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在众人的想象中, 那个已经害了三条人命的妖怪理应长得青面獠牙，丑陋不堪，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而不是眼前这般, 与其说是妖怪, 倒更像是个人类——还是那种生前正气凛然的大好人——的亡魂。
思及此处，莫白芷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您是, 仁矢大人么？”
从花子婆婆那儿听过有关莲湖传说的在场之人全都一脸震愕地看向他, 然后才转身打量着那个人类亡灵。
“当不得大人这个称谓......不过仁矢这个名字, 还真是久违了啊，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被这么呼唤过了。”
传说中的那位勇士仁矢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眉眼弯弯笑得很是爽朗, 带着太阳般的温度和感染力，即使是在数百年后, 已经是魂体的他依然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无怪乎当初被恐惧和绝望所支配的村民，会对其托付信任，冒着激怒那只大妖的风险也选择支持他的行动。
“可是, 传说中不是说, 那只大妖的尸体被扔入了湖水中么,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会是......”
长谷部无疑说出了其余人心□□同的疑惑。
“因为当时被一同扔进湖中的不止有妖怪的尸体, 还有我的啊。”
一脸淡定地说句这句信息量惊人的话语, 仁矢侧头望向那片婷婷绽放的莲花, 眼底闪过一道复杂的色彩，“记得以前刚来这里的时候那儿还有座小山包的，现在倒是变成了一片树林——现在具体是什么时候，织田信长夺取天下了么？”
“......没有，他被自己的家臣背叛，最终死于本能寺，现在距离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上百年。”
“上百年，听起来还真是漫长......少年，有什么疑问就尽管提吧，趁着时间还够。”
这句话正是对着欲言又止的莫白芷说的。
虽然有点不解于仁矢所指的「时间还够」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被点了名，莫白芷也没有矫情，干脆直白地问道，“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您的尸体，竟然会和妖怪一起被抛进湖水里？”
在当初那个年代，入土为安才是平民间所信奉的殡葬仪式，对于一个牺牲自己拯救全村性命的大英雄，处理其遗体的方式居然是弃置水中，那也未免太过叫人心寒。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嘱咐村民们这么做的——一看少年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想岔了，他们都是淳朴的好人家，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情来的。”
仁矢摆了摆自己的手，瞥了眼地上佛性浓厚的念珠，扬唇笑道，“你们之中肯定有几个本事不凡的高人，再仔细看看我，大概就能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妖气？”
感受到四周再度汇聚起来的黑色雾气，名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欲退恶鬼者，亦需身化恶鬼」，我虽然杀死了那只大妖的肉\体，却也被它临死前立下的诅咒所纠缠，不仅即将堕落成比它还要残暴嗜血的怪物，更是连自裁都无法做到。”
说到这里的仁矢无奈地摊了摊手，“所以，我只能拜托村里人将我杀死后，一起投入湖水中——那片湖水所处的位置极好，揽尽一方风水吉气，再加上佛寺之中的净莲压制，即使那大妖身死之后有再多的怨愤之念，也无法造成多大的危害。”
“没想到经年之后，沧海桑田，地形变动，这里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风水宝地，漫长岁月里发酵酝酿而生的仇恨与怨憎，亦不是单独的净莲所能抵抗，就连我自身的意志，都由于那个诅咒的原因被妖怪的残魂镇压消融，险些铸成大错。”
“......险些？”
抓住这个关键词的莫白芷顿时眼睛一亮，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的期待。
“啧，少年你的脑袋转得可真快啊。”
从莫白芷的反应就知道他肯定认识那几个落水者的仁矢苦着脸说道，“那三个小伙子没什么大事，再过一会儿大概就能从湖底下浮上来了，回去大概会生一场大病，多修养些时日，等病好了，也就没什么大碍——可我那时候本来正积蓄着力量打算和那妖怪的残魂抢夺身体来着，结果噗通噗通一连掉下来好几个大活人，心神一乱，结果就彻底让对方打焉了。”
在仁矢和莫白芷交谈的过程中，四周原本散去的黑雾亦在不断凝结汇聚，前者身下安静躺着的念珠再度颤动起来，发出了淡淡的佛光。
“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被佛光烧灼得眉头紧蹙的仁矢低声嘀咕了一句，继而拔出了腰间佩着的长刀。
“！！”
笑面青江和长谷部几乎是同时举起了自己的本体，挡在自家审神者身前。
“放心，我可不是要趁机偷袭......”
手腕一转，将刀刃调转方向，对准自己胸口的仁矢撇了撇嘴角，目光敬畏地扫了眼全副武装的莫白芷身上的各种符咒，“我才不像那头蠢妖怪那样，只会自讨苦吃呢。”
“差不多也到时间了，趁着那家伙的残魂重聚，诅咒再度出现之前，我也是时候把这几百年的孽缘做个了断了。”
“你——”
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莫白芷刚想让刀剑男士们拦住仁矢，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毫不犹豫地用长刀洞穿自己心脏的仁矢踉跄后退了几步，像是支撑不住身体般摔倒在地，姿态虽然狼狈，目光却是万分地明亮桀骜，他抬手指着空中似是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的黑雾，张口怒骂，“艹，当初自己的肉身毁了就想来夺我的，死了以后魂魄不全了也要拿我的补，我又不是你亲爹，我可是把你一刀宰了的仁矢大爷，瞧把你美得——以前诅咒还在的时候拿你没办法，现在，哼哼，大爷这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做魂飞魄散！”
痛快淋漓地骂完一场，仁矢倒抽着凉气把长刀从胸口处抽出，当啷一声扔到了莫白芷脚边，作为魂体的他并没有流出任何血液，只是自胸口开始，不断往外溢散着金黄色的光砂，随着光砂不断地滑落消失，他的身体也变得愈发通透淡薄。
地上那振光华湛然的长刀发出了隐隐的哀鸣。
“这么多年能在那妖怪的不断侵蚀中支撑下来，还多亏了虎切的一路庇护，帮我好好照顾它，虽然不怎么出名，但它可是连老虎都能一刀斩断的好刀哦......什么嘛，少年，你这是要哭了吗？”
不经意间瞥见几人悲伤的神色——特别是那个茶色头发的小子，居然连眼泪都给他流出来了——的仁矢浑身一激灵，笑骂道，“饶了我吧，我最讨厌这种黏糊糊，酸得不行的告别了，当初村子里的那群人就是这副样子看着我，看得我牙都疼了，现在你们居然还来......我这可是被束缚了数百年后方才迎来的解脱啊，你们不应该为我感到高兴么？”
“啧，都是大男人了，哭哭啼啼的太不像话了，算了，反正我也快走了，就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我可是谁都没说，打算带到地底下去的。”
身形虚幻得近乎于无的仁矢听到莲湖处传来的一片水花声，三个气喘吁吁，不断咳嗽的年轻男人自水面底下冒出头，脸色一片煞白。他的目光落在其中最年幼的那位身上时，莫名漾起了柔和的波光，似乎因此想起了某位暌违已久的故人。
“我当年特地跳出来，不要命地去对付那大妖，不是什么心地善良，勇气可嘉，只是为了村子里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哪个男人忍心见那么好看的姑娘去当那短命的祭品啊！”
“当时我可都想好了，等我宰了那妖怪回来，就抱着它的脑袋上那姑娘家里去求婚，她父母要是不同意，我就把它的脑袋挂在她家的门口上，吓死他们。”
“没想到啊，到最后妖怪的脑袋是摘下来了，不过姑娘他爹可能是听到了我心里的想法，哈哈，村长老头那一刀砍得我真够疼的，难怪能养出个对我横鼻子竖眼的漂亮闺女。”
“所以说，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个色迷心窍，不自量力的普通人罢了，别被那些不知传成什么鬼样子的故事给骗了。”
“不过......”
他最后留在世界上，是一抹释然的几乎可以照亮一切的明媚笑靥。
“我觉得自己还是挺了不起的，是个好汉子，对吧？”
在世界即将堕入永暗之前，仁矢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绮丽绚烂至极的花海。
伴随着哗哗的溪水流淌声传来的，还有隐隐的清亮歌声，清脆而甜美，分明属于一位女子。
他知道，此时的溪岸边，一定坐着个穿着浅粉色和服，散着长发，闲适地挽着和服裙角，脱履浣足的美丽少女。
他还知道，当初自己冒冒失失上前搭讪的结果，是被惊慌失措的她浇了一水瓢的溪水，而后一脚踢进了溪水中。
他更知道，看到那沐浴在春光，伫立于花海中娇俏的少女鼓着脸颊指着他骂道—“放浪家伙”—的时候，自己就彻底完了。
相思入骨，无药可救。
作为祭品上山的那一天，他告别忧心忡忡的村民，人群中的少女同样红着眼睛朝他挥手。
自以为得到全世界祝福的他志得意满地负刀离开。
那天的天空很蓝，日头很好。
此去重山，便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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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我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后来，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一抹淡淡的光，一个穿着武士服，笑得很帅气的大哥哥突然出现，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后来就莫名其妙被救了......夏目桑，你知道他是谁吗？我和奶奶说过了，她一直说那只是个幻觉，可我总觉得不像。”
软软地躺在床上，形容间还有些虚弱憔悴的阿明歪着头，不解地对坐在床头的夏目问道。
“那不是幻觉。”
闻言，夏目表情恍惚了刹那，旋即轻轻勾起唇角，绽放的笑容温和而骄傲。
“他的名字叫做仁矢，是一位英雄——非常非常了不起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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