。”
“行吧,”关铭也不是很在意,“你不觉得是因为我自卑吗?”
郑余余愣住了:“嗯?”
关铭说:“自卑的人都不可接近。”
他就说到这,俩人一身酒气的已经到了警局。
卢队拿文件夹给郑余余脑袋拍了一下,骂了他两句,关铭说:“人来齐了?”
“下午就来了,介绍一下,这是丰队。”
关铭笑着和他握手,真是久仰大名了。丰队已经年近四十,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看着很是硬朗,跟关铭说哪里哪里。
这便是专案组的顶梁柱都到齐了,手下的兵就是九江刑侦大队的这些人。郑余余有刻板印象在,觉得这案子要破,还是要看关铭。
但是关铭不爱打无准备的仗,在心里有数之前什么也不说,反倒是丰队和卢队在做主。
“受害者家属来指认尸体,”刘洁说,“全是骨头了,这怎么认?对着哭都怕哭错了。”
郑余余揉着眼睛说:“死亡时间距离太近了,全都得做DNA。”
刘洁凑过来,说道:“你觉没觉得,凶手是不是有强迫症?”
死者全都是男性,全都是一米七五左右,连死因都是一样的。
郑余余说:“强迫症不清楚,挺聪明是真的。”
关铭匆匆从外头回来,拿起外套穿上,往外走,刘洁问:“关队去哪?”
“勘察现场。”关铭说。
刘洁震惊道:“现在?”
外头漆黑一片,时钟兢兢业业地指向了晚上十一点钟。
关铭冲她比了个手势,示意无妨,郑余余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见已经走出去的关铭又折了回来,指了指他俩,说道:“你俩,谁领个路?”
郑余余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了,刘洁便说:“你去?”
“我去,”郑余余说,“你接着查留在这查卷宗吧,加油!”
刘洁大骂他,郑余余潇洒地冲她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追。
晚上的天稍微凉爽一些,郑余余追出去的时候关铭已经在伸手打车,俩人一起坐上去,郑余余说:“你跟老卢要车,他肯定管。”
关铭倚在一边,胳膊支在车窗上,没什么所谓地说:“车费给报。”
郑余余道:“这不麻烦?”
关铭开玩笑道:“我要开车更麻烦,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捞我。”
郑余余笑了起来。俩人的氛围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时间仿佛直接折叠了,略过其中种种的不愉快,大跨步地把他俩重新拼接在一起,还没有什么排异反应。
关铭仍旧不爱说些有的没的,能闭嘴的时候从来没有打破沉默的自觉。俩人聊过之后,关系不深不浅,刚刚好处在没有人说话有些尴尬,但又没有那么尴尬的分界线。因为肌肉产生了记忆,习惯又不习惯。
郑余余还是不想让暧昧继续发酵,于是打破沉默:“你们刚才开会了?”
“对,”关铭说,“卢队给我俩介绍了一下情况。”
郑余余说:“武羊那边,成吗?”
关铭说:“刘局坐镇,让小王带着,看刘局的意思,小王要是留在武羊的话,下个队长就是他,正好我不在,让他验验货。”
郑余余觉得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劲,问道:“你要调任了?”
“往哪儿调,”关铭笑,“你看我这辈子还有希望离开武羊吗?”
郑余余说:“除非你辞职,王明轶想绕过你就太难了,他当个副队挺好的。”
“在其位谋其政,”关铭说,“他要做也未必做不好。”
他说着,又看了眼郑余余:“你呢?卢队在带你?”
郑余余有些头疼地说:“我等不到这茬吧,我们副队虎视眈眈,防我像是防狼,生怕我暗箱操作顶替了他,开什么玩笑,这什么时代了。
“无所谓了,我这样也行。”
关铭还是那句话:“太年轻了,等两年吧,仕途也有一半的命在里头。”
这话太认命了,是郑余余不乐意听的话,但是他俩现在关系如此,也没立场说什么。
到了现场,本来为了修地铁而高高地竖起了蓝色的铁皮,俩人进去之后,郑余余带着他到了现场,周围散落了很多工具,显然是当即停了工。
郑余余说道:“第一具在这儿发现的,这几具都没出了这条街。”
关铭蹲下身,举着手电筒向下看了看,郑余余说:“不到三米,两米二三左右。”
关铭问:“修路用刨这么深吗?”
“额,”郑余余跟他一起蹲下来,打着手电翻找自己的资料,“这个没准了,要看土质和地势,下午技术部找了他们这条路当时的监理师,这边儿土质松,要多垫几层沙石,挖得比较深,具体的也听不太懂,一条街挖得深度都不一样,得计算。”
关铭接过来,看了眼,也是一头雾水:“这都什么玩意儿?”
郑余余:“技术部提供的数据。”
“明天把那个监理师给我找来,”关铭说,“让他给我讲讲。”
郑余余记下了,说道:“好嘞。”
“所有尸体一个深度?”关铭继续往下走。
“差不多吧,”郑余余,“有这么个事儿,就是当时压路机压过了,下头的骨头已经骨折,深度都不大准确,但都差不多。”
关铭说:“兹事体大。”
“确实,”郑余余说,“这地铁还建不建还不一定了。”
关铭跳进深坑里,打着手电抬头看了看,郑余余在上头看着他,问:“有什么想法?”
关铭一连看了六具尸体的发现地点,一直也没说什么,郑余余了解他的脾气,便再也没问,关铭看着眼前的土层,愣了下,郑余余把他拉上来,关铭说:“问题不在修路队。”
郑余余:“?”
关铭说道:“明天让那个技术员……什么来着,监理师,让他早早来找我,就在这见面,我有事情要确认。”
郑余余问:“几点?”
关铭:“醒了就来。”
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且直逼一点钟,郑余余喝了酒,又天天渴觉,坐上出租车时困意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踮着脚扑出水面企图呼吸,又被浪头拍打地仿佛荡漾在春日的柔波。
关铭沉着眉头在想案子,或者想其他,一脸苦大仇深,郑余余忽然抓住了一块浮木,清醒起来,问道:“你住哪?”
关铭说:“今晚回队里。”
郑余余偏不服输,继续发起进攻:“一直住局里?”
关铭笑了起来,然后说道:“上头给安排住处,四星宾馆,我又不是实习生。”
郑余余应该确实是困傻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关铭不动声色,他却已经未战先输,三而竭了。
“回去睡觉,”关铭下了出租车,弯下腰透过出租车的车窗对他说,“明天见了。”
郑余余也只好说:“明天见。”
关铭率先转身,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牛仔外套,宽肩窄臀,指尖闪过一段火光,他点了一根烟迈着大步子走进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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