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赫连勃突然一手捂住了脸,大笑了起来:“本分!?”

    顺喜儿的身子抖了抖,他不敢搭话,只是将那身体往下伏得更深了些。

    “你一个匍入内阁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跟朕谈本分!?”赫连勃说起,笑得更大声了起来,只是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是微微发这颤,“你怕不是忘了你曾经是以何样的身份入驻华芳坊!?”

    赫连勃的话好似冰锥一般的刺进了顺喜儿胸中,让他在瞬间入坠冰窟,这寒气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令他从心底凉透至四肢百骸,令他除了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外,一个字都无法吐出。

    好不容易,赫连勃终于停了笑声,他放下遮住脸的手,继续道:“说这话,倒是先得朕有些太过咄咄逼人了,毕竟你现在的确是不同往日的身份了。不过,既是你自己主动提及本分这一则,那么朕便是有些话要跟你讲。”

    顺喜儿困难的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从喉头挤出半句话来。

    “你私会太子,本是死罪,朕也的确是赐了你死罪,可你终究未死,不光做了东宫侍读,而今又入了司礼监和内阁。”赫连勃说道这里顿了顿,那搁炕几上的手,不觉紧握了起来,“虽说这的确是花季睦跟朕跟前求来的,可若朕不点头,莫说你现在站在这里,就便是皇史宬你也是踏不出半步来。”

    “……”顺喜儿沉默着,没敢抬头,更没敢搭话。

    “你是跟小竖一样聪明机敏的人来,理应知道,朕做这些事是为的什么。”赫连勃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内侍,一字一句的说着,仿佛想要将这话一同刻入自己的脑中,“在这内阁里,你要好好的学做事,学得好了,你才能替朕看住这些大臣,才能替朕好好的守着太子。而这,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本分。”

    “……奴才谨尊圣训。”顺喜儿艰难的从喉头挤出这句话来,重重的磕了个头。

    “往后……若无其他必要,你也不必再跟着小竖来暖阁了。”赫连勃说着挥了挥手,“没旁的事儿,你便退下吧?”

    顺喜儿再次磕了头,领旨谢恩退出了暖阁。

    只是他前脚刚迈出暖阁的门槛,那身子就跟着一软,若不是在小魏子在门口守着,只怕他整个人都要瘫在地。

    “喜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小魏子扶着他问道。

    顺喜儿悠悠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若失焦一般,对于小魏子的问话,他充耳不闻,脑海只里只剩下赫连勃最后那句话。

    那句“不必再来暖阁”,斩断了所有,自己和赫连勃过去曾经所有的关系,其中包括,他唯一不想被提及,甚至是想要回避遗忘的侍寝。

    他曾经幻想过,若赫连勃只是一个普通人,自己便是会出生在普通人家,远离了那些权利纷争,是否,自己和赫连勃,就会有着最寻常,最正常不过的父子关系?

    然而,终究赫连勃不是普通人,只有他,他已经不是赫连仲绶,他只是一个名叫顺喜儿的小内侍。

    看着赫连勃终于一步步的走进东宫里那个只有十六岁的自己,看着那曾经日渐融洽的父子二人,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欣喜的,毕竟这世间不会有人会因为实现愿望而感到焦躁不安的。

    可他却独独就是那一个例外。

    每次,在东宫里,看着那父子二人相谈甚欢,尤其是赫连勃那满眼的怜爱之情,他就不得不如同饮下独饮苦酒一般,任由妒忌灼烧着自己的内心,却无法宣之于口。

    这是早就该清楚的事实啊,赫连勃那双充满深情的眼,从来都是透过自己望向那身后的另外一个人,不是么?

    赫连勃和赫连仲绶,一国之君和一国太子,这是命中注定了的身份。

    自己,只是一个内侍,一个太监。

    自己还能和赫连勃扯上什么关系呢?

    只有那可笑的侍寝一则。

    讽刺啊,这是绝佳的讽刺。

    讽刺那曾经活过的二十八年,更是讽刺着而今这天上天下一般的身份置换。

    曾经他想要摆脱这层最尴尬,最矛盾的关系,却变成了唯一。

    自从回到麟德殿,他想过要努力的经营,至少经营起一些普通的奴才和主子的关系,因为他希望在赫连勃心中,能够稍稍的占据那么一点点的位置,而那个位置,是和赫连仲绶无关的。

    只是在最后,这所有的一切盘算,皆因为触及这宫闱内的惊天秘闻时,他无法接受那背后的可能存在的事实,终被那排山倒海的恐惧和不安击溃。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亲吻和缠绵之中,是他自己亲手将原本已经趋于正轨的自己和赫连勃,又重新推回到了原来诡异的定位之上。

    酒精,固然是情绪最佳的催化剂,然而在激情褪去之后,那心中的不安便会逐渐吞噬内心。

    所以才会有那个梦,所以才会在梦里,才会有两个自己,才会有赫连仲绶说:“这是我的父亲,不是你的。”

    所以,不管,自己昨夜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亲吻了赫连勃,去乞求对方抱紧自己,在酒醒梦醒的今天,他终究是要去不得不去面对心中那过于扭曲的情感,去将已经脱轨的关系重新拉回正轨。

    只是,他没想到,最终,从赫连勃那里听来的,确是这样的这一句话。

    而这,全都是咎由自取。

    瞧着他脸上血色尽失,那神情仿佛死人一般的呆愣,小魏子一时间不由得慌了神——明明刚才皇上进去的时候,这两人还好好的,怎么转脸这人出来就成这样了!?

    “喜公公,还是我送您回值房吧?”小魏子担忧的说。

    顺喜儿摇了摇头,抽回自己的手,勉力一笑,推开他,一步又一步的迈下台阶,逐渐远离了小魏子的视线。只是在小魏子看来,今日的喜公公不同往日,那神情瞧着像是三魂七魄尽数不在家似的,整个人也倒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了。

    转过一处假山石时,冷不防身后有人猛的拍了一下顺喜儿的肩头,回头看竟发现,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东宫里那位在自己离开之后,新晋的执事太监,另外一位,便是原应该早就离开麟德殿的太子——赫连仲绶。

    虽说当初定的是顺喜儿会回文渊阁参加经筵,但是因着内阁事务繁忙,跟着没几日到了正旦节,宫里宫外都过节去了,经筵也停了,所以严格算起来,自从顺喜儿去了司礼监之后,便是再也没和赫连仲绶见过面来。

    虽是知道对方做事一向都是稳妥的,但是赫连仲绶还是想要知道对方的近况,由着这些日子,赫连勃与他还算亲近,所以前些日子开始,他大着胆子来麟德殿想要请安。

    赫连仲绶原想着赫连勃或许不会同意自己的要求,毕竟从这麟德殿落成的那一日起,自己都是不准靠近麟德殿半步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同意了。

    所以从迈进麟德殿,进暖阁跟父亲请安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在心里想着,也许,可能,能够碰巧的瞧见顺喜儿。只是司礼监和内阁各有办事的时辰,他虽是掐着点来,可是却总是碰见对方。

    今天,赫连仲绶也原本没想着别的,在赫连勃跟前请了安之后,就要离开麟德殿,行至宫门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挂着的玉佩不知去向了,所以便让执事太监跟着一起沿着原路来找,却没想到在假山石后瞧见了顺喜儿。

    “喜公公,太子殿下在您身后叫了好几声,您都没听见?”那位新晋的执事太监面上瞧着有些不太高兴,说话的口气也带了些怒气。

    “奴才一时走了神,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顺喜儿话说着,想要跪下请安认错,却被赫连仲绶伸手扶住了——因为在他看来,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儿来,顺喜儿那血色尽失的苍白脸色更让他揪心。

    “你这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赫连仲绶追问着,并伸手摸了摸顺喜儿的额头,在确认没有高热的迹象,他才略略的安心。

    赫连仲绶那微温的指尖触感,令顺喜儿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体,因为他突然没来由的想起了赫连勃,想起了昨夜里,对方是如何用手轻抚过自己的身体每一处,以及那个时候,自己又是如何欣喜的回应着对方。

    “这是我的父亲,不是你的。”

    梦里的话清晰的响彻在脑海之中,连着那记忆中和赫连勃有过的缠绵过往,一次次的鞭挞和拷问着顺喜儿的内心,以至于他无法直视赫连仲绶那关切的目光,只得匆匆的低垂了头,

    说:“只是偶感风寒,还请太子殿下勿要挂念。现下奴才急着回司礼监回话,太子殿下若无他事的话,奴才便先行告退了。”

    赫连仲绶瞧他的确是急匆匆的模样,加之那脸色又不太好,便只得有着他去。只是在顺喜儿低头告退的时候,他在不经意间,瞧见顺喜儿那后颈项处,竟有一处红紫色的瘀痕,衬着那素白色的衣襟领子,瞧着甚是醒目。

    “你这儿是怎么了?”赫连仲绶说话着就伸手去拨弄了一下那衣襟,却没想到,那衣襟下,显露出来的并不只是一处,而是好几处,鲜红色的,仿佛是被什么啃噬过的印记。

    后脖一阵冷风灌入,激起阵阵鸡皮疙瘩。顺喜儿赫然想起,昨夜那场缠绵之中,情动之时,赫连勃扣着他的颈项,种下无数个印记,而今却没想到突然暴露在了赫连仲绶的眼前,他猛的伸手,反扣住了自己的脖子,一脸惊骇的看着赫连仲绶。

    赫连仲绶脸上似乎并没有其他的情绪,依旧只是一脸关切的看着他。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有支吾着,在丢下几句不成句的话之后,几乎是用逃一般的姿势,迅速的离开了。

    “真没想到喜公公也是这样的人儿!”瞧着他失仪的态度,赫连仲绶身边的执事太监气鼓鼓着一张脸,分明对他报以了十二分的不满。

    “许是他……真的有事忙着吧?”赫连仲绶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指尖才在刚才触碰过顺喜儿颈项处的瘀痕。

    “有句话,奴才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赫连仲绶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

    “上次主子爷您让奴才去给喜公公送春饼的时候,奴才的确是去送了,不过有件事儿,却没跟您说道。”

    “什么事儿?”

    “上次去的时候,奴才碰见皇上跟前的魏公公,可巧了,他也是给喜公公送春饼。”这执事太监说话着,便是小心翼翼的将嘴凑到赫连仲绶的耳边,继续着刚才的话,“奴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魏公公说那春饼是皇上独独赏给喜公公的。”

    赫连仲绶笑了笑,道:“许是他做事稳当,父皇赏赐的。今儿个也还听父皇说起,顺喜儿做事妥帖,在内阁里帮了不少忙。”

    瞧着主子爷一副不冷不淡的模样,这执事小太监便是有些着急,一时间也不管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直道:“主子爷,奴才听他们说,喜公公是凭着床上的本事讨了皇上的欢心!”

    这话让赫连仲绶原本挂着笑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他直盯着眼前的太监,冷冷的问道:“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这执事太监瞧着他脸色沉了下来,心下当知不好,双膝一软便跪在了赫连仲绶的跟前,磕头如捣蒜一般:“奴才知错了!奴才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的!”

    “得亏当初顺喜儿瞧着你做事还算机灵才举荐你做了东宫的执事太监,却没想到你却竟是跟旁人一样,乱传一些没影儿的话来!?”赫连仲绶冷冷的呵斥着。

    “奴才知错了!主子爷您饶了奴才吧!”眼瞧着这位是真动了怒,这执事太监更是吓坏了,他直起身,左右开弓的扇着自己的耳光,为的是求他能够绕过自己的罪过。

    “你既是如此的不知轻重,本宫便是不能再留你了。”赫连仲绶继续冷冷的道,往日脸上那惯带着的温和笑意也不见了,“我也不叫花季睦来领你,你自己去都知监去领鞭子吧!”

    说罢,赫连仲绶便是转身快步的离开了麟德殿,任由那小太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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