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当他空虚时却用爱/欲填充。”刘洁说。
郑余余吃过外卖,把文件夹蒙在头上,腿搭在办公桌上想眯一觉,闻言把文件夹拿开,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刘洁。
刘洁:“我曾经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哦,”郑余余再次蒙上头,“你继续,我听着。”
刘洁问:“几天没回家了?”
“好几天。”
刘洁说:“你有想过,为什么有人会犯罪吗?”
郑余余说:“没有。”企图用冷漠的态度让刘洁自说自话去,给他片刻安宁。
他听见旁边的椅子被人拉动,划在地板上发出一丝响声,关铭被分到他旁边的办公桌,那张桌子曾经是一个警校实习生的,配的凳子缺了一只腿的软垫,划在地板上总是令人心烦。现在这张椅子属于关铭了,这令人心烦的小事又来了。
刘洁笑说:“关哥吃完饭了?”
关铭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嗯,你呢?”
两人便聊了起来,从本来该办洗尘宴到九江的特产,再到两地气候差异,郑余余调整了下姿势,企图窝得更舒服一些。
刘洁说:“我觉得,凶手应该是一个很懂艺术的人。”
郑余余忍不住道:“不是请人做过凶手的侧写了?”
关铭刚坐过来来,没来得及看:“有侧写?给我看看。”
郑余余把脸上的文件夹递给他,关铭接过来,埋头开始翻看。
刘洁说:“侧写上没有提这一点,是我想的。”
郑余余:“也许精神变态和艺术感之间有些共通性吧。”
“专家普遍认为凶手在童年时期受到过心理创伤,”刘洁,“十个专家九个在童年寻找孽根。”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的思想深入人心。”
刘洁:“这是个多么无聊的世界啊。不能是天生的杀人狂吗?生来如此,born with ferocity.”
“怎么说,继续。”
刘洁:“男人杀男人,为什么?就像男人杀女人,女人杀男人一样,仇恨、嫉妒、欣赏,这人同性恋啊。同性恋不都挺艺术的吗?”
郑余余彻底没了兴趣,关铭便将文件夹递给他,他重新蒙在脸上,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不过,”刘洁说,“你俩认识吗?”
郑余余竖起了耳朵。他听见关铭清清楚楚地说:“不认识。”
这仨字实在太大众化,太他妈大众化了,意义也太简单透明了。
郑余余心想:“滚。”
刘洁看向郑余余:“我这不近人情冷漠似铁的同事以前也是武羊的。”
“听说过,”关铭笑着说,“其实算认识,就不大熟,你的同事过于冷漠似铁,不好交朋友。”
刘洁大笑,郑余余腿上的伤口又在谎报军情地隐隐作痛了,他把文件夹拿起来,捏了捏左腿,然后一蹬椅子,划向桌子,趴在上头。这是一个更为意义鲜明的动作,预示着他真的要睡了,其他人最好保持安静。
然后也真的如他所愿,这两个人也不再说话,郑余余皱着眉头勉强算是睡了一觉,但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乱做,从大学时代到警校毕业,乱七八糟的人物串联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梦里那个拽得要死的男人埋头睡在对面的办公桌,他头发长了,因为带了点不漂亮的那种自来卷,所以显得乱七八糟。
郑余余一脸不耐烦地坐起来,长期睡眠不足让他觉得心脏都是紧的,手机定了闹钟,此时在桌子上尽职尽责地震动着,郑余余懵了片刻,将它关上。
关铭被他的闹钟叫醒,睁眼缓了缓,坐起来揉了一把脸。关铭没有赖床的习惯,对睡眠、酒精和尼古丁都没有过分的依赖,活得清汤寡水,郑余余曾经很喜欢他这一点,但后来想明白,这是反人类天性的,人并没有必要追求极致的自律,除非是在这上头吃过大亏。
再联想到关铭的成长经历,郑余余反而开始不喜欢他的自律,甚至刻意地想改变他。
但事实又证明,任何人都不要试图去改变别人,郑余余也在这上头吃了大亏。
关铭举着一条口香糖在他面前晃了晃,郑余余不再想,接过来取出了一块,又把剩下的扔给他。
郑余余说:“你下午干什么?”
“听你们的啊,”关铭觉得没什么意思,无聊道,“你们下午什么安排?”
郑余余:“外勤全撒出去了,卢队去现场了,你等吧,还有个人没来报到,分分钟的事了。”
关铭是借调过来的,职称也不低,这边的人也第一次接触到借调这种事,一时不好分配任务,处理不好人情和岗位职责之间的关系,中国人的处事法则是:先放着。
关铭就被放在这儿了。
郑余余抖了抖腿,总觉得伤腿哪里不对劲,掐了两把,这动作没有刻意隐藏,也没有刻意突出,但他却有些后悔。又一想,他没什么可在意的。他没有指望展示自己的痛处来讨人喜欢,就算真的刺痛了某人,那他也是过失伤人,免受道德谴责。
但关铭也同样没有在意,他过于自然,郑余余反而觉得刻意。
郑余余道:“你应该和王队聊聊。”
关铭低身掏出自己的笔电,等待开机时抓了把毛躁的头发,没有看他,“等晚上吧,刚才人太多。”
郑余余瞥了他一眼:“怎么会来这?”
关铭:“助人为乐啊。”
他态度不热切,郑余余便闭嘴,不再聊天,两人各自埋头于电脑屏幕,郑余余盯着眼前的一串串人名,核对外勤送过来的人员名单,偶尔打两个电话询问情况,也不去管他了。
这场案件所间隔的时间实在过长,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没有多余的伤痕,死因简单粗暴,凶手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郑余余其实对能抓到人没有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他们的工作性质如此,即使是心知没有希望的事情,也不可能就放弃了。
他还是想问关铭,到底是为什么来了九江,来负责这个案子,想严肃地问,让他说实话,但又觉得太像自作多情。
这一下午办公室并不安静,郑余余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他怎么也觉得俩人其实应该聊聊。
期间关铭的电话响过一次,郑余余不是故意的,但眼神一瞥看见了,是郑老,关铭的老师。关铭站起来,走出去接电话。缺了软垫的凳子腿划出了刺耳的声音,郑余余又被刺了一下。
这种感觉分外奇妙,分开了这些日子,虽然不长,但也不短,关铭还活在他的人际关系中,还在自己的生活中深造自得。
片刻后,关铭带着一身烟味回来,站在他旁边没动,郑余余等了一会儿,感觉他没动,抬头看了他一眼,关铭点了点手表:“吃饭吗?”
郑余余低头看了眼电脑,已经近六点了,夏天的天太长,外面还是大亮。
郑余余:“走吧。”
“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郑余余拿起手机,问。他自问坦坦荡荡,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所以问得也格外坦荡,不带着暧昧。
关铭说:“顺手的事儿,没瘾。”
“这我信。”郑余余笑道。
这取悦了关铭,他也笑了,拍了郑余余后背,说道:“有线索吗?”
郑余余带他去吃东北菜,命案在即,这实属不负责任的逃班行为,但他俩都默认了此时是解决主要矛盾下的次要矛盾的重要时刻,革/命任务不容亵渎,两人秉承着同样的共识,同一个目标,决定拔下这根刺在两人骨头上的刺,以免以后不好施展拳脚。
俩人落座,简单地点了两个菜,关铭给他自己和郑余余倒水,把水杯推到郑余余面前,把滚烫的水壶放到自己的这边,一切都恰到好处。
郑余余说:“好多人已经不在九江了,要说还是责任人最惨,直接掌权的从头撸到底,全撤了,追责追了二十多人,重大责任事故,破不了案,我们也好不了。”
“说这些没意义,”关铭说,“我问你线索。”
郑余余不跟他计较,说道:“基本上没有吧,刘洁今天去查当年的基层工人,刚给我说,大多数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这些人流动性大,而且当时工位也不稳定,发现尸体的街道到底是哪些工人负责都不能确定,更何况我们不知道具体死亡的时间。”
关铭说道:“其实思路不错。”
郑余余熟悉他的语言艺术,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问道:“但是呢。”
“真的知情的工人这么多年继续留在九江的可能性不大。”关铭说,“不如去查有哪些人是离开九江很多年,又回来了的。”
郑余余说:“刚查了,已经发给刘洁了。”
关铭夸道:“棒。”
“但是不回来的可能性更大。”郑余余把这句话替关铭说了。
关铭翘着二郎腿玩手机,随口说:“是我我不回来。”
郑余余主动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关铭说:“我的想法你不会乐意听。”
郑余余看着他:“你觉得这案子破不了。”
关铭“嗯”了一声。
其实郑余余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发现他确实对关铭这种态度不太满意,他不是一个会苛求别人的人,但他发现就算是隔了这么久再见面,他对关铭还是不一样。
如果有人想要试图创作一个虚拟的角色,若想让他立体起来,最好给他创造一个核心故事,他的世界观基于此发展起来,人在试误和模仿中成长,印象深刻的故事深入影响你的一生,连你自己也意识不到。
那么关铭实际上就承担了郑余余的那个故事。关铭从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手中接替了这份工作,成为了郑余余青春期的新目标,成为了他新的人生理想,且更为实际,更让人有动力,因为关铭是实际存在的,他可以被超越,也可以被替代,更可以被认识。
而当郑余余真的认识了他,认识到他可以被超越,他有太多七情六欲,实际上不值得接替孙悟空时,郑余余无可避免地失望。他对关铭的苛求师出有名,但是难以启齿。这感觉终究只能折磨他一人,谁也不能分担,更难以理解。
更可气的时候关铭也知道。
服务员上了菜,先上了盘“大丰收”,这家店是郑余余找的,物美价不算很廉,但是量很大,服务员是双手捧着一个大瓷盆端上来的,关铭竖起筷子“嚯”了一声,尝了口说道:“你过得怎么样?”
他终于问了,郑余余心想。这句话一出口,就代表着这场拉大锯扯大锯终于算是郑余余赢了。但是也没什么荣誉感。
郑余余说:“就那样吧。”
关铭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挺意味深长,郑余余莫名其妙地心虚,不解道:“怎么了?”
关铭说:“没什么,笑你跟个大人一样。”
郑余余毕业两年,二十四了,像个大人实在没什么问题,更何况他掂量着这句话又有些不合时宜的亲密。
郑余余问:“你呢?”
“还成,”关铭说,“你知道我的。”
郑余余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幸好关铭也没想难为他,说道:“这菜不错。”
郑余余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我听说那个案子破了。”
“是,破了,”关铭敞亮地说,“豁出去老子半条命。”
郑余余把手边的水杯摆正,画着黄色笑脸的那一面对着自己,他看着这张呲牙笑脸,说道:“我当年有些冲动了。”
关铭从始至终似乎都游刃有余,都很随意,说道:“没事。”
郑余余说:“给你说句对不起吧。”
关铭冲他笑了,摇了摇头,冲服务员道:“小姑娘,来点酒。”
“喝点吧,”关铭说出了今天的主题,“知道你敬业,就这一次,今天咱们就翻篇吧,怎么样?”
服务员问要和什么酒,关铭说来青岛啤酒吧,郑余余打断道:“来俩江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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