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收到泷的书信是在一个下雨的清晨。

    送信的信使是一只可爱的狸猫, 软绵绵的脖颈间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信笺之前就是放在这里的, 它如今正睁着那双水灵灵的黑亮眼眸，伸着小爪子讨赏。

    莫白芷轻笑一声，抓了一把碟子里的干果放进布包里，顺手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瓜。

    这场雨已经持续了几天的时间, 似乎连上天都在哀悼掌管这座城池数百年之久的家族没落，即使新的城主任命已经由将军下达, 民众们似乎也还没从那深深的悲伤怀念中缓过神来。

    当初那个不知名的, 占据了人见阴刀身体的妖怪虽说被他打退, 但他留下的那群恶鬼妖物，以及被浓厚瘴气从其他地方吸引来的妖怪，放任不管的话依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是以他们一行人并没有着急离开, 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扫除瘴气还有失去控制四处行凶的恶妖。

    原本这些事宜若是有奈落城的“老住户”协助的话, 倒还没有那么麻烦, 可当日莫白芷抱着沉重的心情前往旧城主府想要向泷通知有关人见家族的不幸消息时, 他却已经失去了踪迹。

    他还担心过这个性怯弱又敏感的“神明大人”是不是因为受不了打击而选择了自我毁灭, 然而他当初附身的那株樱花树在少了瘴气的侵蚀后，长势却是极旺, 想来它的寄主并没有大碍，所以只当对方是在躲着他, 不愿见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毕竟虽然没有正式承诺, 但泷可是对他寄予了厚望, 希望他能尽快治好人见阴刀，之后事态发展到这般地步，也只能叹一句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向来难由人心。

    ****

    各色野花野草伴随着逐渐回暖的天气还有珍贵的春雨重回大地，密密匝匝地覆盖了荒僻了一冬的土地，那放眼望去占据了所有视线的绿意，简直有股气势汹汹的逼人感。

    撑着一把油纸伞行走在杂草丛生的林间小径上，大概走了十几分钟，莫白芷才远远看到那个金发长至脚踝的纤瘦背影。

    “怎么不撑伞？”

    走到近处莫白芷才发现泷根本没有动用自身的力量排开雨滴，也不晓得他站在这里多久了，现在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般，雨滴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滑下，汇聚在下颌处，再继续跌落，直至打湿一身华贵的和服，像是一场无声且悲凉的哭泣。

    将伞柄歪向泷，挡住其大半边身体的莫白芷无奈地轻叹一声，抬手在他没有焦距的空洞眼眸前摆了摆。

    “我还以为你特意让我一个人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人见，人见阴刀大人，他，死了，被杀死了......”

    无神的双眸倏忽闪过一道微薄的光芒，泷的嘴唇几番翕动，勉力挤出的却是不成语句的碎片。

    “......抱歉。”

    早在他到来之前，人见阴刀便已经失去生命，被妖怪占据了身体，人力有时穷，莫白芷从来不会否认自己在某些事情上的无能为力。

    听闻这句回复，泷眼底仅剩的光芒轻颤，最终黯淡熄灭。

    “原来，真是这样啊。”

    自言自语地呢喃一声，泷忽然仰头笑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连莫白芷搭在他肩上的伞都在隐隐颤抖。

    “泷，你——”

    总觉得见面以来泷的一举一动都很怪异的莫白芷眉头微蹙，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瞬乍然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那只深深埋入自己左胸口的手掌。

    伸出手掌的袖口处还绣着精致的人见家族纹章。

    滴答......滴答......

    刺目鲜艳的红很快便被淅淅沥沥的雨滴稀释，化为淡淡的绯色。

    从错愕震惊中清醒过来的莫白芷眼神复杂地看向此时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悲哀痛苦的加害者。

    “别怪我......”

    “我要为，阴刀大人复仇。”

    在泷自莫白芷的胸口抽出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右手后，即使知晓后者并没有当场死去，却也没了再继续攻击的心思，而是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失去阻挡的伤口汩汩流淌出温热黏腻的液体，很快便把素白干净的狩衣洇染浸透。

    那样浓烈的色彩，显得分外美丽和残酷。

    乌帽掉落，长发散乱的少年踉跄后退了几步，终于还是颓然地倒在地上。

    有几缕从天而降的雨丝落进了他的眸中，被水雾遮掩的视野一片迷蒙，让他不得不费力地眨了眨眼。

    铅灰色的天穹，绵密的雨幕，高大的林木，苍翠的草地......一切的一切，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何处曾经亲历过般。

    好像，是在某个困扰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烦人梦境里......

    呀咧呀咧，木童那家伙随随便便翻出来的旧书上还真是描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呢。

    想起自己这次时空旅行前和木童在论坛上的私聊，莫白芷唇角微扬，明明已是弥留之际，俊美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恐惧亦或是怨恨。

    “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真是不可思议。”

    银白色的衣角从眼前飘过，定睛再看，却并不是普通的衣物，更像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不过这突然响起的森冷男声，倒是分外耳熟。

    “居然，还敢留在城里么，妖怪。”

    “为什么不敢呢——您可以称呼我为奈落，阴阳师大人。”

    大半个身躯，连带面孔都掩藏在银白色的狒狒毛皮下的男人语气之中难掩得意。

    “所谓的感情和信任不过是可笑至极的谎言，只需要一点点挑拨和暗示，就足以让昔日的亲人反目成仇，爱侣自相残杀，朋友刀剑相向，竟然会被这种脆弱而虚伪的事物所迷惑，您的心灵远没有您的实力来得强大啊。”

    “......泷，是被你欺骗的？”

    “我只是以人见阴刀的身份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并将矛头引到你身上罢了，会做出这种事情，是他自己的选择——对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也报以这般的信任和温柔，你和当初的那位巫女一样，愚蠢得叫人恶心。”

    不经意间提到桔梗的奈落想到他之后的计划，猩红的眼底更是涌动起恶毒与快意的风暴，“我最喜欢摧毁的，就是你们口中坚不可摧，实则一触即碎的所谓羁绊，等我接手了你的身体，我很好奇到时候你那群忠心耿耿的手下会是怎样的表情。”

    “......”

    “您似乎很吃惊，不过这件事其实也很好解释。”

    揭开兜帽，露出一张陌生但同样俊美面容的奈落俯身将手缓缓伸向莫白芷的眼睛，“那个少见阴刀的人类的身体和我有着非常高的契合度，不仅能帮助我更好地掩藏身份，同样也不会限制我的实力——像我现在用的这句身体就不一样了——可惜那么优秀的躯壳，却在几天前被您打得破破烂烂，还为了欺骗那个守护神，不得不彻底舍弃。”

    “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有更加完美的选择。”

    “不可思议的肉\体力量，强大而纯洁的灵力，占据这样的身体后我能得到多大的助力，还真是让人期待。”

    再加上从最猛胜的监视来看，这位阴阳师身边的那五位明显非人的忠心侍从同样拥有叫人眼热的实力，对于能够借由吞噬血统纯正的强大妖物不断提升力量的自己而言，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垫脚石。

    沾染着鲜血的手掌忽然抬起，牢牢攥住了奈落即将落到自己脸上的右手手腕。

    就像是铁钳般强硬到难以挣脱的力道，完全不是垂死之人应该拥有的。

    “一想到死后要被你这种玩意儿占据身体，就算已经走到奈何桥上，也忍不住要杀回来呢。”

    “！！！”

    意识到事情不对的奈落也不管什么附身计划了，从心头涌起的强烈危机感让他下意识想要直接斩断阴阳师的那截手臂，不过他的动作终究还是晚了几分。

    无数黑色符咒经由莫白芷的手臂源源不断地流动至奈落身上，最终在其身上凝固成一条条暗色的锁链，锁链的尽头连接着大地，无论受缚者如何挣扎，依然无法撼动。

    “这次你可别想再逃跑了，妖怪，不，奈落。”

    地面猛地绽开一道裂缝，将狡黠微笑着的少年一口“吞”下，不久之后，衣着服饰焕然一新的莫白芷便再度出现在仍然与束缚着自己的锁链不断抗争着的奈落面前，与此同时现身的，还有一位可以用漂亮精致来形容的金发男人。

    “这次多亏有泷你的帮助，不然要抓到这个滑不溜手的家伙，还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

    “您，您过奖了，计划明明都是阴阳师桑您安排的，我只是按您说的来表演，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崇拜的大人夸奖了的事实让泷害羞地红了耳朵，抬手挡着自己的脸颊，眉眼舒展地微笑着。

    “究竟是什么时候——”

    面色阴沉地紧盯着谈笑正欢的莫白芷和泷，奈落的眼神愈发凶狠怨毒。

    “你好像对自己的监视手段很有自信。”

    莫白芷耸了耸肩膀，摊手说道，“很不巧的是，在这方面我也很有心得。”

    很早之前就注意到隐藏在奈落城瘴气中的虫形窥探者的他在遇到泷之后，假借揉他头发的时机，顺便将几张传讯符交给了他，咳——所以说当初恋恋不舍地摸了那么久的时间绝对不是因为自己经受不住诱惑，而是有更加深沉的原因。

    说来也是巧合，恰恰是在奈落假扮的人见阴刀出现在泷面前时，莫白芷的传讯符也差不多将大概的消息传递了过来。

    而在这两者间，泷究竟选择了相信谁，在如今的情况下，结果不言自明。

    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泷抱着胳膊恨恨地瞪了眼脸色发青的奈落，“我活了那么久的时间，又不是光用来睡觉的——别的先不提，要论演戏，无聊的贵族们敢认第二，天底下就没人敢认第一。”

    “从人见主家搬到奈落城后，我在城主府上见惯了各种各样的「表演」，为钱，为权，为名，为利，看的我都替他们累得慌......足足五百多年，五百多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你还敢在我面前演戏，而且还是用【阴刀大人】的身体来骗我，谁给你的胆子？”

    “——自求多福吧。”

    嘴角抽搐地看着画风突变的泷面无表情，摩拳擦掌地走向奈落，莫白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衷心祝愿后者往后的妖生能够过得“轻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