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荣行本来就是来找他作陪的, 自然是他去哪里,就跟去哪里了。
不过这么靠着也挺舒服的,所以他嘴上说了好,身上却半天没动。
关捷摇他摇得快了一点,既像惩罚也像催促,就是没什么杀伤力:“到底去不去?”
路荣行这才动了下脚, 拖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说:“去。”
出去逛逛也好, 超市里人气充足,这节骨眼喜庆的节日歌从早放到晚,对于驱逐低落应该有点疗效。
走前关捷处理了一下他们整出来的“笑掉大牙”,将沉淀用滤纸分离出来, 装进了密封瓶里。
铅是重金属, 含它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倒。
堆积是碎晶已经固结成了块,蜷曲褶皱, 乍一看还真有点金箔纸的感觉, 不过明显没有在水里的时候那么亮了。
路荣行以前学的化学还没忘光, 打量着漏斗里的沉淀说:“这个变黑了,是不是被空气氧化了?”
关捷忙碌地涮着器皿,严遵循着教练的讲究, 水不聚成滴, 也不成股流下,闻言解释道:“不是, 碘化铅就是这样的, 在水里泡一会儿, 反光的特性就不见了。”
路荣行觉得那个亮闪闪的流态很绚丽,心里有点可惜,想着彩云易散、好物易逝,美好的东西果然都不容易长久。
不过他要是多问一句,关捷就能告诉他,保住碘化铅金光的法子不是没有,它泡水褪色,不泡就行了,换成无水乙醇,要是嫌“雨”落得太快,还能调点甘油,造出那种人造水晶球的效果。
这些都是教练讲的,实践起来到底怎么样,关捷却也没试过。
几分钟后他清洗完毕,把需要晾干水汽的玻璃器皿都搁在了台上,其余的回归原位锁上柜门,又和路荣行一起关好窗户,跑去找教练来锁门。
老明哥还在看文献,满屏全是英文字母,关捷看得眼睛痛,还了钥匙,跟路荣行一起离开实验室,坐上公交去了市区。
其实路荣行看着不愁苦,但是关捷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今天需要照顾,所以黏他黏得挺紧,走路都要跟他挤着走,用肢体语言表达着一种“你不是一个人”的意思。
要他勾肩搭背就是难为他,关捷把手插在路荣行的臂弯里,这样又能取暖还又能拉着他,上了没座位的公交车,连冷似铁块的扶杆都不用碰,十分一举两得。
路荣行单手勾着拉环,微微侧着头跟他说话,乱七八糟地瞎聊:“你们这几天怎么吃饭的?食堂不是没开门吗?”
关捷:“开着的,我们走后面的小门。”
路荣行:“伙食呢,比平时好还是坏?”
关捷:“好多了,平时只打得到鱼尾巴,现在还能打到鱼肚子。”
这家伙,一块鱼肚子就给他糊弄过去了,路荣行笑得有点想叹气,但又不想打击他,只能跟着附和确实是个升级大礼包。
他不主动提家里的事,关捷也不问,换了个话题:“叶子哥呢,他这几天还碾鸡吗?”
“没碾了,”改唱歌了,天天在家唱……”路荣行想了几秒,才记起那个歌名,“伤心的人别听慢歌。”
关捷平时基本不会自己找歌听,他听得都是路荣行的歌单,对于张一叶的风很陌生,没听过这歌,只好“哦”了一声,说:“他的心情好一点了没有?”
路荣行把张一叶的烫头计划告诉了他。
关捷看张一叶有心情捯饬外形,觉得他的情伤应该是开始好转了,心里打着小九九说:“他要是来烫的话,你们大后天来行不行?下午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路荣行没什么问题,跟他碰了下时间:“你们大后天几点放?”
关捷:“应该是上午的课上完就放了。”
路荣行:“我回去问下叶子,尽量跟你一起走。”
关捷逮了两个坐车的伴,神清气爽地说:“好,后头晚上我再打电话问你。”
走到老邮局路,两人看前面的路口有点堵,提前一站下来了。
站点是个3层带内凹广场的小商场,广场上摆满了小摊,氢气球、糖葫芦、二手电子产品以及一个占地不小的书摊。
路荣行买得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和杂志,关捷以为他会感兴趣,拉着他穿过马路,到那个长度可达10米的书摊上去逛。
路荣行往那儿一蹲,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路建新。
家里的书90%是路建新给他买的,剩下10%,是他用路建新的钱买的,如果今天路建新被伤到了,那他过去付出的一切,都会成为路荣行愧疚的源头。
关捷说得可能没错,但路荣行是人,他很难在痛苦的时候控制自己的心思,将事情往好的那面想,他只能阴谋论,以此为即将到来的风波做最坏的心里建设。
只要能牵扯他想起路建新的东西,路荣行眼下都没什么心情看,他收回准备去书籍丛里抽出的手,站起来走到书摊头上,在那儿等关捷。
关捷正在看摊尾那头看拼图。
摊上摆了个拼好的帆船模型,篮球直径大小,木质的船身上还插着一张三角形的布帆,看起来复杂精巧,是他这种手快的人喜欢的菜。
他问了下价,发现帆船的一副要20块,觉得贵了但手又痒,最后退而求其次,花10块钱买了个古建筑模样的独栋别墅。
别墅只有一个款式,但门匾上的字有区别,关捷没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只是掏钱的时候看见路荣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摊,这会儿正鹤立鸡群地在那头等他。
平时这人扎进书摊里,买不买都要蹲半天,都是自己在等他,今天角色突然互换,关捷隔着上千本整齐的书籍看他,搓了下被自己揣得翘角起卷的钱,心想他果然是干什么都没兴趣。
这让关捷陡然改了主意,他本来以为出来凑热闹,会让路荣行心情变好,看这个样子好像不是,他的邻居似乎还是适合窝在安静的地方,默默地思考人生。
关捷递了10块钱,随便从摊上拿了副拼图,站起来往书摊那头跑。
然后他拉上路荣行,直奔超市,搞了个干脆到十分钟不到的采购,接着拧上东西回寝室了。
路荣行打算给他添点零食,但有点心不在焉,所以筐子里没几样东西,被关捷拉着去结账,心里还在奇怪,超市狂魔今天怎么不流连忘返了。
关捷拍了下拼图的盒子,说他急着回去搞建设。
路荣行不清楚他到底有多急,但对于这个决定喜闻乐见,因为外面很吵,吵得他的太阳穴有点胀痛。
寝室里果然没有人,室友们不是出去玩就是回家了,关捷觉得这样正好,把霜打过的路荣行丢在自己的铺上,放着脏衣服也不洗,自己搬来折叠小板凳,坐到他旁边撕了拼图的包装,强迫路荣行给他打下手。
木质拼图和纸质的一样,模片都嵌在板上,需要一块块用手抠下来。模板一共有2块,关捷将小的那版给路荣行,大的自己抠上了。
这个步骤就好比女孩们的十字绣,既不费脑还能感觉自己是在干实事,是个打发时间的好选择。
路荣行拿起板子的瞬间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关捷好几秒,马大哈却没接受到他的信号,低着头抠成了一只勤劳的小蜜蜂。
路荣行看他这样,自己也跟着忙上了,后背压在关捷叠起来的被子上,拿长长的手指压着的零件的铣刀缝,慢吞吞地往外顶,抠出来的东西就丢在盒盖子里。
作为一个熟练工,关捷这回吃了个闷亏。
价在那里,他买的拼图质量一般,铣刀下得有深有浅,有一片像是没长腿的水母形状的零件有些粘连,他用力扯了一下,下一秒就被旁边的木刺扎得“嘶”了一声。
路荣行被他本能溢出口的轻微呼声惊动,手上的动作没停,目光却抬起瞥了过来。
关捷却没有看他,正举着左手摩挲右手的食指,那儿扎了根细刺,看得到全貌却又摸不到断茬,一波一波地辐射着钝痛。
他逆着刺入的方向挤了挤,刺头不仅纹丝不动,还弄得痛觉更强了,他被刺得皱了下脸。
路荣行看他放下装备去倒腾手,猜到他就是伤到了,立刻坐了起来,同时伸手捏住关捷的掌肚,往自己面前拉了一截,很快看见了他指头上的小刺。
他用大拇指来回摩擦了两下关捷的指腹,感觉扎刺的地方有些硬,但是不剌手,就知道刺是全进去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刺得尽快取出来,不然会疼,还有可能化脓。
挤刚刚他已经试过了,好像没什么用,路荣行保持着捏他的手掌的动作,看着关捷说:“你寝室里有针吗?有的话拿来我给你挑。”
关捷知道他会挑刺,李爱黎也是个中高手,但她白天基本见不着人,所以关捷小时候在外面扎到的刺,都是路荣行给他挑的。
不挑不行,因为路荣行不上,关捷就会去找他奶奶,老太太连针线都穿不上,路荣行总是有点怕她把关捷扎成破伤风。
但是很可惜,他们男生寝室裤子烂了也不补,没有针线的用武之地,关捷自认倒霉地说:“没有。”
路荣行放下模板,调了下坐的方向,跟关捷被他拉住的手臂大概斜向平行,方便使劲地给他挤了挤。
然而木刺坚定地固守在原地,关捷说有点疼,路荣行没什么辙,只好放弃了,看着抠到一半的拼图说:“还拼吗?”
“拼,”关捷觉得不碰就不疼,他还有兴趣,而且路荣行抠得也挺放松的,说着又把模板捡了起来,提醒道,“就是你慢一点,小心变成我这样。”
路荣行这个工作做得可以用悠闲来形容,不过面对邻居善意的提醒,他还是领情地说:“知道了。”
两人继续抠了十几分钟,零件这才凑齐。
路荣行的空间结构感不怎么样,面对上百片形状各异的别墅碎片,只要槽口配得上他就瞎卡,拼出了一堆不知所云。拼了一会儿他没找到成就感,把自己折腾出来的东西全拆了,打算退休了看戏,关捷又不允许,动不动就指挥他一下。
“我要这个东西,”关捷在路荣行这边的盒子角上放了一片裤衩状的木片,“你帮我找出来。”
路荣行半躺在被子上,捏着别墅的一扇门,哗啦啦地在零件堆里扒拉,找到目标了就往角落上拨。
关捷的右手食指扎了刺,他就不怎么用,大拇指和中指打配合,食指像个蝎子尾巴一样翘在空中。
路荣行不经意看见了,实在无聊,还拿八字形的房梁敲了他的翘指头,夸道:“你这兰花指翘得不错。”
关捷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礼貌的兰花指,笑翻了说:“是你眼神有毛病还差不多。”
路荣行的眼睛好得很,那么说也不全是调侃,他第一眼看见关捷这个手势的时候,不知道是少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两人维持着这个干活不累的搭配模式,一个试探一个看,慢慢拼出了房子的四周,就差一个房顶。
这时零件就剩几样,已经用不上路荣行了,关捷自己捣鼓,很快盖上房顶,只剩门匾就完事了。只是拿起门匾往上拼的瞬间,他才迟来的看见,门匾上的黑色漆体字居然是“阖家欢乐”。
心理学上有种现象,叫做知觉的选择性,粗糙地来说,就是人想看见什么的时候,就会看见什么。
关捷这瞬间就陷入了这种被巧合引发的幻境。
他刚听说路荣行的家出现了裂缝,回头就买到了这种带有针对性的预言式祝福的玩具,就像小时候他无知地认为月亮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样,这一刻关捷心里也腾起了一种冥冥天意似的感召,觉得他买和拼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路荣行看见这几个字。
虽然这可能是一种臆想或迷信,但迷茫的人愿意追逐任何一种希望。
关捷喜色上涌地卡上门匾,接着将房子在拼图盖子里转了一圈,面向路荣行说:“搞定!来,看一下咱们的劳动成果,100分有没有?”
这个门匾是路荣行抠下来的,看到的时候他就误会了,以为这是关捷别有用心挑来的玩具,目的就是为了安慰他,他的家会继续和美。
路荣行确实感受到了关捷的心意,那种无所不在的关心让他摸着鱼地拼到现在,脑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想。
他感激又动容地勾了下嘴角,眸光深沉温润,嗓音也很低,有种愿意无条件配合的意味:“有。”
关捷将它往前推,一直推房子左右的地基板卡到了纸盒上,仰头看着路荣行笑:“价值10块钱的别墅,送你了,要不要?”
如果真的能阖家欢乐,倒贴钱路荣行也要,他感觉有种分量压上了心头,可脑中又炸开了一阵朦胧的幸福感,起码这一瞬间他确定自己是高兴的。
路荣行没说话,只是仰躺着冲关捷摊开右手,是个讨的手势。
关捷提起别墅放在他手上,路荣行托着它到凑到跟前,用指头摩挲了一下那块美好的门匾。
接着两人收拾掉包装盒,关捷拍了下衣服去洗了个手,回来也坐到床上,抱着袋薯片开始吃,边吃边纠结,该怎么温柔提醒路荣行,现在已经5点半了,他再不走,今天就回不去了。
不过他还没纠结出结果,路荣行的手机先响了。
铃声让路荣行心里打了个突,他摸出手机一看,发现来电的名称显示果然是“爸”。
关捷跟他并排坐着,眼珠子一偏就能看见他的界面,他看到来电人是路建新,立刻又去看路荣行的脸。
路荣行脸上倒是没什么避之不及的反应,他吸了口气,把别墅放在床上,弯着腰钻出下铺后站直身体,对关捷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关捷有点想跟着他,不过坐着没动,点了下头。路荣行按下接听键,一边喊爸一边出去了。
——
路建新的打算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就在堂屋里坐着说。
可汪杨心里顾虑得多,性也不如路建新豁达,唯恐刺激到路荣行,拉着路建新进了主卧,成耕只能跟了进去。
然后三人在屋里谈得谈、吵得吵,都有点忘了注意时间。
成耕没什么特别的用心,就是想看看孩子,他是个聪明人,看出这两人不知道孩子知情,也就没有煽风点火地多嘴,没提在松丰市见过路荣行的事。
汪杨不让他看,说是有一就有二,路建新的意思是看孩子,汪杨不同意,跟路建新也吵。
中途她出来了一次,没看见路荣行,以为他去找张一叶了,觉得他避开成耕挺好的,也就没叫他。
等三人扯了半天没什么结果的皮,出来一看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都快饭点了,路荣行还没回来。
汪杨这才有点急了,措蹿路建新给儿子打电话,路建新拨了号,那边很快就接通了,他说:“路啊,在哪儿呢?不早了,回来准备吃饭。”
路荣行原本连托都找好了,可听见最后那句耳熟能详的家常,突然就变卦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迅速变快,他说:“我在市里,学校这边。”
——
关捷吃完薯片,又吃了一袋小米锅巴,路荣行才从外面进来。
他的情绪看起来不太稳定,关捷眯了下眼睛,竟然看不出他到底是喜还是悲。
路荣行是悲喜交加,他刚跟路建新摊牌了,问了和关捷说的时候差不多的话,然后他听到他爸喟叹着说了一句,傻孩子。
他什么都知道,也没有谁在欺骗谁,这个局面让路荣行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路建新在这个状况下也没什么煽情的话,只说让他快回家,路荣行却不太急着回去,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要跟关捷说,要告诉对方这件事的结果,要夸他的别墅送出了许愿池的效果。
只是等路荣行回到关捷的床铺前面,他又暂时失去了诉说的冲动,夜谈似乎是属于夜里的活动,而此刻松懈带来的疲惫一股脑爆发,让他只想立刻躺下。
关捷的手上还沾着佐料,擦都来不及,尽顾着忧心忡忡地盯他了。
然后他就看见路荣行坐在他被子前面的床板上,没有往后,斜着往床头倒过去,上身躺平了腿在抬起来,架在了自己戳出床沿的小腿上。
关捷觉得腿上一重,心里不是很懂,一个电话接到躺平,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担心让他也顾不上腿被压了,举着沾着佐料、捏成后来流行的小心心的手势,趴到被子上去看路荣行的脸,边往前探边小心翼翼地说:“诶?”
路荣行在枕头上歪过头,看向他说:“诶什么?”
关捷现在看他又正常了,感觉有点错乱地眨了几下眼睛:“你怎么二话不说就躺我床上了?”
路荣行心想你还二话不说在我床上脱裤子呢,笑了下说:“我躺一下还要打报告是吗?”
关捷心说报个毛,我的重点是“怎么”好不好。
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问这个“怎么”,路荣行有事问他,把话抢了:“那我给你打,我今天要在这儿躺一晚上,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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