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缓慢而恭敬地将盒子上面厚厚一层符咒揭掉，每一个动作都像放了0.5倍速的慢电影一样，薛凯吞了吞口水，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板终于扣着铁盒开关，咔哒一声，盒子开了。
胡小说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丧，满心欢喜以为能找到对于师傅和自己来说至关重要的“定情信物”，结果——
少年睁大了双眼，清澈明亮的光一点点从漆黑的瞳仁里溢出，像曦晨缓缓升起的金乌，怔怔地盯着黑丝绒托垫上的东西。
半块青玉珏形似弯勾，样式古朴，不过半只手掌大小，寒气逼人，清透的玉石隔着千万年时光，骤然出现在胡小说面前。
他永生永世无法忘却青玉珏边缘那一点小小的缺角，当初姬涵虚严辞苛令的阻止他离开云梦泽，胡小说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纪，那些对师傅的情愫几乎逼的他发疯，他很想痛快问一句，我不出世，像你一样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不出世，看着你与别人白头偕老？我不出世，即便我们在一起了，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因为我受尽天下人耻笑？
我不能，当初的胡小说执拗倔强的拂了姬涵虚的逆鳞，那仙人似的白衣君子沉下心来，不再与他置气，冷冷道，“好，将宗门玉珏还我。”
那一句，比冬日的云梦泽更让他肺腧生寒。
收回玉珏，等同于将他逐出师门。
最后，冲动鲁莽的胡说将玉珏朝姬涵虚狠狠一砸。
他当然舍不得让师傅疼，玉珏碰在姬涵虚时常为他抚弄的沉木琴角，磕出一块小小的缺口。
当初胡说潇洒的转身离去，从此走入江湖，开始他烟花一样辉煌却短暂的一生，那是一条不归路，为了姬涵虚，他必须走下去，他不知道身后的姬涵虚是何种表情，何种反应，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现在，那块缺了口的，物是人非的玉珏，就在眼前。
“胡大师？”老板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胡小说回过神来，“啊？”
“怎么，喜欢吗。”厉斯年问道，胡小说黑白分明的双眼像波光粼粼的湖水，初见古玉的震惊，若有所思的懊悔，深沉浓烈的思念溢满，每一个眼神他都看在眼里，看惯了小神棍吊儿郎当的样子，这样子的胡小说，莫名的让他心疼。
“喜，喜欢……”胡小说呼吸加重，“怎么只有一半，另外半块呢？”
老板低低笑了起来，“还是胡大师懂行，我这里只有半副，您看这个价行不行？”
说罢，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厉斯年冷冷道，“虽是古玉，只有半块就很折价，老板，做生意还是要厚道些，咱们来日方长。”
胡小说蹙眉看着老板。
“这……这可是战国的古玉……”
“虽是古玉，却只有半块，再者，这是凶玉，你这店世代相传，老板在风水上也算半个行家，你店里风水这么好却连这小小的半块玉珏都压不住，那个所谓的大师也靠不住，所以，你是知道这玉有多凶险的，现在要么卖给我，给你一条活路，要么留在这里，你就等死吧。”
胡小说语气有些冲，却字字扎心，老板心里明白，那个大师对这古玩店大改大修，几次三番调□□水局都压不住这块玉的凶气，这里的风水已经快被古玉由福地改为大凶，再不出手，只有死。
“好……”老板犹豫道，“可是，胡大师不仅要买下这块玉，还请帮我做个招财纳福的风水局，这店里的东西，我还可以再送你一件。”
……这可真是，够不要脸的。
薛凯脸色一变，胡小说却一把将铁盒扣上揣进怀里，“好说，那我要这个。”
他指着店里一块不足十厘米的玉如意，“老板？”
“好，好。”老板连忙将玉如意拿下来，这玉如意质地普通，在玉石中不算上乘，雕工也很简单，年代也不远，前几天刚送过来，是做旧的赝品。
胡小说接过玉如意，用脚尖点点地上一块不甚明显的凸起，“这里面的东西，扔掉。”
老板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胡小说撇嘴，“得了，拿掉吧，玉我带走了，不需要这种以杀止杀的法子了。”
“爱听不听，”薛凯十分护短的叫道，“厉总忙着呢，分分钟几千万上下，哪有空陪你在这磨叽。”
厉斯年十分配合，立刻高深莫测的咳了一声。
老板这才慌了神，“光挖出来就可以？可是大师说……”
“信大师，得永生，那你就听大师的嘛，拜拜。”胡小说一手抱着铁盒子，一手抓着玉如意，头也不回的走了，老板走到门口，忽然说，“大师说了，要是想得到另外半块玉珏，就不要插手燕山的事。”
胡小说蓦然回头。
他大病初愈，面容苍白冷冽，那双小鹿一样清澈狡黠的眼睛突然便浮上森森寒意。
“尽管来。”胡小说冷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薛凯要送厉斯年去公司，胡小说家就在附近，兔子似的蹦回家去了，他急于研究一下美人师傅的玉珏为什么成了大凶之物，一点没有注意厉斯年欲言又止的表情。
厉斯年望着胡小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表情一凛，低声道，“胡小说的身世查清楚了吗。”
“不太清楚，”薛凯狐疑地说，“倒是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水世家，也确实有胡说这么个人，但是，他早就失踪了。”
厉斯年眸色更深了，“详细点。”
“是这样，”薛凯解释，“我托朋友找了京城的一位风水师打听，这圈子本来就小，你也知道，现在京城就属那位程大师风头最盛，其次就是胡家，听说祖籍河南，上世纪在京城扎根，算是世家，这家人据说有个奇怪的规矩。”
薛凯清了清嗓子，“胡家未满二十的男丁不允许帮人看风水，否则魂飞魄散，我倒是不太迷|信这个，但是确实说，这一代的传人卷入一场风水斗争，去年的时候就下落不明，还有，胡家是世家，所以绝对不允许族人拜外姓为师。”
厉斯年深吸一口气，“好，我明白了，尽快和胡家搭条线，我要知道那个失踪的人长什么样子。”
薛凯答应下来，“还有啊，医院的事我稍微留了个心眼，你那个未婚妻秦霓，他叔叔是609的主治医生。”
厉斯年“恩”了一声，摆了摆手，“走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要了解一个人。
可是胡小说心里却只有那个美人师傅，一个从不曾听说，也无从打听，却无时无刻幽灵一样缠绕在他心头的人。
厉斯年有自己的考虑，年至二十九，身处高位，他比大多数人更加成熟克制，更加清楚自己要什么，该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想自己可能有点喜欢胡小说，但是这个人身份神秘，来历不明，还是个男人，更何况——胡小说并不喜欢他。
他和胡小说之间有千山万水的阻隔，而且并不确定这个人想不想和自己一起跨越这千难万险。
厉斯年不急不躁地正视自己的感情，胡小说却抱着铁盒狂奔回家，房门一锁，窗帘一拉，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关进只属于自己的小地方。
他发着抖去摸铁盒开关，第五次才摸准扣锁，咔哒一声打开。
玉珏收敛凶气，温润的气息潮水般涌过来，仿佛恋人不舍而缠绵的抚摸着他的脸颊。
“师傅……”
胡小说压抑着哭声，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青玉润泽的光芒一如姬涵虚温柔耐心的眼神，一如云梦泽如梦似幻的飘渺水雾，隔着永远无法回去的时光，不舍地看着他。
胡小说咬着胳膊不许自己痛哭失声，玉珏抓在手心，仿佛就能挽回曾经的冲动和任性。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胡小说靠在床边，双眼通红，麻木地抓着那块玉珏，屋里没有开灯，外面散乱的光线时而从窗前飘过，照着他的脸亮起又暗下去，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胡小说邪|恶地勾起唇角。
如果想得到另外半块，就不要插手燕山的事。
怎么可能呢。
到底是谁，只是那个程大师？
古玩店、酒店、盛达、医院、姜家，只是一个程大师，有这么手眼通天的能力吗。
胡小说出神地凝视着玉珏，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不说，不动，将自己前世今生所有的过错，所有与姬涵虚相处的点滴细细的回忆了一遍，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姬涵虚都是他一生所求的唯一，他的信仰。
屋子里冷的很，胡小说抱紧双膝，蜷缩在被子里取暖，巨大而沉闷的孤独与失落，就那么将他层层笼罩起来。
“胡大师？胡大师在家吗？”薛凯在外面敲门，胡小说瞬间有点诧异，连忙起身去开门，才发现外面竟然又飘起了小雨。
门外，厉斯年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整个人浸润在雨雾中，在家家户户窗口昏黄温暖的灯光中静静看着他，笑道，“胡大师一天没吃饭了，请你吃鱼？”
胡小说眨眨眼，薛凯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包装盒，还有一大袋大白兔，笑嘻嘻塞了颗糖给他，“斯年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啦。”
“没事，”厉斯年脸色有点红，“一天没出门了，吃点东西吧。”
大白兔醇厚香甜的味道在舌尖袅袅散开，瞬间将所有的寒冷和孤独驱散消失，白色的雾气模糊了厉斯年像极了姬涵虚的脸，胡小说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哭到干涩的眼睛里，莫名地再次湿润起来。
“胡大师！”薛凯紧张地上前一步，胡小说感动的酸|软的小心脏顿时一揪。
薛凯掏出骚气的，撒了香水的印花纸巾，“胡大师，来，擦擦鼻涕。”
胡小说噗嗤一声，喷出一个圆润漂亮的大鼻涕泡。
厉斯年看着他闹，一颗心像浸润在月光里，温柔，酸楚，哗啦一声，化成满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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