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日苦多(四)

小说:幸存者偏差 作者:野有死鹿
    郑余余说:“郑老身体怎么样?”

    关铭拿起手机翻了翻,找出一张图片,递给他。

    是一张体检表,郑余余点了一下,关铭是在微信对话里头找的图片,一共三张,郑余余潦草地翻了翻,没有怎么入心。

    这是和郑秋的对话,郑老的孙女。

    他没敢细看俩人说的话,将手机还了回去。

    关铭说:“上个月郑秋带着去医院体检,我太忙了,说是挺好,就是血压有点高,年纪大了,有些病没法避免。”

    郑余余问:“郑秋最近怎么样?”

    “挺好吧,”关铭说,“最近没怎么联系,好像是考博呢?”

    郑余余说:“不好考吧。”

    “谁知道。”关铭不了解。

    俩人有片刻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但郑余余想,他们俩现在在想的东西应该是一样的:“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想归想,谁也没想着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明天,藕断丝连是世间痴男怨女的人生常态,都算正常。

    但却不能再聊了,俩人显然谁也没能释怀,再聊下去还不一定今晚会怎么着,郑余余率先岔开话题,说道:“受害者,这次的案件的受害者,有一个共同点。”

    “嗯?”关铭说,“什么?”

    郑余余说:“失踪一个月内,都没有家属报警。”

    关铭愣了:“独居?”

    “更确切点,”郑余余说,“无业游民,有两具尸体至今没找到家属。”

    关铭马上道:“需要一个交集点。”

    郑余余打了个响指,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凶手一定是通过什么平台获得了受害者的信息,但是这些人社会关系太单纯了,很难收集到信息。”

    关铭说:“医院查了吗?”

    关铭做这一行做久了,思路是很经济直接的,一个人的社会生活可以简化到什么程度?

    满足吃、住、医疗就可以。

    关铭又说:“其实越关系越单纯反而越好查。”

    郑余余觉得有道理,但是真的要具体地行动,还是很大的工作量。

    但这样的对话,却又让他想起来了之前不少一起这样讨论着寻找线索的日子。

    关铭不是一个很典型的工作狂,但是他却是一个独断者,他在工作中很少听别人的意见。很多时候的所有人开会讨论案件,关铭是不常说话的,大家把情况汇报完毕,关铭觉得差不多了,把文件夹一合,于是大家闭嘴,关铭下决断。

    他的决定,很多时候不会因为这场会议而产生动摇。

    郑余余有时会觉得,在这场会议开始之前,关铭就已经有了想法,但是还是走了一下过场。

    人很难做到所有错误都不犯,但是关铭确实很少犯错,这可能也是为什么郑老会格外喜欢他的原因。

    但有一次他还是犯了错的,而这次错误带来的后果是,让以前的一切成就都成了罪过。

    如关铭自己所言,他不是一个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所以该有什么后果,也是活该承担的。

    郑余余难以自禁地说:“你其实不骄傲。”

    关铭笑了,说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后来想,”郑余余说,“是别人太依赖你了,所以你只能这样。”

    关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也没人逼我,说这些没有意义了。”

    “现在呢?”郑余余问,“还是这样吗?”

    关铭却说:“余余,活着不都是这样吗?不会一直舒服,遗憾也无法避免,看眼下吧。”

    郑余余听出了他话中的含蓄的意义。

    他回忆起,其实关铭这一生并不顺利,或者说,比这世上大多数人要坎坷。

    关铭今年三十一岁,两年前他二十九岁,平时与同事聊天的时候,关铭对于当时流行的东西可以搭上两句,如果是童年的时候发生的大事,或者是什么小时候流行的电视剧与动画片,关铭是不知道的。

    “我没有童年,”关铭提起时没什么情绪,没有轻松,也没有过不去,“你们是祖国的花朵,我是小草。”

    他习惯性地瘫坐在办公椅上,那姿势把脖子都藏了起来,他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个长度,说道:“每天我妈回家,拿这么长的铁格尺,四十厘米的那种,坐在沙发上,然后我就把作业拿出来,如果错了一个,就挨打,一道题一下。”

    郑余余是听过这个故事的,因为俩人都关联着郑老这个人的关系,又因为关铭因为破了一起案子,在这一行中有些名气,他爸曾不止一次提起过关铭这个人,那时候他才上高三,关铭是他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张智障真的很智障,还乐呵呵地问他:“打哪儿啊?”

    “看心情,”关铭懒散地说,“手、屁股之类的吧,你没挨过打?”

    于是众人便说挨没挨过,话家常时很难会隐藏住心里的隐性自恋,大家无论是挨没挨过打都是要发表一番的,隐隐透露出些自己家里的家教家风之类的自傲。

    郑余余再等他开口,但是关铭是不会再说下去的,关于他的家里的故事,关铭没有再深说过,其他人能听说一些故事,也能猜到一些,知道他现在是一个人生活,是真正的无牵无挂的光杆司令,只有一个对他很好的老师,现已经退休,曾任副厅级的老局长。

    后来俩人在一起之后,关铭还是提起过一次,但是当时关铭估计已经猜到郑余余对这些都是知道的,但俩人需要这样形式主义一下,由关铭将这个话题提起来,然后才算是将这一篇揭过去。

    当时的契机是出了一个挺轰动当地的明星吸/毒事件,大家聊得欢快,郑余余一直很克制地没有参与,下班后俩人一起回家,出租车上关铭困得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正枕在郑余余的肩膀。

    “堵车。”郑余余轻声说。

    关铭坐起来,说:“吸/毒都挺傻逼的。”

    郑余余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给砸了一下,说:“可能有点吧。”

    “你觉得人为什么要吸毒?”关铭问。

    郑余余觉得关铭是真的因为疑问在问他这个问题,而不是反讽。

    郑余余只好拿书里的话来对付:“对毒品认识不足、虚荣心理、抑郁之类的,其实情境的影响很大吧,如果当时的情境中,其余人都吸,那么一个从未接触过毒品的人也会有可能会吸/毒,法不责众心理,你也知道的。”

    关铭问:“如果是你你会吗?”

    郑余余赶紧说:“不会。”

    关铭做了一个“你看”的手势。

    郑余余想说我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我爱你啊,要是你人生中的三个人全都栽在这上头你还活不活了。但是这又戳了关铭的心窝子。

    “我一辈子也不想让自己对一个东西上瘾到离了它就会疯的地步,”关铭笑说,“依赖一个东西来获得安全感,像话吗?”

    郑余余欲言又止。

    关铭说:“算了。”

    郑余余悄悄握住了他的手,看向了窗外。

    过了片刻,郑余余说:“因为你很优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拒绝诱惑。”

    “我看和这个关系不大,我妈对我很严格,”关铭无不讥讽地说,“大学毕业呢。”

    司机透过后视镜,一双眼睛打量着关铭。

    郑余余发现了。

    两个人都已经默认郑余余已经知道了关铭的故事,事实上,郑余余也确实是知道的。

    “她也许把自己的行为定义为为了爱情,”关铭说,“人总是会升华自己的行为,一瞬间的冲动和性,成了很多人自我放纵的挡箭牌。”

    郑余余说:“不要这么说。”

    这是他很少见的,关铭这样脆弱的时候,或是说,关铭刻意展示自己的脆弱的时候。

    哀而不伤是一种很高级的情感,关铭之前为了一些案件表现出共情和痛苦时,都像是这样。

    关铭用一种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自己和别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在嘲讽一切,可能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但此刻,不管是不是关铭故意表演,郑余余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郑余余没有经历过母亲英年早逝,也没有一个冷漠的父亲,所以他其实很难真正理解这样的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怎么样的。

    人类的共情是一个伪命题。

    关铭摆了摆手:“我其实不是想让你安慰我。”

    “嗯,”郑余余说,“但是我想安慰你。”

    司机的眼神开始打量他们两个。

    郑余余无法苛责关铭的父母,因为他们把关铭带到了这世界上,但他们确实除了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之外,实在是没做过什么好事。

    也许在很长时间里,关铭甚至痛恨他们生下了自己。孩子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本身是可以脆弱又微妙的,但它永远套着过于深重的脐带枷锁,非要让谁也无法挣脱。

    “行了,”关铭说:“可以了,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没别的意思,我心理很强大的。”

    郑余余笑着说:“也可以不这么强大。”

    关铭笑了起来。

    郑余余知道关铭不惧怕暴露自己的脆弱,他只是真的很少会有难捱过去的事情。可能是因为和生长环境有关系,关铭承受痛苦的阈限要比很多人都要高。

    他不得不承认,关铭确实被这个世界改变了。就算是看上去变得更为强大和自制,这也是一种被动的接受性的改变。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郑余余都试图想让关铭不那么紧绷,试图逆转这种改变。但是他后来又明白,无论出发点是好还是坏,只要在一段关系中试图改变一个人,都是痛苦的,是愚蠢的。

    郑余余曾经痛恨关铭的父母,在人世间的欲望中沉浮,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关铭放在了天枰的另一端。但后来他终于也成了抛弃关铭的帮凶。成了他坎坷人生中的绊他一脚的台阶。

    2018年的九江,透过猪肉炖粉条的火锅的蒸气,关铭看着他,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郑余余说,“我当时不应该打那个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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