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心又提起来,“咋……咋这么严重?”这年头不缺人,供销社的岗位可是香饽饽,多少人伸长脖子候着呢。
杜红梅接过淼淼递上的温开水,“咕咕”下肚,快十一月的天了,她却硬生生急得满头大汗。
“姑姑先歇歇,慢慢说。”
杜红梅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我厂里加班,刚在路上遇到他们书记,问我荣海到底看的啥亲戚,咋还不回来上班……可把我急的。”家里公婆儿子也是天天问,都奇怪他们杜家到底有啥亲戚在纳州。
真是有苦难言。
刘玉珍在旁欲言又止,杜淼淼赶紧拉了她一把,让她回过神来。“哦哦,就是我有个姨妈,嫁到那边四十多年,现在姨父没了,后事要找个娘家人去……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既然嫂子都说话了,杜红梅不好再细问,“那只能我明天再帮他续两天假……诶对了,能不能给那边拍封电报,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事。”
刘玉珍又找理由推了,她哪知道什么电报啊。
杜红梅愈发疑惑,看样子嫂子像是知情的。等把老人和孩子支开,她正色道:“嫂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怪难受的,你要知道啥就跟我说说。”语气近乎哀求。
杜淼淼躲在门外,听见刘玉珍叹口气,小声的说了几句,然后“砰”一声,是板凳倒地的声音。“啥?我哥居然去换红糖?万一被……怎么办?”
眼见着一天天的男人还不回来,副队长已经旁敲侧击问过几次,队长咋还不回来,刘玉珍的心早就七上八下,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该提这主意。
杜淼淼很想劝她们不用大惊小怪,这年代偷着“换”东西的屡见不鲜,上头不追,下头也睁只眼闭只眼,集体经济已经满足不了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肯干的累死,偷懒的闲死,反正到头来大家都分一样的粮食,很多人的劳动积极性大打折扣,混一天是一天。
像杜家,三个劳动力,张癞子家也三个劳动力,累死累活跟偷奸耍滑分一样的粮,对他们……挺不公平的。所以,杜淼淼从心底里支持爸爸,作为男人,得先保证老婆孩子不被饿死。
饶是杜红梅和刘玉珍已经比大多数村里人有胆识,但一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还是胆战心惊,在屋里小声的商量好久,直到天黑,老太太叫她们吃饭了才出来。
“姑姑,三表哥好吗?”
杜红梅笑笑,“他很好,比以前吃得多,还会下楼玩,姑姑姑父要感谢咱们淼淼呢!”多年来的心病终于有缓解的趋势,她比谁逗开心。
“那小白……好不好?”
“好着呢,不乱尿乱拉,也不吵人,家强爷爷奶奶都喜欢。”
杜淼淼刚松一口气,又听她道:“只是那小家伙可能认你,刚到家那两天不怎么吃东西,精神也不好……不过现在都好了。”
淼淼隐约能猜到,估计是没有她金手指辅助的关系,正要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忽然听见大门外有响动,她偷觑爷奶妈妈,见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怪道:“妈妈,门响。”
众人侧耳倾听,“没声啊。”
杜淼淼心急,她明明听到了,就在大家倾听的时候她又听见两声。
没半分钟,大门上又有响动,确实很轻微,不仔细都听不出来,看来她的听力比其他人要灵点,遂管不了了,小短腿飞奔出去。
门外,站着两个戴帽子的男人,扛着两个巨大的军绿色大包,屋里人听见淼淼叫“爸爸”,都一窝蜂的涌出来。
“洪江可回……”
“嘘,进屋说。”刘玉珍终究要比婆婆更沉得住气,几个儿子帮着接过爸爸和姑父的大包,把大门和堂屋门都从里闩上,全程鸦雀无声。这段时间他们也隐约感觉到异常了。
杜洪江和胡荣海胡子拉碴,一路风尘,灌下去两大杯温开水,随意抹了一把嘴角,“妈还有饭没?”
“有有有,这就给你们热!”
等再把一群孩子支走,屋里只剩五个大人,杜红梅实在忍不住,掐着丈夫手臂问:“怎么去了这么多天,知不知道我快被你们吓死了?”
胡荣海憨厚的笑笑,“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杜红梅在他四肢上摸了一遍,确定没啥伤处才放心。
老爷子吧唧一口旱烟,眼睛往墙角的大包上瞟,其他人也有意无意看向那边,都想知道里头是什么。杜洪江长长的舒口气,“事儿成了。爸你看看,里头有没喜欢的。”
随着“次啦”一声,小山似的东西涌出来,香烟,毛巾,牙膏,袜子,手套,解放鞋……全硬通货。
“哪……哪来这么多东西?”杜红梅惊呼出口,就是自家男人在供销社也搞不到这么多品种和数量啊,何况还是八.九天的功夫!她顺手拿起一只牙膏掂了掂,感觉重量不太对。
“怎么轻了点儿,你们这东西是不是来路不正?”
胡荣海笑起来,把本就黑红的脸蛋憋得更红,在煤油灯下就像红彤彤的火炭,配上又短又粗毛毛虫似的眉毛,颇有喜感。杜淼淼骑在大哥脖子上,透过窗子看得津津有味,姑父真是个老实人呐,对姑姑好,对杜家也好。
杜洪江咧嘴笑,他这个妹子啊,真是爱操心。
杜红梅被他笑得不自在,疑惑道:“你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拿着牙膏,颠来倒去的看,外壳都一样的,是上海牙膏厂出品的中华牙膏,淡黄色的皮,红色的盖子。
“诶等等,这个皮……是铝的?!”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笑起来。
原来,这年代牙膏皮都是铅做的,重量很重,而且由于物资匮乏,用完的牙膏皮还能回收再利用。铅的价格不便宜,以至于许多城市家庭用完了牙膏都得把皮儿攒着,多攒几个卖了能给孩子做零花钱。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某位北京的专家说铅这东西有毒,有文化的家庭都想方设法换铝皮的用。
那是大城市,在永定公社这种小地方,捏着钱也买不到铝的。
“你们怎么弄到的?”杜红梅兴奋起来,看着丈夫的眼睛像在发光。
见妹夫只会“嘿嘿”傻笑,杜洪江平复下心情,小声道:“用红糖换的。”
听了妻子的建议,杜洪江当机立断,那晚就去找村里几个关系好的人家,说是今年先借他们黄豆用用,年前直接拿钱给他们,相当于“买”了,省得他们还往供销社跑。而且他给的价钱公道,大家都乐呵呵同意了。就这么东家凑五十斤,西家凑七十斤,带了足足三百斤黄豆南下……可谓破釜沉舟了。
一路坐火车吃干粮,到了纳州找到糖厂当地的农民,凭借他的口才和妹夫的见识,直到换成红糖都很顺利。红田生产队地理位置独特,气候优越,是远近闻名的黄豆之乡,种出来的黄豆又大又圆,色泽黄中泛光,卖供销社能九毛一斤。要知道,那时候大米都才五毛一斤,九毛一斤的黄豆,堪比金子,所以每到年底,大家最期盼的就是分黄豆。
“金疙瘩”能磨豆腐榨豆浆做豆腐干豆腐乳,纳州人条件好了,总想吃点儿好的,他们带去自然受欢迎,用一斤黄豆换两斤“不值钱”的红糖,乐得嘴都合不拢。
可六百斤红糖不是小数目,他们根本带不上火车。俩人愁得不行,还是杜洪江咬牙,“换烟吧。”
与纳州紧紧相邻的就是红州,那里靠近越国,气候炎热,日照充足,有几个大型卷烟厂,工人家家户户都不缺香烟。他们把红糖带到红州去,走街串巷偷偷换成了更值钱的香烟,顺便置换了不少日用百货,塞满两个包,带上火车也不起眼。
这么偷偷干的,他们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刘玉珍却听得后背直冒汗,搞不好杜洪江这队长就干不成了。
“放心,我不会再让你们过苦日子。”一双大手悄悄握了握她,拿两支牙膏给她,“听说刷了牙白。”
刘玉珍含羞带臊瞪了他一眼,替他们把东西收拾出来,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杜洪江也不是小气的,他能破釜沉舟,还得多亏妹夫给壮胆,硬要把东西一分为二,两家人各半。
胡荣海不肯要,这相当于是大舅哥用命换回来的,一路也听他说过家里的困难,“留着给孩子换点学费,全子华子都得上高中,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不行,说好有我的就有你的。”杜洪江硬塞一半过去,刘玉珍也跟着劝妹夫收下,这么多年多亏他们两口子照顾,不然哪养得大这群孩子。
推来推去,正推着,就听淼淼大声问她奶奶饭好了没,她爸爸肚子饿了,几人赶紧把东西收好,等老太太进来,只剩两块肥皂了。
“办后事就办后事,还带啥东西。”黄树芬嘴上说着不要,手上却极快的接过去,闻了闻。
嗯,真香。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