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远远望见飞机降入跑道,何羽白侧头与齐羽辉对视一眼, 分别推开车门下车。冬日清晨, 寒气逼人, 可立在风中的两人, 心里却都毛燥燥的。
郑志卿收到消息后确实没拿郑羽煌怎么样, 甚至连句重话也没有。毕竟,等欧阳韶华来了,郑羽煌不被打死算对方给他和何权面子。他亲自给欧阳韶华打电话, 将情况如实告知,得到的回应是“我明天到”。
他本想亲自去接机,可思来想去, 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未免尴尬。让齐羽辉和何羽白来接机, 相当于亲家正式见面前的缓冲。做长辈的总不好为难小辈,更何况齐羽辉还是欧阳韶华的得意门生。她深知欧阳韶华的脾气,在对方看到郑羽煌之前说上几句顺心话,大概能保弟弟少断几根骨头。
何权是建议把大正综合的救护车调一辆过来停家门口, 好歹器械齐全。他不担心儿子, 而是考虑万一给欧阳韶华气躺下还来得及救。
快七十的人了,天知道激动起来会不会崩根血管。
看妹妹光着大长腿立于寒风之中,何羽白绕过车头, 解下围巾给她围到脖子上:“怎么穿这么少?”
“哥, 我不冷, 快烧起来了。”
齐羽辉艳丽的眉眼挂满忧虑。比起双亲, 她当然更了解欧阳韶华,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昨天才会建议把欧阳衍宇接回齐家大宅。欧阳韶华是被她的太公齐家信提携才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相信在挂着齐家信相片的屋子里,他能念及旧情对其后人下手时轻一点。
欧阳韶华是特种兵出身,就算现在年纪上来了照样老当益壮。他每天跑十公里,在健身房里还能推举起二百磅重的杠铃——这差不多正好是郑羽煌的体重。
希望太公的脸能好刷吧。
出乎何羽白意料的是,欧阳韶华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洛君淏。比起冰霜满面的亲家老爸,这位亲家小叔叔倒是一看见齐羽辉就满眼放光。
快步走到车前,洛君淏笑出八颗白牙:“羽辉,好久不见。”
狗屎,上个月去新加坡开会还见过呢。齐羽辉慷慨地送了他个白眼,侧身向欧阳韶华点头致意:“董事长,早。”
“早,都说不用来接了,老郭那会派车。”欧阳韶华分别跟兄妹俩握过手,矮身坐进何羽白为自己拉开车门的后座上。
飞了十几个小时,他一秒钟眼也没合,此时脸上略显疲惫。
“我老爸说,得我们来接才显得有诚意。”
何羽白说着,招呼洛君淏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里,却发现只有一件行李。
“就一个箱子?”他问。
“嗯,我的,韶华哥处理完这边的事还要赶回纽约,我陪衍宇待几天。”洛君淏那继承自容瑾的俊秀眉眼稍稍皱起,压低声音说:“他很生气,要不让羽煌先躲出去避避风头?”
“横竖也得见,气越存越多,不如趁早发出来。”何羽白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上车吧,外头冷。”
“你开车?”洛君淏迟疑了一下。
何羽白歪头看他:“嗯,怎么了?”
“没事儿,随便问问。”
洛君淏干笑,钻进车里之后赶紧把安全带拉过来系上。之前跟何羽白还有欧阳衍宇他们自驾从纽约去佛罗里达,轮到何羽白开车的时候给他飚吐了好几回。
车上有长辈或小辈时,何羽白的车开得四平八稳。赶上上班高峰机场高速拥堵,慢慢悠悠地把欧阳韶华晃着了一会。有了短暂的休息,他下车时脸上的疲态一扫而光。
进屋脱去外套交给阿姨,欧阳韶华与强端出笑脸的郑志卿和何权分别打过招呼,随即便将目光投向戳在客厅中间的郑羽煌。
从门廊到客厅中央大约有十一二步左右的距离,欧阳韶华边走边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将外套脱下甩到地上。他又解开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肌肉发达的小臂。
“欧阳伯伯。”郑羽煌谨慎地喊道。
当着双亲的面,叫还没过门的老丈人“爸”不大合适。
欧阳韶华走到他身后,在郑羽煌侧头用目光追逐自己时猛一脚给人踹跪到地上,力道之大使得郑羽煌膝盖着地的位置比站着时的向前错出大半米的距离。他又回手摘下置于架上的龙头手杖,扬至半空运足力气往那宽阔的背上猛抡。
郑羽煌一声没吭,跪在那眉头紧皱咬牙硬扛。他大气不敢喘,生怕忍不住疼、喊出声来被这满屋子的人听见。手杖里铸的是铁,狠落在只隔了一层布料的皮肉之上,声声入耳。
要不是郑志卿死命拽着,何权得冲过去夺下欧阳韶华手里的龙头杖。亲儿子,就算再惹他跟郑志卿生气,也没舍得这么打过。儿子肩头震一下,他这心就跟着揪一下。
何羽白、齐羽辉、洛君淏更是当场呆愣——照这样打下去,郑羽煌的肋骨断定了,保不齐还得被打成内出血。
齐羽辉赶忙推了下洛君淏的胳膊,示意他上前劝阻。现在她知道欧阳带洛君淏来的用意了——自家人劝,放手不丢面子。
洛君淏也反应过味来,紧走几步过去紧攥住龙头手杖,劝道:“韶华哥,消消气,羽煌他知道错了。”
这几下打得太过用力,再加上气冲脑门,欧阳韶华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阵才缓和下来。松开手杖,他怒意难平,又抬手狠推了一把郑羽煌的脑袋。
“衍宇呢?”也不知道他是在问谁。
“在二楼,羽煌的房间……”
何羽白小声回答。他看双亲脸都青了,这会儿怕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他们不拦,自己这个做小辈的也不好上手,亏得有洛君淏在。
欧阳韶华走到楼梯旁,跨上个台阶回头冲郑羽煌低吼一声:“跟我上来!”
洛君淏见郑羽煌撑着沙发艰难起身,作势要上前扶他一把,没成想却被一把对方甩开。
嘿!这倔驴!洛君淏瞪起眼。好歹你小子得喊我声叔叔,早知道你这么不尊重长辈,该让你再多挨几下!
心疼地望着儿子晃晃悠悠拽着扶手爬上二楼,何权转头叮嘱大儿子:“下午带你弟去拍个片子,这起码得裂个两三根肋骨。”
何羽白纠结地“嗯”了一声。
“自作自受!”
郑志卿在旁边运了口气。他也心疼,而且他是在场唯一挨过龙头杖的人,当初被齐家信那风烛残年的老头儿打一下,就疼得他从沙发上窜门外去了。郑羽煌挨这抡圆了打的几下是什么滋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问题在于,换做是他碰上这种事,一样得照死里打。
欧阳衍宇瞧见郑羽煌那满额头的汗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顿揍挨得有多结实。心疼归心疼,可当着老爸的面他也不敢维护郑羽煌,那无异于火上浇油。再说他也还生气呢,从昨天到今天,一个字都没跟这傻大个说过。
何羽白夜里陪了他一宿,把相关的风险给他说明清楚。听完之后他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一会,闭上眼就做噩梦。
欧阳韶华拽过把椅子坐下,盯着儿子目不转睛地看,末了重叹一口气:“衍宇,别要了,真出问题,你们担不起。”
欧阳衍宇收起双臂,不舍地护住下腹,犹豫了一会说:“老爸……小白说,几率很低……”
欧阳韶华侧头看了眼扶着床尾柱站在那的郑羽煌,冲床边抬了抬下巴:“坐下,你站着我累。”
郑羽煌本就在强撑着,一听这个立刻就坡下驴,坐到欧阳衍宇的腿边。背上火辣一片,喘口气都觉得肋间像是有刀片在割。他骨折过,这疼痛感于他来说十分熟悉。
“衍宇啊,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了……”欧阳韶华用手撑住膝盖,肩膀因叹息而重重起伏。他下定决心,终是撕去尘封记忆的封条——“你出生的时候是个药/瘾宝宝,随时有可能会呼吸骤停,所以前两个月一直住在医院里。”
欧阳衍宇震惊地瞪大眼睛——药/瘾宝宝?这意味着他爸曾经……
欧阳韶华握住儿子的手,放在掌中缓缓揉搓:“君涵年轻时有很多问题,但这不代表他不爱你。在你出生之前医生就已经提醒过我们,你可能会不正常。后来做了很多检查,也都通过了,我们就满心欢喜地期待你的到来……可你生下来之后呢,不睡觉,无休止的哭闹。我干过军医,立刻意识到你有问题,找了最好的儿科专家来会诊,最终确诊了你是个药/瘾宝宝……你哭个不停,奶呛进肺里导致肺部严重感染,高烧四十一度怎么都退不下来……那时你已经快被医生放弃了,我就坐在NICU里,看着你小小的胸脯一下下起伏,生怕你突然离开……”
他闭上眼,似乎又沉浸在那遥远的痛苦记忆里,面孔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我挨过子弹,从尸堆里爬出来过,那都没能击垮我,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死亡线上挣扎却无能为力……”他睁开眼,苦笑着摇头,“没看到你之前,我没有做父亲的自觉,也体会不到那种血脉相连的真实感……可当我亲手抱过你之后,再想到可能会失去你,我就怕了,真的怕了……衍宇,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我不希望你经历,我也害怕再经历一次……所以二十多年了,我跟君涵没敢再要孩子,这次也算是个意外吧,没想到这岁数了还能……嗨,扯远了……衍宇,听老爸一句,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如果真的有问题,痛苦的不光是孩子,你们两个也——”
他顿了顿,看向郑羽煌的目光又燃起了怒意:“郑羽煌,你小子把我的警告都他妈就饭吃了是吧!?”
郑羽煌咬牙挺直背,恳切道:“没,但是我爱衍宇,您就是今天打死我,我也认了。”
“臭小子!”欧阳韶华作势要起身。
“老爸……”赶在欧阳韶华抬脚踹人之前,欧阳衍宇挪过位置挡在两人之间,柔声安抚道:“这不是羽煌一个人的错,我也疏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难过,可你们当初知道我可能有问题时,不也把我留下了么?何叔叔说十二周测神经管和染色体,如果有问题,到那时再决定也不晚。”
“衍宇,我觉得……还是听爸的。”不当着双亲的面,郑羽煌又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拖得越晚,你越辛苦……等你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考虑孩子的事,爸说的很对,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那张嘴闭嘴的“爸”给欧阳韶华额角的青筋都喊起来了。可儿子挡在跟前,大有一副“你要打他先问问你外孙”的气势,弄得他实难发作——妈的,郑志卿,当初你跟我抢何权,这会儿你儿子又来抢我儿子,老子真他妈该连你一起揍!
欧阳衍宇没心思顾老爸脸上的调色盘,大家都不赞成留,他自己的意志也开始动摇:“那……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压下气,欧阳韶华起身说:“行,你考虑,我这就得赶回去,股市最近不稳……君淏留下,这段时间让他陪着你。”
欧阳衍宇一听就皱起眉头:“不用了,他在这能顶什么用?倒霉鬼一个,别再给我添乱了。”
“我让他走他也得走啊,你没看他一瞧见齐羽辉,那眼珠子都挪不开的没出息样。”
欧阳韶华忽觉心情愉快了一点儿。要是他小叔子能把齐羽辉追到手,洛家也算扳回一局。
“哎呦!”
走廊上传来声惨叫——洛君淏被自己的箱子砸了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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