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因七日之约,姜卫平闭门造器,不见外人。

    可这外人,不包括胡玉林。

    “守原,我敲了许久的门,若非恰逢姜娘子归来,恐连你家门都不得进。”

    姜卫平令学徒将器淬火,抬眼看向门外的青年男子。

    绢衣长衫,发束葛巾,面容俊秀,双目狭长,眼尾略微上扬,唇角不自觉往一边翘起,见姜卫平,笑容真诚。

    好友至,姜卫平只好抛却手中活计,以巾拭汗,并吩咐学徒几句,领胡玉林行至正堂。

    姜娘子适时奉上茶饮,捧些寒具置于案上。

    “胡兄,阿兄,用些茶水撒子。”

    姜娘子爽利开朗,着布衣襦裙,发髻素朴,唯木质流云簪斜插入髻,无鲜妍丽色,却清新素雅。

    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胡玉林心中顿生惋惜。待其离去,他不禁慨叹一声:“姜娘子兰心蕙质,容颜不俗,那蠢奴实在眼瞎。”

    在姜娘子曾被退婚一事上,姜卫平不欲多言。

    他与亲妹皆超大魏法定婚龄,依大魏律法,每岁需上缴罚钱六百,除此以外,并无其他糟心之事。

    成婚与否,全凭自己喜好。

    “你来寻我何事?”

    胡玉林知其性子,便收敛废言,正色道:“冬日来临,我需挖采黑石,顺道见你。”

    他是濛山县卖炭商独子,日后家业皆由他承,当需熟悉事务,遂被其父遣来挖煤。

    煤田位于临溪镇以西,他途径姜氏铁铺,便来会会好友。两人同窗几载,情谊深厚,不因姜家变故而有所改变。

    “那你还不速去?”姜卫平惦记新器,对挖煤之事不感兴趣。

    胡玉林捻起撒子,置嘴边咬下,边嚼边道:“姜娘子手艺着实不错,你也吃些。”

    寒具用蔗糖撒匀,又脆又甜,香酥并存,食后饮茶,惬意无边。

    两人极为熟稔,于礼节上并不严格遵循。胡玉林双腿盘于身前,斜歪凭几,姿态风流潇洒,伸手将漆盘推向姜卫平。

    “方才见小徒手中器物,颇为新奇,实在想不出作何之用,”胡玉林执盏蹙眉,“你哪来的稀奇心思?”

    姜卫平思虑多日,也未曾得出答案,摇首道:“雇主定制,我亦不知。”

    胡玉林素喜新奇之物,闻言不由倾身,“你何日送去?我同至。”

    对巧思之人,他素有好感。只是不知这器物是否真的巧妙,他想去看个究竟。

    同姜卫平定期后,胡玉林离开铁铺,去往镇西煤田。

    几名健仆于煤田浑汗如雨。

    其实,胡玉林一直认为,黑石的价值绝不止于此,但他暂未想出妙法,只隐有所觉。

    “他们是谁?”

    须臾,三人由远及近,引其注意。此乃胡氏煤田,旁人不会靠近。

    身边健仆恰生于临溪,熟悉此方之事,眺目望去,见其中老者,立即回禀。

    “郎君,是临溪容氏之人,那老丈为容氏看守祖宅,左为其孙,余下胖硕小郎君,应为京城容尚书嫡子,容氏大郎。”

    他可不敢直呼容奚姓名。

    胡玉林早闻此事,对容氏大郎心存恶感,闻言不再问询,吩咐健仆继续劳作。

    眼见三人愈近,胡玉林不好甩袖离去,令健仆上前拦之,自己于远处观望。

    刘和居临溪镇数十载,消息灵通,闻胡氏少东今日乘车至煤田,便告知容奚。

    他已知容奚并非买炭,而是要与胡氏商榷合作事宜。虽不明郎君能与卖炭商有何事可谈,刘和亦不多问,只听其吩咐行事。

    三人被健仆拦下。

    “此乃胡氏煤田,闲人速离!”健仆面容肃穆,体格健壮,对其高喝。

    刘子实自小拘于临溪,未见此等场面,登时躲至刘和身后,偷偷露出一双眼眸,惊惧具现。

    胡玉林望之,心中不禁冷嗤。

    仆从如此胆小懦弱,可见主人也非心志坚定之人。容氏大郎果真如传言所说,只知仗势欺人。今靠山远在京城,便怯懦至此。

    刘和见状,知郎君被人轻视,气得面色发红,胡须掀动,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容奚制止。

    这具身体虚胖孱弱,行走不过一刻,已额鬓生汗,气喘吁吁。

    容奚好歹稳住气息,拱手道:“某请与胡郎君一见。”

    健仆已得令,断然拒绝,凛目道:“郎君事务缠身,无暇应见,容郎君请回。”

    容奚本想与胡玉林商量共谋事宜,然胡氏态度已现,便不再相缠。

    炭利不浅,濛山县虽胡氏一家独大,可也不乏其他不知名的卖炭商贩,仔细探寻,定能觅出卖炭翁。

    思及此,容奚作罢,径自转身离去。胖硕背影蹒跚不稳,渐失于林木掩映间。

    胡玉林狭目微眯,心中竟陡然升起几缕不安。

    能有什么不安?他轻嗤一声,真是魔怔。

    归家之后,刘和见容奚面色平静,丝毫不见怒意,唯恐他将自己憋坏,心中隐忧,关切道:“郎君不必忧虑,是那胡姓市井奴不识好歹。”

    自家郎君可是尚书之子,却被区区商贾之流轻鄙,心中定不痛快,那胡氏少东着实可恶!

    容奚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合作谈不拢实属正常,若是换位思考,自己身为胡玉林,或许也不愿与臭名昭著之人多言。

    “多谢刘翁宽解,我心中无忧,倒是子实受惊不小,你且去劝慰一番。”

    刘和退下之后,容奚坐于席上,静心翻阅典籍。

    片刻,原本如受惊之鸟的刘子实,竟满脸喜色,于槛外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阿翁说过不可打搅郎君读书,可那豆芽已生出寸许,依郎君之前嘱咐,应该能够采摘食用。

    思及容奚所言青嫩爽口的豆芽菜,壮实的少年郎只觉涎水欲滴。

    他在门外徘徊良久,终被阅完一本书的容奚发觉,容奚笑着将其唤入房内,道:“子实有话要说?”

    “郎君,豆芽已生三日,可食。”虽还未尝及美味,刘子实见识过浅黄嫩脆的豆芽之后,就已想象出其美妙滋味。

    大豆的种植在魏国极为普遍,百姓多以豆、麦为主食,然烹饪大豆之法较为单一,除蒸煮之外,再无其他。

    容奚来此已有十数日,每日两餐,不过面饼、大豆,口舌无趣。见大豆余者众多,便着手用水浸之,曝之及芽,不过三日,芽长寸许,可撷之食用。

    见刘子实神色欣喜,殷殷期盼,容奚洒然一笑,合书置于案上,拢襟起身,即便衣袍宽大,也藏不住身上余肉。

    “郎君,您好似清减了些。”刘子实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

    犹记郎君初至临溪之时,身形胖硕,连行路都显艰难。如今仿佛减了重,脸也缩减几分。

    容奚对体重不甚在意,只要不影响他日常生活便可,然过于肥胖,于健康有碍,适当减重也算善事。

    “许是因之前落水生疾之故。”容奚语毕,领他至后院敞亮之地,见桶中豆芽纤细弯曲,嫩脆柔美,心情甚慰。

    “郎君,晚饭可食?”十五岁的少年郎,每日所能期待的,也唯有吃食而已。

    容奚捞取数根,置掌心观察,颔首笑道:“可食。”

    少年郎顿时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在容奚的吩咐下,至灶房取来竹篮,将密密麻麻的豆芽捞至篮中,殷切询问:“郎君,如何烹之?”

    其实清炒豆芽,使之熟烂,作味融透,当为佳肴美味。然魏国铁釜过厚,并无爆炒条件,唯以滚水焯之。

    灶房内,刘和拾柴加火,刘子实备齐油盐酒料,见釜中清水沸腾,话未出口,就见容奚置柔脆豆芽于滚水中,不过几息,便用漏勺捞起,均匀盛至碟中。

    豆芽以滚水焯过,保留脆爽口感,且不再生涩,再用调好的热油、香料等浇盖其上,味透半分,食之既清爽又不失滋味。

    此肴白美独异,与碟盘暗色底纹相映成趣,置于案上,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三人以麻饼卷食之,刘子实瞬间被其脆而柔软、清而不淡的口感俘获心神,不禁狼吞虎咽,高声大赞。

    就连牙口不好的刘和,也不得不开口道:“郎君巧思如潮,技艺精湛。仆从未听闻世上竟有豆芽一物,食之更胜燕窝鱼翅,堪为绝顶珍馐。”

    此话过于夸大,容奚淡笑不语。

    一是首次食用,新奇居多;二来身为仆从,刘和习惯奉承主上,言辞难免夸张。

    豆芽数量不多,三人只得半饱,刘子实食后念念不忘,当夜做了个美梦,梦中淹没在柔脆鲜美的豆芽菜中,好不欢喜。

    数日后,天高云淡,鸿雁南飞。

    定期已至,姜卫平如约携物前来,与他一同的,正是胡氏少东胡玉林。

    进宅前,见额匾上书“容宅”二字,胡玉林已觉不妥,待行至正堂,面见案后跽坐的胖硕少年,背陡僵直。

    原来定制那等器物的,竟是声名狼藉的容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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