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道沟村那些年纪大的人或许知道,卫家并不是只有三个儿子,而是四个。
只不过卫老太最得意的儿子卫大柱当年跟着八路军打鬼子,出了头道沟就再也没回来。
当年的战事多么惨烈啊……所有认识卫大柱的人都说人肯定没了,卫老太哭了几年,后来就重振精神,专心料理身前的三个兄弟和姐妹俩,除了清明时节会嚎两嗓子之外,其余时间表现的就和完全忘记那个大儿子一样。
除了卫家人之外,头道沟村的人几乎要将曾经那个模样相貌都出挑的好后生忘了,也就一些当年将卫大柱当成白月光,整日跟在卫大柱身后喊‘大柱哥’,卫大柱出事后揣着一肚子遗憾嫁做人妇的媳妇会偶尔回忆起来感慨几句。
如今那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战死的卫大柱居然活生生地回来了!!!
卫大柱当年走的时候,卫二柱已经十二三岁了,记忆不深,但模样轮廓还是有个大概印象的,哪怕时间过去几十年,昔日的两个少年已经变得满面风霜,大概模样还是能认出来的。
兄弟二人看着本就相像,如今看着彼此,就像是照镜子一般。
卫老太原本还有些恍惚,听着卫二柱这一声‘哥’,她就仿佛是被雷劈了后脑勺一样,整个人激灵灵地炸开,她连鞋都顾不上趿拉,从炕上跳下来,穿着袜子就往外面跑。
“大柱!??”
卫大柱看着想了念了多少年的亲妈,想要开口喊一声,却又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一般,他眼眶爆红,噗通一下跪倒在雪地中,他带在身边的两个孩子都被惊呆了。
接下来,那两个孩子更是亲眼见到了惊悚的一幕。
预想中母子相见抱头痛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卫老太急急刹住了脚步,在一群人莫名其妙的目光里转身回了屋子,趿拉好鞋,拎着扫地的大扫把就冲出屋子,朝卫大柱冲了过来,那叫一个杀气腾腾,凶神恶煞!
“好你一个卫大柱,你还晓得回来!一走就是二十年,连句话都不往家里带,老娘以为你没命了,差点哭瞎眼,你现在却回来了,早干嘛去了?”
卫老太一边骂一边打,抄起扫帚揍人的力气一点都不小,她狠狠揍了一顿,将心里的怨气全都撒出来后,这才把手中的扫帚丢开,掐着腰问卫大柱,“还能起来不?如果能站起来,你就跟着回屋,如果站不起来的话,你就在这雪地里跪着。”
训斥完自家没良心的大儿子,卫老太转头看向跟在卫大柱身旁的三人,脸上的凶神恶煞一秒消失不见,她换上了慈眉善目的表情,打量了一下那清瘦的中年女人,看着眉眼端正,相貌宽厚,她还算满意,这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两个半大小子,眉眼与当初的卫大柱一模一样,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心里越发满意了。
卫老太慈祥地问中年女人,“你就是大柱他媳妇吧,这两个小后生应该就是大柱家俩儿子,都这么大了,快进屋来,咱头道沟这片地方冷,在外面小心冻坏了。兰子、春芽,把咱家的肉炖上,包的饺子也拿出来煮上一锅。”
中年女人看了一眼卫大柱,想到卫大柱同她介绍过的家里情况,有些傻眼。
卫大柱同她说的是,爹在打鬼子的时候就没了,妈一个人拉扯着兄妹好几个长大,性格好,待谁都笑眯眯的,可现在她亲眼见到了这个传说中‘性格好’的婆婆,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
这么凶的一个老太太,一见面就抄着扫把打人,哪里能看出点儿‘性格好’的苗头?
卫大柱腆着脸站起来,挽住卫老太的手,憨笑着给卫老太介绍,“妈,您先别气!当年我跟随队长出去打鬼子,后脑勺受了点伤,忘了很多事儿,后来部队里给了编制,安排了工作,在师长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玉书,在党的见证下,我们结了婚,房子是部队安排的。今年……不对,算是去年了,夏天出了点事儿,我磕了一下头,在医院里住了段日子,部队里请来一个留洋回来的好军医给我治,说是原先脑子里有淤血块压迫住了,换了药水,这才陆陆续续想起咱家的事儿来。”
卫大柱亲亲热热地挽着卫老太的胳膊,一边把老太太往屋子里拖,一边给卫二柱递眼色,怎知卫二柱不停地抹泪,根本领会不到他的意思,气得他心里直叹物是人非。
当初他走的时候,他这个兄弟与他的默契多好,他撅一下嘴就知道想干啥,现在呢……当初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兄弟也长白头发了。
“出院后就同部队里打了探亲假,又找原先的老队长求证了一下我记得对不对,冬月底就出门了,从广粤省做绿皮火车回,两个孩子不习惯咱这边的冷,在省城病了好几天,路上耽搁了,前天才出院,昨儿我们晚上十一点多才到了咱县城,往咱头道沟走的车没了,只能在县招待所住了一晚上,今儿个一大早起来等客车,没想到那客车路上坏了……一路折腾,到咱村时就过了吃午饭的点儿,我不知道新起了房子,去了老院子那地方,看着一片水塘,傻眼了,去耕叔家问了一下,才知道你们新起了房子。”
卫老太被卫大柱忽悠着进了屋子,不知不觉就又被卫大柱给忽悠到了炕上去,她盘腿往热炕头上一坐,脑子清醒过来了,一巴掌朝着卫大柱后脑勺招呼过去,“你打小就嘴碎能说,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么能说?”
卫老太并没用多大的手劲儿,但依旧把卫大柱脑袋上扣的帽子给扇飞了,露出后脑勺上指头长的一条疤来。
卫老太愣住,指着卫大柱后脑勺那条疤问,“你这是咋回事?”
卫大柱浑然不在意地薅了一把自己的短发,把帽子捡起来放在炕柜子上,“刚才不是和您说了么?磕到了,缝了几针,没啥事儿!”
卫老太才不会信,她扫了卫大柱一眼,敛去凶相,朝谢玉书看过去,“闺女,你怎么称呼啊?”
谢玉书有些摸不准自家婆婆的性子,只能强打勇气笑着说,“妈,我姓谢,叫玉书,玉石的玉,书本的书,是晋北人,在守城……额,在大柱他们部队里当医务兵,和大柱是在部队认识的。这俩小子是我们家老大和老二,大的叫卫国健,今年十二了,小的叫卫国康,今年九岁,都在部队子弟小学念书。”
介绍完之后,谢玉书又催自家俩儿子,“快喊奶啊,你们不是一直问,为啥别家孩子都有爷奶么?这就是你们奶,看着亲切不!”
卫国健想到眼前这老太太抄着大扫把朝他爸身上招呼的样子,实在说不出‘亲切’俩字,只能挠着后脑勺喊了一声‘奶’。
卫老太高兴地应了,又看向老小卫国康,卫国康有些害羞,跟着卫国健喊了一声‘奶’,然后就红着脸躲到卫国健身后。
卫老太乐呵呵地点头,“都是好孩子,玉书,快上炕来,外面那么冷,上炕暖和暖和,大丫二丫,你俩拿上妈的钥匙,去柜子里把去年秋炒出来的松子和瓜子花生拿一碗出来,给你大嫂和两个侄子吃。二柱三柱四柱,你们仨还愣着干什么?不知道喊人吗?”
“四柱,你在割条羊大腿给你大哥一家炖上,三柱,你拎条猪后腿去你二姨家换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回来宰了炖鸡汤喝,二柱,你去把东边那间屋子拾掇拾掇,把粮种搬到厨房里去,那些没掰的苞米全都吊上屋檐去,把那屋子打扫干净,把炕给烧暖和,妈柜子里还有一床压箱底的新被褥,拿出来给你大哥家用,当时你们结婚的时候,妈不是给你们各家都多做一床新被褥吗?你们同兰子、春芽和翠芬说一声,都拿给你们大哥家用,妈等秋天的时候给你们做新的。”
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之后,卫老太又自己下炕从倒扣着的箩筐里拿出小半截麻袋的核桃来,拿了一碗,又拿了一个大锁头,递给谢玉书,“大媳妇,你和两个孩子吃点核桃,这是你二姨昨儿傍晚才拿来的,你二姨家叶子在林场干活儿,秋天才晒干的新核桃,好吃得很!”
卫大柱凑到了卫老太跟前,“妈,你不能有了儿媳妇和孙子就不要儿子了啊,我能吃核桃不?您吃不,您吃的话我给您剥!”
卫老太嫌弃地看了卫大柱一眼,用扫炕笤帚把正准备往炕上爬的卫大柱轰了下去,“你赶紧去洗把脸,把身上那脏了吧唧的衣服脱了,带衣服的话就换一身干净的,没带衣服的话就先找二柱拿一身衣服将就将就,今天不能洗衣服,等明儿一大早妈给你洗,放到灶台上烘一个钟头就干了。”
卫老太啰啰嗦嗦地下了炕,突然扭头问卫大柱,“大柱,你刚刚是说想给妈剥核桃,对不?妈没听错吧。”
卫大柱点头,“我这都二十多年没在您跟前了,您想吃核桃的话,谁都别和我抢,我给您剥!”
卫老太乐了,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卫大柱,“行,没人和你抢。你把脏衣服脱了,换上身干净的,想怎么剥就怎么剥,那儿半麻袋核桃呢,你看见了没?想剥就都给我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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