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寒霜欺人。
如今农闲时节,农夫无事可做,无银钱入账,心中俱焦急万分。
乍听闻容宅雇人劳作,工钱日结,纷纷前来打听。
容奚将此事交于张志,并吩咐其挑选身强体壮之人。
张志成为容氏佃户,众人皆有耳闻。此前见其卖田救父,众人还唏嘘哀叹世事无常。
如今张志精神爽利,面带笑容,据说容郎君厚道,予其厚利,真是羡煞人等。
张志尽心尽力,挑选出二十位农夫,俱为干活好手。
“张大郎,容郎君要做啥子?”有人好奇问道。
其余人纷纷附和。
这个季节,田地里哪还有事可做?
张志亦不清楚,他只是奉命行事,遂道:“到时候自然知晓,反正都得听郎君吩咐。”
他话音刚落,就见刘和行至,连忙见礼,问:“刘翁,郎君有什么吩咐?”
刘和自己也有些懵然,却将容奚之言,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什么?将庄稼秸秆埋在地里?”
“我没听错吧?容郎君真是这么吩咐的?”
众人只觉莫名其妙,还有种荒诞之感。
张志再次问清之后,只好说道:“既然是郎君的吩咐,我们一定努力完成。”
他语毕,众人便也颔首。反正有钱赚就行,又不是杀人放火,管那么多作甚?
张家的几块地,因父亲患病之事,秸秆一直未曾处理,如今恰好可用。
一般人家,秸秆都会拖回家烧火,或就地燃烧成灰。
刘子实一身劲没处使,也参与进去。
有相熟之人调侃他,“我瞧你成天往县城跑,做啥?”
有容奚吩咐,刘子实口风很紧,“我去学手艺。”
“呦,容郎君还给你学手艺哪,”男人凑近他,小声问道,“他待你好不好?有没有经常打你?那些流言可不怎么好听哩。”
刘子实狠狠瞪他一眼,挥起拳头示意,“你莫要说郎君坏话!郎君仁善,那些恶言不过是他们心木眼瞎!”
在他心中,郎君是除阿翁之外,待他最好之人,他容不得旁人恶言评判。
“哈哈,莫恼,我跟你开玩笑哩。”男人见状,不再言语。
临溪镇民众并不蠢笨,自容郎君落水被救后,容宅似乎过上了好日子。
刘氏祖孙换上新衣,经常去集市采买粮食,若搁在以前,哪有这些钱帛可使?
不过思及容奚身份,众人便都释然。
虽说容尚书一怒之下,遣容大郎至祖籍,可容大郎毕竟为其嫡长子,怎会真的忍心让他清贫度日?
容宅。
晚膳毕,刘子实消食后,于院中挥拳踢腿,容奚见他认真努力,心中欣慰,问:“子实日后有何打算?”
刘子实想也不想,“自然是随侍郎君左右。”
“除此以外呢?”容奚并非要将少年拘在身边,若他有志向,自己必定支持。
刘子实思虑片刻,忽面色发红,小声道:“仆想成为秦郡王那样的大英雄。”
秦郡王。
容奚略有耳闻。
传言其为大魏战神,在大魏邻邦中,素有“阎罗”之称。一是因他骁勇善战,在战场杀人无数;二是因他喜以狰狞面具覆面,状似阎罗。
故知其真实容貌者,极少。
然,不论其容貌是丑是美,在大魏百姓心中,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保护神。
在与胡玉林等人闲聊时,他曾听闻关于秦郡王的事迹,皆被刻画得犹如天神降临。
容奚面露微笑,抚少年发髻,“英雄难当。”
尤其是在皇权时代,被百姓奉若天神的秦郡王,定如履薄冰。
刘子实不知其意,憨然笑答:“仆只是想想。”
“嗯,上阵杀敌,保卫家国,亦为英雄。”容奚鼓励道。
刘子实却摇首:“仆要是上战场,郎君就无人侍奉,仆还是留在郎君身边。”
他话语真挚,目光澄澈,容奚听闻,心中如暖流涌动。
孤身至异世,面上再从容淡定,也掩盖不了心中寂寥。但所遇之人,皆良善热忱,令他逐渐心生归属。
“早些歇息。”容奚淡笑嘱咐,后转身回屋。
数日后,田地之事尽数完毕,农夫又无事可做。
听闻容郎君又雇人修造石磨,不由蠢蠢欲动。刘和挑选经验丰富之人,不过几日,石磨便在院中新鲜出炉。
容奚已在此前收购不少黄豆,储于仓室之中。
正欲动手磨豆,却听宅门被人敲响。
刘子实迅速跑去开门,见门外一老翁,面容严厉,美髯飘摇,惊诧问道:“高夫子?您怎会来此?”
老翁姓高名柏,是镇上学堂的教书先生,刘子实在学堂外偷听过,认得他。
高柏轻哼一声,架子颇足,“容奚何在?”
被他气势所震,且刘子实对夫子心存敬畏,不由失语,几息过后,方恍然回神。
“高夫子何事寻郎君?”他虽敬畏,却懂本分。
高柏睨他一眼,显然有些不悦,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无力拒绝,只好亲自前来。
惟愿容氏子,并非传言那般顽劣。
“将此信交于容奚之手,他观后便知。”他于袖取信,递与刘子实。
刘子实接信返回院中,交于容奚。
容奚展信观之,后无奈摇首,起身至宅门前,躬身长揖,不卑不亢道:“晚辈见过高夫子,方才怠慢高夫子,万望海涵。”
言毕,将高柏迎入宅内。
见其礼数周全,高柏心中稍稍松口气,至正堂入座后,抚须道:“令尊亲笔书信,你已看清。不知你作何打算?”
容奚亲自替他斟茶,微笑道:“夫子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教授我这般顽劣之徒,着实大材小用。然家父嘱咐,晚辈不敢不从。只是晚辈天资笨拙,恐累及夫子。”
“无妨。”高柏一脸无畏,“只要你愿学习,老夫便尽心教授。”
他观容奚不似蠢笨之人,方才所言,应是自谦。
“奚明日便去镇上,向夫子请教学业。”容奚笑答。
高柏一愣。
他原以为,自己需每日亲来教授,与达官贵人家中的西席先生相仿,未料,容奚竟做此决定。
如此观之,倒是一尊师重道之佳儿。
他捋须满意离去。
宅门一关,刘子实问道:“郎君,您当真要去?”
“无碍,不过数日,高夫子定会失望放弃。”
再有耐心之人,也无法忍受毫无天资的学徒。
翌日,容奚如约至高柏家中讨教。
高柏细问:“启蒙如何?”
“读过几年书。”容奚诚实应答。
高柏欲试其深浅,却发现容奚竟毫无学识。一些极为浅薄之理,连总角稚儿皆能熟背,他却懵懂无知。
资质果真愚钝不堪!
高柏痛惜不已,却不愿放弃。圣人言,因材施教,他不该以天资论人。
然,理想与现实,终究天差地别。
一连数日,容奚连启蒙教材的第一句都理解不了,每日教授百遍,翌日皆会忘却。
他时而怒不可遏,可触及容奚委屈难过的眼神,便又强自镇定下来。
若继续教授下去,他定会减寿!
容奚观其神色,知其已到极限。今日他定会推辞此事,还己自由。
未料,盏茶之后,高柏忽坚定神色,肃然开口。
“你虽天资匮乏,然性情雅静,若无学识傍身,实在可惜。老夫虽无能,却也不可弃你不顾。”
容奚暗道不妙,心中微凛。
“从明日起,你便去镇上学堂,日日接受熏陶,终归有所益处。”
容奚:“……”
不,他不想!
本欲故作蠢笨,令高柏自行放弃。
未料,高柏竟如此坚定,定要将他培养成有才青年。
若每日去学堂聆听,他哪还能享受闲趣时光?且他有杂事缠身,学堂之行,定不可能。
见他沉默不语,高柏瞪目道:“你不愿?”
莫非他看错了人?
容奚忽低叹一声,起身道:“夫子,请借纸笔一用。”
待高柏颔首同意,他行至案后,沉心静气,蘸墨提笔便写。
高柏好奇凑近瞧之,蓦然瞪大双目,美髯微颤,口舌似被扼住般,半点声音未能发出。
笔走龙蛇,写华章美赋;铁画银钩,抒经纶典史。
少年郎君,下笔如有神助,神色端肃严整,沉浸其中,于浅黄纸上,落风流意气,谈古今博纶。
这与先前笨拙之人,简直天差地别,迥异非常。
书写毕,容奚长舒一气,搁笔抬首,见高柏满目震惊之色,歉然一笑,“夫子莫怪。奚先前怠于读书,故欺瞒夫子。”
高柏回神,连忙捧纸察看,纸上字迹自成一派,独具风骨,虽论调借先人之言,然仅凭字迹与孤本文章,便知其才华学识,已然高出旁人多矣!
“如此天赋,为何藏掖?”
高柏非蠢人,有如此才识,说怠于读书,谁人肯信?
思及其家世,他脑筋一转,顿生怜惜之情,不待容奚作答,便道:“天赋不可浪费,你若愿尽心读书,老夫可为你遮掩一二。”
容奚闻言,晓其误解,只好笑言:“多谢夫子厚爱。奚所言为真,不为藏拙。读书写字,为陶冶情操。奚不欲科举入仕,学堂之论,于己无益。”
“为丈夫者,不想建功立业?”高柏捋须问道。
容奚见其不再坚持,神色怡然些许,“奚独爱田园之景,不喜朝堂风云。且建功立业,不惟高官厚爵。于宁静山水处,亦可造福百姓。”
此为诚心所言,然高柏并不全信。
他慨然一叹,“可惜,实在可惜!”
如此天赋者,凄然于盛京,安享于临溪,定是因心灰意冷,暂时不愿面对。
身为师长前辈,高柏痛惜之际,隐生维护之意,他恼怒容尚书不识嫡子才学,被污言遮眼,妄下定论。
“你先归去,以你之学识,学堂不用再去。”他转身于书架取几本经论,递与容奚,和蔼笑道,“这几本你先拿回去读,若有疑惑处,可询问老夫。”
面前老者拳拳爱护之心,令容奚深深动容。他躬身长揖及地,笑容灿烂,“多谢夫子授学维护之恩!”
高柏正烦心着,挥挥袖让他走。
待容奚离去,他思虑良久,方提笔写信。
数日后,信至盛京容府。
容尚书展信一看,顿时气如河豚,拍信于案,怒道:“逆子!逆子!”
容连恰在此处,于是揽信一观,只见其上唯一句叹言。
“可惜!可叹!恕老夫无力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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