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锦熙果然逃课回来,夭夭已经准备好了。
桃花笺上写着“父亲亲启,夭夭拜上”,里面小字写着“女儿有话托灼灼转达,请父亲屏退左右,听灼灼细言……”云云,夭夭仔细地看了一遍,没什么不妥,这才小心地收到怀中。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松花色褙子,脸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白嫩嫩的小脸看起来灰扑扑的。低着头时刘海遮住了大半张小脸,完全看不出好看与否。
姐弟两个坐着上次的小破马车去了双柳胡同,这马车是夭夭要求的,大房在陶府的处境很是不妙,她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与陶芝芝起冲突,更何况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车夫态度很是恭敬,马车虽破,他驾驶得倒十分平稳,按照陶锦熙的吩咐将马车停在了双柳胡同外面。
姐弟两个在胡同口等着,夭夭安静地站着,身子笔直,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也不见松垮之态。
陶锦熙自幼习武,站桩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倒是姐姐出乎他的意料,身姿优美又不拘谨紧绷,好像……陶锦熙挠了挠头,他也说不清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姐姐特别像是家教严格的大家闺秀,传说中能步步生莲的那种姑娘。
等了一个时辰,夭夭的腿都酸了,才看见父亲的马车从大街上远远地过来。
夭夭眼睛一亮,拉着弟弟往胡同里走去。她没打算强拦父亲的马车,父亲是阁老,出入都有侍卫,强行拦车没准会被当成刺客。她打算掐好时间,与父亲同时到达苏府大门,父亲下马车的时候,她就可以把桃花笺递上去。
马车从她身边平稳驶过,停在了苏府大门。
车门打开,苏阁老下了马车。他头戴银带钑花三梁冠,身穿青缘赤罗衣,赤白大带垂在蔽膝上,盘雕花锦绶无比光鲜。
当今皇帝上位时他立下从龙之功,在嫡长女与英王殿下定亲后更是一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阁老,苏照德并没有得意忘形,他向来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嫡长女刚刚过世脸上也不见悲痛,他目光平静,眼角的余光从快步而来的姐弟两个身上一扫而过未做停留,他并不认识隔壁的邻居,也不会为了路人就停下尊贵的脚步。
苏阁老在侍卫的前后簇拥下进了府门。
陶锦熙疑惑地看了看夭夭,姐姐不是打算拦下苏阁老的吗?她为什么没有上前?
夭夭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发寒如坠冰窟。
在看见父亲的一瞬间,她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落水时的画面,只是这画面是从灼灼的眼中看到的。
苏梦雪和白芷将她死死地压在水面下,她无助地挣扎着,而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的花木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了,看见了嫡长女被庶女淹死,却默许了这出手足相残的悲剧。
不,不是默许,而是……他也参与了其中。
夭夭一直没想通,为什么苏梦雪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动手要她的性命?阁老府又不是荒郊野外,平时外院都是人来人往,就算湖心亭里没有别人,岸边也应该有花匠或者路过的仆从,为什么她死了之后,苏梦雪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和英王一起出现在湖心亭?
直到刚才看见父亲,她才终于明白了。
原来,父亲早就将一切打理好了,她想,那天的湖心亭附近真的没有人经过,除了父亲和水中的三个人,就只有陶府这边树上的灼灼偶然目击了这一切。
“姐姐,你怎么了?”陶锦熙被夭夭的脸色吓到了,她面色惨白,原本红润的菱唇血色尽失,脸上抹的那层灰扑扑的东西像是浮在一层死气沉沉的面具上。
苏府的侍卫已经注意到了姐弟两个,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夭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血腥气和疼痛一起传来,她纷纷乱乱的脑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她低下头,拉起陶锦熙的手,飞快地朝着胡同外走去。
陶锦熙只觉得她冰凉的指尖不停颤抖,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的手掌捏碎。他心惊肉跳,不敢开口询问,随着她快步出了胡同,一起上了马车。
夭夭做了个手势,陶锦熙吩咐一声“回府”,车轮辚辚转动,离开了权贵云集的双柳胡同。
陶锦熙正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夭夭一把抱住了他,她的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只是瞬间,泪水就打湿了他的衣衫。
她的手指是冷的,脸也是冷的,连泪水都是冷的。冰冷的泪珠落进脖颈,在温热的肌肤上留下奇异的灼烧感。
陶锦熙又惊又痛,他见过别人哭,二姐陶芝芝哭的时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二弟陶嘉勋哭的时候声音洪亮引人注目,可他没见过姐姐这样的哭法,她没有一丝声音,泪水却像河流决堤,娇软的身子颤抖不停。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如此伤心的姐姐,手抬了起来,犹豫着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回到陶府,夭夭已经平静下来,她安静地下了马车,低着头朝着自己的玄都院走去。
陶锦熙不放心地跟在后面,他还没有问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姐弟两个各怀心事,偏偏在花园中遇到了陶芝芝和陶嘉勋。
“呦,这是掉水里啦,怎么衣服都湿成这样了?”陶芝芝看看陶锦熙肩膀上的大片水渍,掩嘴而笑,目光扫过夭夭,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
陶嘉勋拍着手笑了起来,“哈哈,落水狗,落水狗!”
夭夭好像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事实上,她的眼中就像什么都没看到,她能走路能辨清方向不过是靠着一点本能而已。
陶锦熙也顾不上计较,他发现姐姐很不对劲。本来病了一场之后她已经灵活了很多,会写字会笑,还会自己想办法赶走不听话的丫鬟,比他还要聪明。可现在她的眼神又和以前一样了,空洞而茫然,只是比以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他撇开陶芝芝和陶嘉勋,追着姐姐进了玄都院。
夭夭进了卧房,顺手把门带上了。陶锦熙犹豫一下,打开门跟了进去。
夭夭爬到床上,一挥手把床帐放了下来,扯过被子,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
陶锦熙和姐姐再亲密也不可能掀她的床帐和被子,他站在屋中,半晌,小心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跟我说说,让我帮你好不好?”
床帐内没有任何动静。
一连几天,夭夭都呆呆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要么蜷缩在床上,要么蜷缩在椅子上。
虽然对于陶锦熙和小竹来说,她这样不说不动是最平常的状态,可这次不同,两人都觉得玄都院的气氛无比压抑,好似暴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虽然风止树静,但总感觉下一刻就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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