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躺在床上, 冷晋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半天才眨了一下眼。他翻身坐起,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出包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拆开的烟。可没找到火机, 只好去厨房就着燃气灶点燃。
黑暗中只有燃烧点的红光忽明忽暗,他蹲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抽着因放置太久而味道怪异的香烟。很久没抽过烟了,抽了半支就有点醉, 大脑缺氧导致他整个人晕乎乎的。
这感觉很糟, 头晕,恶心,唯一的好处就是暂时分散了注意力。刚离婚的那段日子里,他感觉自己抑郁了便靠抽烟来对抗焦躁的神经。后来做过几台肺癌手术,就给戒了。等到被冷宏武告知私生子的身份, 他又抽了一段时间, 然后又戒了。
现在,他一边在脑子里想着手术台上见过的病灶, 一边把烟雾吸进肺里。
这感觉像是在自残。
有病。他骂自己。然后掐灭烟头, 撑着墙壁站起身, 把剩下的多半包烟扔进了垃圾桶里。
穿过客厅往卧室走时, 门禁响起。他过去看了一眼, 立刻抓起钥匙冲出家门直奔电梯间。
何羽白站在大门口等, 可好一会也不见冷晋给自己开门。他正要打电话, 突然看到对方冲出电梯。
“你怎么来——”冷晋的疑问被扑进怀里的人打断。他收手抱住何羽白, 紧跟着便感觉到胸口散开一片潮湿的热意。
“他怎么能那样要求你……”何羽白委屈极了——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冷晋。
“什么?谁?”冷晋捧住何羽白那泪流满面的脸,盯了几秒后恍然大悟,表情霎时狰狞起来,“我爸找你了!?”
何羽白点了点头,又把脸埋进冷晋的胸口。冷宏武那副苍老的病容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身为医者,他同情病人,可冷宏武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
医院里不乏有需要移植的患者,家属能捐的自然是义不容辞。可活体肝移植,捐赠者不但要面临漫长的恢复期,更有可能殒命于此。根据统计,活体肝移植捐献者的死亡案例至少有数十起,这还不算黑市交易的数据。
父母为救孩子豁出命去的倒是有,可除了骨髓,何羽白从来没见过父母要求孩子为自己进行捐赠的先例,更何况是以壮年之躯换取垂垂老矣的残命。
这是何等的自私!
“这老家伙!”
冷晋气得浑身哆嗦——不用问,他爸一定是从冷秦那听说了什么,然后找何羽白来做说客了。
“走,先上楼。”他将何羽白紧搂在怀带进电梯。
外头太冷了,何羽白的脸和手都冰冰凉。冷晋单衣单裤,风一打就透,外加气冲上头,自己也是手脚冰凉。
进屋给何羽白倒了杯热水,冷晋从卧室里拿出条毯子,坐到沙发上将彼此裹在一起。
冻得青白的脸颊缓缓恢复血色,何羽白鼻音浓重地说:“你爸爸,要我劝你——”
“我知道,不用说了。”冷晋收紧手臂将人箍进怀里。
“他太过分了……”何羽白抽抽鼻子,埋下脸,“我很生气,我还……我还骂他来着……”
“嗯?”冷晋忽然觉得心情没那么焦躁了,“你还会骂人?”
何羽白为难地说:“我骂他……骂他自私……对不起,冷主任,虽然知道他是你父亲,可我还是……还是没忍住……”
冷晋想象了一下何羽白涨红着脸憋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太自私了”的画面,突然笑了起来。他侧头吻了吻那毛卷卷的脑瓜,安慰道:“嘿,不用介意,那不叫骂人。”
“可他毕竟是长辈……还是你父亲……”何羽白抿抿嘴唇,“我觉得……他可能……讨厌我了……”
扣住何羽白的下巴,冷晋抹去那张委屈脸上的泪痕,认真地说:“他没资讨厌你。小白,很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我就是觉得你爸他……他不该这样要求你……是,他养了你,可这不代表你就得用命来报答他啊……”何羽白用被热水杯捂暖的手指握住冷晋的手,“冷主任,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向着你才这样说,就算是其他患者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是相同的态度,毕竟,活体肝移植实在是——”
他的嘴唇被擭住,没说完的话全被冷晋的舌头堵在了喉咙里。冷晋将热水杯挪开,然后把第一次说出“我喜欢你”的小情人压倒在沙发上热情拥吻。
吻着吻着,何羽白抓住冷晋伸到衣服下面的手,惊慌地阻止对方:“冷……冷主任……别……”
恋恋不舍地抽出手,冷晋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打算干坏事。”
鬼才信你!何羽白嘟起嘴。两个人五条腿,真以为我解剖课是花钱过的?再说,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还没有呢!
缩到沙发一角,何羽白揪过毯子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冷晋瞧对方用防色狼的眼神儿警惕着自己,无奈地偏头笑笑。
“你今晚睡这么?”他问何羽白。
何羽白的脑袋摇得他眼晕:“不,我回家。”
“我送你。”冷晋起身去拿车钥匙和外套。
“不用,快十二点了,你睡觉,我自己走。”
“不行,我不放心。”
“我在纽约也经常一个人走夜路。”何羽白略感不满,他不希望被冷晋当成只小白兔一样地看待。
“那是你没碰上我的时候。”冷晋已经穿好了外套,“从今往后,你的安全由我负责。”
想来争下去也没结果,何羽白站起身走到门口。等着冷晋穿鞋的时候,他突然问:“你刚是不是抽烟来着?”
“就抽了半根。”
“以后别抽了。”
“已经扔了。”
“嗯。”何羽白纠结地看着他,“冷主任,你比我大十五岁,要是再有不良嗜好,会比我早死很多年。到时候就剩我一个人,你忍心么?”
那我哪忍心啊!
冷不丁被撒一脸娇,冷晋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第三条腿又开始蠢蠢欲动。
快,想想郑董,想想何老师,好,软了。
送何羽白到家后,冷晋调转车头往冷宏武那开去,他知道那老家伙一定还醒着。
将车停到别墅门口,冷晋下车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这个家他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也没打算再回来。可今天,他必须得回来一趟——给他施加压力也就罢了,可凭什么去找何羽白的麻烦?
是,他欠冷宏武的。当初被试药致盲的志愿者家属告上法庭,是冷宏武帮他出的赔偿金。为这事冷家人全都给他脸色看,不爽他一个养子占冷家的便宜,自那之后他再也不跟冷家人来往了。
当他拒绝为冷宏武捐肝时,冷家人更是大骂他没有良心。
等了好一会门才打开,老管家看到他,睡眼惺忪的脸上立刻挂满惊讶:“少爷?”
冷晋边往里走边问:“我爸睡了么?”
“睡……睡了吧……半天没听见卧房有动静了。”老管家也年近七十,上了岁数睡得早,等到冷宏武回家之后他就先睡了。
冷晋沉着脸大步走向卧室,管家紧倒腾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少爷,少爷你这是——”
冷晋推开房门,却不见冷宏武的身影。职业的敏感性使得他的神经骤然绷紧,立刻冲向卧房自带的卫生间,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住了。
“爸!爸!”
冷晋使劲拍门,等了几秒听不到回应他向后退开一步,抬脚狠踹向浴室门——门开了,他看到冷宏武倒在地板上。
脑子里“嗡”了一声,冷晋赶忙蹲下身检查对方的生命体征。脉搏微弱,呼吸微弱,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脱下外套把只穿着睡裤的老头儿一裹,抱起来往门外冲。这地方离市区有段距离,救护车打一来回不如他直接开车送医院里快。
虽然怨恨着对方,但看到那副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体,冷晋心里仍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楚。
这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何羽白早起到病区,听安兴说冷晋的父亲夜里被送进医院抢救,赶紧跑去ICU病房。
见到何羽白,冷晋疲惫地搓着眉骨说:“他昨晚摔到在卫生间里,肝性脑病,已经陷入昏迷了。”
“你回家了?”
何羽白拿过记录板浏览数据,然后忧心忡忡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冷宏武。多脏器衰竭,现在就是给他一副鲜活的肝脏也恐怕是回天乏术。
冷晋点点头,看了眼监控数据,起身把输液的速度调慢了一点,然后拍拍何羽白的肩膀:“走,出去说,这里头太闹心。”
ICU里仪器的声音此起彼伏,莫说是垂危的病人,正常人也很难适应。冷晋守了一宿,现在头都快炸了。
在ICU外的走廊上面对面站定,冷晋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对何羽白说:“刚请裘主任来会诊了,我爸他……也就这几天的事儿。”
“怪我……”何羽白眼圈发红,“他身体都这样了……我不该……对他说那么重的话……”
“不怪你,这病就这样,说恶化就恶化。”将何羽白拥进怀里,冷晋低头亲吻那光洁的额角,他需要感受对方的体温,“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现在……嗨,算了,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晚了。”
抱住冷晋,何羽白轻轻抚摸对方的背部以示安慰。冷宏武行将就木,无论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不该再去计较。
“我爸以前不是个自私的人,真的。”冷晋抬眼望向走廊的尽头,视线略略模糊,“公司的老员工家里遇到困难,他自己出钱给人家……无论谁找他帮忙,只要他力所能及的,都帮。”
何羽白轻声说:“肝性脑病会引起性变化,按俗话说,这都是被病拿的……”
“我知道,可我无法原谅他——他——”话到嘴边,冷晋皱起眉头,绷不住的泪水悄然滑落。
“他对你不好么?”何羽白抬起手,为他抹去挂在下巴上的泪珠。
“事实上,他对我很好。”将凉凉的手指压在唇边,冷晋凝视那双饱含情义的双眼,嘴里满溢着苦涩,“小白,他是我亲生父亲,我其实……是个私生子。”
何羽白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然后收紧抱在冷晋背部的胳膊,侧头将脸靠到对方的肩上。
“不是你的错,别恨自己。”
温柔的话语让冷晋忽觉一切都释然了,他捧住何羽白的脸,低头深深印下一吻。
他爱的人,医了他的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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