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离着急诊还有十几米远,何羽白就听到里面传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他紧跑了几步冲进大厅,却又被地上蔓延的血迹劝止于急诊抢救室门外。
他现在知道为何冷晋不让他跟来了,这阵势,用不上他。
疼痛使人尊严尽失——饶是胳膊上左带鱼右家猫,背上还有俩皮皮虾玩弹球的纹身壮汉,此时也扛不住断骨刺出皮肤所带来的剧痛。
急诊上了四个人压着他,要不根本做不了静脉置管。冷晋只看了一眼那失焦的瞳孔,便判定此人尚处于致幻药的功效期内。这种时候不能随便用止疼药,否则与未知药物在体内共同作用,极易引起心衰。
跟救护车来的是夜店领班,听他说这位仁兄大概是喝高了,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腿。除了可见外伤,这位仁兄还面临腹腔内出血和颅脑损伤。但冲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往CT机里塞了,让他安静几秒都是天方夜谭。
“叫麻醉科的下来!”
压着患者受伤的腿,冷晋朝护士大喊。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用吸入式麻醉捂过去了。
医护人员们几乎压制不住猛烈挣扎的伤者,按着伤者右臂的医生稍一松劲便被他挣脱开。在剧痛和幻觉的驱使下,伤者猛然挺起身,不由分说扬手招呼到冷晋脸上。
这一拳来得突然,猝不及防被打中太阳穴,冷晋顿时眼前金星直冒,左耳鸣响不止。他捂着左脸倒退两步,不留神带翻了旁边的器械车。瞬间的惊变让其他人也傻了眼,纷纷松开手来查看冷晋的状态。
“冷主任!”
“没事儿吧?”
“别站着了赶紧坐下!”
“别管我!”冷晋用力压住跳痛的脸侧,反手胡乱撑住身侧的人,紧闭双眼强忍眩晕,“先顾伤者!”
麻醉科的人正好进来,一看这阵势赶紧上机器。
听说冷晋被患者揍了,何羽白胸口阵阵发紧。滴落在急诊抢救室里的血迹还没被打扫干净,他只好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黑红的污渍,摸到冷晋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这一拳着实不轻,冷晋左眼结膜充血,单从外观上看左脸已经肿了起来。接过护士递来的冰袋帮冷晋敷到脸上,何羽白劝他去照个片子以确认没有颅脑损伤。
“没事儿,是我大意了。”冷晋半边脸都是木的,说话总觉得张不开嘴,“大爷的,弄一脸伤怎么去机场接我儿子?”
四十八小时之内淤血会逐渐扩散,到时候冷晋不光会有个黑眼圈,小半张脸都得是紫的,出门纯粹是吓人。
何羽白自是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方将处于阶段性毁容状态,于是抿了抿嘴唇说:“要不……我替你去接吧,有他照片么。”
“也成。”冷晋倒不客气,抽手摸出钱包,单手甩开向何羽白展示透明夹层里的照片。
接过钱包,何羽白抽出照片,认真地将程毅的样子印入脑海——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头利落的短发,眉目清秀,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这是他去年拍的,今年的还没给我。”看着儿子的照片,冷晋觉得脸好像没那么疼了,“小孩子,一年一个变,要不待会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给他发过去。”
何羽白愣了愣,片刻后为难地说:“我……手机里没存自己的照片。”
冷晋拿出手机,对着何羽白的脸“咔嚓”了一声。何羽白都惊了,反应了几秒,一把把手机从冷晋手里抢了过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经允许就拍照片!?”
何羽白想把那张不知道把自己拍成什么鬼样子的照片删掉,可手机得输密码,他打不开。
“快删了!”何羽白又把手机塞回到冷晋手里。
冷晋勾勾嘴角,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调出自己刚拍的照片,转过手机展示给对方。
“呐,挺好看的,删了多可惜。”
看到照片,何羽白皱着的眉头渐渐放。小时候看多了郑志卿给他拍的胚胎时期的照片,以至于留下心理阴影不怎么爱拍照。除非必要的证件照,不然他绝不把自己往镜头里装。
而冷晋的这张抓拍,确实让他看到了和证件照上不一样的自己。光影交错,使他的轮廓显得异常立体,看上去也更成熟。
删了确实挺可惜。
“也发我一张。”
他不怎么甘心地说。
白天季贤礼来病区查看那个被打破心脏的送餐小哥的情况,瞧见冷晋的脸,表情明显错综复杂了一瞬。
“谁打的?”他问。
“患者,还能是谁?”冷晋一说话就扯着被打的地方疼,只好小声嘟囔,“老季,我这算工伤吧,钱就算了,给我补一礼拜假就行。”
季贤礼笑呵呵地说:“轻伤不下火线,冷主任,擦破点皮,别那么娇气。”
“你管这叫擦破点皮?”
冷晋眯起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早晨起来洗脸刮胡子,一看镜子给他自己都吓一跳。小半张脸青紫肿胀的,左眼赤红,演僵尸片不用化妆了。
昨天何羽白帮他检查过,幸好耳膜没穿孔。
“嗯,下手是稍微有点重。”季贤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啧,看着都疼,“什么人干的?”
“我看像是道上的人。”
如冷晋推测的一样,打他的人药检不过关。急诊将情况通报给警方,那哥们做完手术后就被铐在病床上了。
“不管是哪条道上的人,该讨回的公道,我会替你讨。”季贤礼说。
冷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官司一打打两年,来回折腾,可到最后能赔多少?我又不靠碰瓷儿吃饭。”
“就这么算了?”
“嗯。”
“甭担心给医院惹麻烦。”季贤礼拍拍他的肩膀,“冷晋,你这爱吃闷亏的毛病得改改。是,你都为别人着想了,可谁替你着想啊?”
冷晋轻笑:“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吃点儿亏不叫事儿。再说,不还有老季同志你给我送温暖送关怀么。”
季贤礼敛起笑容:“明年我退休,到时候换个人当院长,按你小子这狗脾气,少不了吃大亏。”
“有继任人选了?”冷晋压低声音。
“董事会那边比较钟意徐主任,下个月就关于公布他荣升副院长的消息。”
“老徐当院长?那还不如——”
冷晋突然意识到,在他概念里,除了季贤礼之外,谁当院长也不服。
“徐主任有他的长处,为人处世,行政管理,他都确实很有一套。二区虽然没一区接诊的危重患者多,但床位流转率高,上头是看数据说话。”季贤礼劝道,“冷晋,你得往心里装点东西,有牵挂知冷暖,人也充实。像现在这样,自己干起活来不管不顾,底下人也跟着叫苦。”
冷晋只能单撇右边的嘴角:“老季,当初你招我进来就知道我是什么样,这么些年了,你现在让我改风水?”
“当初你没和程昱佲离婚之前,可不这样。”季贤礼并不怎么赞同地摇摇头,“得,不戳你肺管子了,我去看看患者……中午你跟我去察穆那吃饭,他念叨你好久了。”
冷晋指着自己的脸,问:“这德行,你让我去见穆叔?”
“啊,让他给你酱俩猪蹄补补,感受下家庭的温暖。”
“嘴都张不开,怎么啃猪蹄?”
季贤礼呵呵一笑。
“你看我啃过过眼瘾呗。”
程毅搭乘的航班早晨七点四十抵达,为了方便何羽白接人,冷晋头天晚上让他把自己的车开走。从家里到机场差不多要半个小时,何羽白六点半出门,可没想到航班提前到达。他到候机大厅时是七点十分,但程毅已经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何羽白一眼就认出了那孩子,快走几步迎上前。
程毅穿着军绿色的外套,反戴个棒球帽,背个运动包还推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见何羽白年纪轻轻,他潜意识里把对方当成了老爸手底下的实习生。
“我帮你拿吧。”何羽白伸手要帮程毅拖行李。
“谢了,我自己来。”程毅抬抬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何羽白,“你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小。”
何羽白笑笑说:“你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成熟。”
像程毅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开心的莫过于被当做成年人来对待。何羽白非常清楚这一点。程毅的个子已经窜得和何羽白差不多高,两人说话时都可平视对方。
程毅挑起眉毛——嗯,这个小实习生还蛮会说话的嘛。
上了车,程毅不肯系安全带,说嫌勒胸口。机场高速上车流量很大,何羽白见程毅一直低头摆弄手机,担心刹车踩太多导致对方晕车,于是不紧不慢地开着。时速五十,后面的车被压了速度,纷纷打灯超车。
“诶,你是不是刚拿驾照啊?”程毅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目光,语气满是不屑,“已经有不下十辆车超到前面去了。”
哦,原来并不是个性格讨人喜欢小孩。
确认过自己的判断,何羽白抿抿嘴唇,说:“坐稳了。”
“嗯?我靠——”
突然加速导致的强烈推背感,使得程毅感觉自己像被压在座椅上一般,紧跟着他又被快速并线时产生的惯性甩到了车门上。眼瞅着何羽白以逼近一百二的时速在车流里穿梭,程毅缓过神来赶紧将手伸向安全带。
“会出车祸的!”他大叫。
“不会,我受过专业赛车手训练。”
余光瞥见程毅终于肯拉过安全带系上,何羽白轻轻勾起嘴角——从小在人精堆儿里长大,他对付熊孩子的手段可以写本教科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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