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内阁大臣被留下来谈话,这本不算得是稀奇事,稀奇的是,这里间只留只有赫连勃和赵闻介两人。小魏子原本以为不管是怎样的特殊场合,这小竖和顺喜儿理应是不在受限范围内,而眼下当他看到这两人和自己一样,站在廊下侯旨的时候,不免心里多了些嘀咕,想着这两人和自己关系还算得不错,于是便低声问道:“小竖公公,您知道这皇上跟赵大人在里面说些什么话儿?”

    小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两圈之后,说:“这我可就不敢瞎猜了,横竖是咱们当奴才的,主子的事儿不敢乱打听。只是不知道,喜公公那儿,有什么别的消息。”

    “小竖公公您是惯在这司礼监当差的人,待在主子身边的时候远比我长久,若说这暖阁里的事儿你都有不知道的,那我就更不会清楚了。”

    虽则这话是这么说,顺喜儿心里却明白,赵闻介现下被留在暖阁里,所谈之内容,必定会涉及福王请战一事。

    福王请战,已成定局,吏部管钱粮,兵部管调兵,赫连勃想要吏部能做什么,又会跟赵闻介商量些什么,这些细节,他既是不愿意让第三个人知道,那么就算小竖和自己再怎么想破脑袋,也是无从得知一二的。

    更何况,现今眼目下,对于顺喜儿而言,心中有远比福王请战更要紧的事儿来,那便是关于母亲,关于裕王,关于赫连勃,更关于自己身世的过往。

    这个问题一直横亘在他的脑海中,苦思而不得其解,更令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连着在那日间,也是满脑子都想着这个问题,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瞧着那紧闭着的殿门,想着赵闻介一时半刻不可能从里面出来,顺喜儿拱手道:“小竖公公,眼下若无其他事,在下想先行告退了。”

    小竖还未及答话,这小魏子就慌慌张张的拽住了顺喜儿,道:“不行!喜公公,眼下这会儿,小竖公公可走得,你却走不得。”

    小竖一听这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拉住小魏子,笑道:“不行,小魏子,你这话儿可得说清楚,什么叫我走得,顺喜儿确是走不得?可着我这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比不得顺喜儿这随堂太监重要了!?”

    小魏子被小竖的话弄得左右不是,急得连连跺着脚道:“小竖公公,你明知道小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小竖憋着笑,连忙道:“是是是,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正嬉闹间,就听见身后殿门吱呀一声响了,正是那吏部尚书赵闻介推门走了出来,他环视了这站在门口的三人,却终将视线落到了顺喜儿的身上。

    在仔仔细细的把对方的脸瞧了个透之后,赵闻介道:“喜公公!?”

    “赵大人有何吩咐?”虽不知道对方盯着自己猛瞧的原因是生,顺喜儿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喜公公,您可真是了不得人物啊!?”赵闻介说着,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笑来,“本官这次是真才算得上是真正把你给记住了!”说罢,他挪了挪脚上那双粉底的官靴,走到了小竖跟前道,“劳烦小竖公公帮忙备上车马,本官要回六部衙门一趟。”

    “得勒,既是您赵大人要回六部衙门,小竖我自然得亲自相送了。”

    小竖笑着说道,并随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赵闻介倒也不客气,背着双手,迈着官步便抽身离开,只是在走了两步之后,他又猛然回首,看了一眼顺喜儿方才离开。

    在他走后,小魏子伸手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冷汗,回头看见顺喜儿盯着赵闻介离开的方向,一脸的严肃,忙又问道,“喜公公,您没事儿吧?”

    顺喜儿收回目光,回道:“不,我没事儿。”

    瞧着他面上还有些不痛快的模样,小魏子又安慰他道:“这位赵大人说话,向来都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喜公公您可别往心里头去。”

    顺喜儿笑了笑,不再言语。

    赵闻介那番话指的是什么他的确是不清楚,但是他却总觉得赵闻介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像是带着钩子一样,在挪开的时候,就非得在自己勾出些血肉,带出几个窟窿才算数。

    “喜公公,您进去吧,皇上说了,今儿个内阁的事必之后,就不会再传召旁人来暖阁了。”小魏子话说着,便是不由分说的就将顺喜儿给推进了偏殿暖阁里。

    踩着那脚底柔软的地毯。顺喜儿怎么都挪不动那脚步来。

    在数刻钟前,十数人在这暖阁里定夺西陵王朝朝事国运,然而又在转眼之间,这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主子,一个奴才,而那原本吵闹着的环境,也在此刻变得安静异常。

    伴随着漏壶里水滴落下的声音,响起的另外一种清脆的声音,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赫连勃背对着顺喜儿坐在暖炕上,一只手正搁在一旁的棋盒里。

    顺喜儿此刻正站在他身后那座雕花檀木落地罩前,依着往常的规矩,他此刻应该是近跟前去请安,只是他现在的确是,没了凑上前的勇气,剩下的只有想落荒而逃的迫切心情。

    “既是进来了,怎么不到跟前来?”就在他想要抽身而逃的瞬间,那原本背对着他坐着的赫连勃突然开口说了话。

    既是被对方点着名问话,就算他在怎么想逃,眼下也是被逼得无处可逃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请安。

    赫连勃并不抬头看他,只是点了点头,并随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顺喜儿安静的落了座,瞧见那棋盘上的右侧星角上,只挂了一颗黑子,于是便伸手从另一只棋盒里摸出白子来落到了黑子的一侧。

    此刻赫连勃方才抬起头,看了他一会,那脸上泛起一抹微笑来,却也不说话,只是又贴着自己落下的那颗黑子落下了另一枚棋子。

    顺喜儿低着头,开始继续棋面上的围地之势,两人你来我往之间,行棋约二十手之后,赫连勃方才道:“咱们上一次下棋,是在太子的东宫吧?”

    “回皇上的话,正是如此。”

    “那一次你的棋面,局势颇为奇巧,和眼下这局棋,很不一样。”赫连勃落下一子道,眼角的余光则是瞧着对方安静的在棋面上贴了一子——那落子的手势和之前的那几手并无区别,唯一的不同,只是在收手的那一瞬,对方的尾指似是不小心的勾到一旁的棋子,所幸动作不大,未对棋面造成太大的影响。

    瞧着他不说话,赫连勃又继续说道,“太子今儿个早上过来请安,说你回司礼监当差前,他终于赢了你一局棋。”

    顺喜儿收回了已经落子的手,抬眼看着赫连勃,问道:“皇上这是不信?”

    “太子来的时候,与朕下了一局,棋艺么,倒是有些见长,不过依着朕来看,却还是不到能够赢过你的程度。”赫连勃用棋子敲着棋面道,“要么是你让子,要么就是你心不在此。”说道这里的时候,赫连勃将一枚棋子落到了顺喜儿的眼前,那是一处顺喜儿原本已经做好的活眼上,然而就是这一子一落下,顺喜儿原本那即将连成一片的棋面在瞬间被他击得七零八落,不成局面。

    顺喜儿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如坐针毡,他知道自己已经是被赫连勃瞧出有心事来,这令他感到非常害怕,害怕赫连勃会开始追问起那些自己都无法面对的问题。

    然而赫连勃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在催促他继续落子之后,便将注意力落在了棋面上,只是顺喜儿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棋局上,此后又不过二十手,便弃子投降了。

    瞧着顺喜儿安静的收捡着棋子,赫连勃突然开口继续道:“听小竖说,正旦节的时候,你回皇史宬呆了几日?”

    这话儿倒让顺喜儿突然停了手里的动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对方。待到那棋子收纳完毕,他才回道:“奴才进宫多年,唯有几个旧友还在皇史宬当差。往年自是不用说,而今进了司礼监,大家便是不常见面,也只得逢年节时,凑一起吃吃饭,说说话,打打牌,逗逗乐子罢了。”

    顺喜儿总觉得,赫连勃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在关心,但是又让人听起来似乎有些太过突兀,那感觉就好是对方仿佛是在关心,却又寻不得要紧的话来,只能东拉西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让人觉得有些笨拙得好笑。

    即便是这样,他依旧觉得有一丝暖意从心头流过,就仿佛是那日里给对方夹给自己那一小块栗子花糕,更或者是那夜里送来的一碟春饼。

    只是,这丝暖意在瞬间之后,便又似如鲠在喉,吞之不下,吐之不出,直噎得胸口一阵苦闷。

    临到晚饭时分,小魏子过来传膳,那摆在桌上一溜食物,全是顺喜儿,不,严格的说是顾三生爱吃的菜色,而在这其中,更有他在东宫里常见的吃食,无一例外的都是太子常爱吃的。

    宫婢和内侍们在传外菜之后就各自退了出来,只有两人的暖阁里,赫连勃神色似乎显得有些愉悦,他伸手给顺喜儿夹了些菜,道:“小魏子去跟皇史宬的人打听你原来都爱吃些什么菜,后来一想着你又去东宫里待了些时候,又怕你口味变了,所以这全都准备了一些。”

    听着他的话儿,顺喜儿突然觉得鼻头一酸,眼眶也泛起热来。

    他想起之前小魏子在殿外说的那些个什么小竖可走,自己只能留的话来,原来指的就是这一顿晚膳,这桌子上摆的这一溜菜色,虽是小魏子去张罗的,可若不是赫连勃传下话来,小魏子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瞧着他不动筷子,赫连勃又道:“菜不和胃口?”

    顺喜儿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那便要多吃一些。”赫连勃道,“正旦节还未过多久,你这身体倒是比刚进司礼监那会儿更清减了不少。”

    听着他的话,顺喜儿更觉得心头一阵苦闷,他无法形容自己眼下的心境。

    裕王和母亲的过往,母亲和赫连勃的过往,乃至于,赫连勃对于太子的感情,就像是一个诡异的怪圈,混乱得让人根本理不出头绪。

    偏偏,此刻的赫连勃又似乎温柔得仿佛另外一个人,频频将他拖入另外一个感情的漩涡和泥沼中,令他脱身不得。

    只是,此刻的他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楚的明白,只要自己张口问,就必定会得到答案。

    但是,他害怕,害怕得到一个让他恐惧的答案,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更何况,眼下的身份,他已经不是太子,那个十六岁太子还好好的活在当下,眼下他只是一个名叫“顺喜儿”的小太监,而这父子之间,没有他一丝一毫的容身之处。

    小魏子送来的酒是正旦节里常饮的屠苏酒,是宫里御酒坊专做了用以春节宴饮的,顺喜儿原本想要拿过酒壶来倒酒,却没想到被赫连勃抢先拿走了酒壶,并倒了一杯递给他,道:“这是咱们今年第一次坐一块吃饭。”

    顺喜儿放下筷子,定定的看着他。

    “所以这避恶除邪,苏醒人魂的福酒的第一杯,你来喝。”

    西陵国的春节旧俗,春节专饮屠苏酒,除了避恶除邪之外,在那酒席上,总是依着年龄的顺序,年幼的先喝以求康健,而年长则是越晚喝,而以求长寿。

    顺喜儿接过酒,笑得有些苦。

    赫连勃放下酒壶,只是看着他,说:“朕希望这时间能再慢一点……”

    赫连勃的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人,在将那杯酒饮尽之后,便欺身上前,用嘴将他那后面的话如数的堵在了口里——我希望这时间能再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就可以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的看着你,看着你饮尽每一年的福酒,在陪着你看尽往后那每一年的春日,夏花,秋果和冬雪。

    哪怕,终有一日,我终将离开,终将看着你属于别人。

    顺喜儿听不到那被自己用吻堵回去的话,他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的问着自己:如果,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那么他又是自己的什么人?

    自己若与他毫无任何血缘关系,这二十八年的过往人生中,自己又是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又终究占有着怎样的地位?

    这些问题终究是逼迫着他,令他无处遁逃,终于几近崩溃,让他落了泪来。

    “顺喜儿……”

    伴随着那轻且浅的呼喊声,赫连勃那剑锋一般凛冽的眉,山陵一般陡俊的鼻锋,还有那双如同印进了浩瀚星辰的眼,全部都变得清晰无比,片刻让他挪不开眼,而对方那像是漫天星河里无尽的飓风一般的感情,伴随着最热烈滚烫的吻一一的落了下来。

    明明知道,应该是拒绝,应该是抗拒,然而心里,却像是饮尽了蜜酒一般,甜得发腻,却还是觉得不够,只觉得应该再多一些,在激烈一些才更好,似乎也只有这样的亲吻才能证明自己,是在对方的心中占有那独一无二的位置来,似乎那才是他多年以来,渴望着的,希望着,在对方那心中,应该有的位置。

    应该有的位置?

    顺喜儿在心中叹息着,这当真是他想要的结果?

    纵使这身体与眼前这男人已经不再有任何血缘羁绊,但他真的可以罔顾着亲情,罔顾着人伦和对方一起共沉沦么?

    唇齿之间,还残留着酒的辛辣,在短暂的分离之后,催化点燃的是彼此胸中那已经无法熄灭的熊熊烈火,并将理性燃烧成了灰烬。

    那些想要独占的情感,像是藤曼一样,从心底滋生,渐渐的想要爬出喉咙,从嘴里伸出来,想要捆缚眼前这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顺喜儿真的是觉得,啊,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真的一切无所谓了,什么阴谋阳谋,什么死后重生,都不过是虚谈,那些都比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关怀,这个男人的碰触,这个男人的亲吻。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沉沦的呢?

    关于这一点,沉溺在欲望之海的两人,早已经无法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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