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不厌说出“皇帝陛下”这四个字的时候, 用的是他惯有的语气，甚至于脸上还带着笑意。
可是不但是熟悉他的人，甚至于就连娄元纬, 背后都生出了一阵寒意。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 娄元纬也见过几个故国的人, 听到过几次“皇帝陛下”。然而这一回, 他却并没有从眼前人的语气中听出敬意, 而全是戏谑。
娄元纬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长袍，或许因为代多城这地方位于边陲地带，中央皇室也懒得管理，这一件明黄色的长袍上，居然隐隐约约的绣着一点龙纹。
“你是谁？”娄元纬压低了声音向陵不厌问。
而还不等陵不厌回答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黎风兰，忽然向前走了半步。
沙漠里的风本身就大, 此时整个广场已经被彻底清空。风从连接广场的窄巷巷口挤了进来。一下便吹起了黎风兰的衣袍。
“呜……”有风沙袭来, 乘黄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发出一声轻呜。
这声音此时听上去, 竟然有些寂寥。
黎风兰身上的白色粗布衣袍，被风向后吹去, 兜帽也被吹落下来。
修长的眉，还有如工笔描摹般精致的眼睛，在这一刻露了出来。这样精致的相貌, 与代多城的漫天黄沙，还有被黄沙与碎石覆盖的戈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广场上的所有人, 凡是看到黎风兰长相的，全不由被他吸引。
黎风兰轻轻地将乘黄交给了陵不厌，接着居然后退两步, 双手平举，笑着向眼前的男人行了一个大礼。
“在下，溪后黎氏。”
溪后城，黎家。
“溪……溪后？”娄元纬听到黎风兰的话后，立刻向后退了两大步。此时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可能，溪后城的黎家人，早就已经全死了。
黎风兰猜出了娄元纬在想什么，他开口道：“您想说，黎家人应该死了对吗？”
娄元纬没有说话，他看向黎风兰的目光满是恐惧。刚才在城主府的时候，娄元纬感受到一股凶兽的气息，但等他出来后，那气息便消失不见了。
再加上刚才的凶兽气息，与他之前遇到的略有不同。所以此时娄元纬便以为，这里其实并没有凶兽，刚才那气息，只是眼前这个人想要将自己引出来，而耍的小把戏。
男人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说：“是你故意将我引出来的。”
娄元纬瞥了黎风兰一眼，语气轻蔑的说：“若是你早些年来找我，说你是黎家人，我或许还会信你的鬼话。现在……”语毕，娄元纬又冷笑了一下。
陵不厌看到，黎风兰虽然表情还算平静，但是肩膀却微微颤动了起来。
——他正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
不由自主地，陵不厌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黎风兰的手腕，手指也因此触到了黎风兰的掌心。
这一切动作，都藏在宽大的道袍之下。只有黎风兰和陵不厌知道。
实际上陵不厌刚才只是想要轻轻握住黎风兰的手腕，他没有想到……居然碰到了对方的手心。
……没有办法，握都握上了，他自然没有将黎风兰放开。
尽管是修士，理论上并不会受到寒暑的影响，可是刚才与娄元纬说话的时候，黎风兰的身体依旧忍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发寒。
直到陵不厌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为什么说早些年，有黎家人来找你，你会相信？”黎风兰说完这句话，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你前些年一直知道，有一个黎家人还活着。”
“你——”被黎风兰说中心事，娄元纬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他没有从眼前这堆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点灵力，因此在被黎风兰吓到之后，他便慌忙看了一眼站在背后的卫兵。
不过转眼，黎风兰一行人就被身着铁衣的卫兵团团围住。
而黎风兰就像是没有看到那些卫兵一样，他自顾自地说：“天眠宮黎扶月，你很怕他来找你？”
没错，刚才娄元纬说的那个人就是黎扶月。
作为修真界第一人，不只是修士们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下界也人都熟悉他。
之前的几千年，知道黎扶月还活的娄元纬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不敢被对方知道自己还活着。
直到黎扶月魂飞魄散，一直提心吊胆的娄元纬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在凡间游荡多年，最终找到了代多城这个没有修士的地方，成了城主。
“那又如何，”卫兵来后，娄元纬说起话来一下子就有了底气，“不要用他来吓唬我，这三界之中有谁不知道，黎扶月已经死了，死的连灰都不剩！”
听到娄元纬的话，周围的卫兵也忽然哄笑了起来。
而陵不厌则在这个时候，皱起了眉。
“咕咕咕！”
“放我出来！”
毕方一族性子本身就像他们那金灿灿的外表一样，烈的不行。
听到娄元纬的话后，黎风兰还没有说什么，倒是段千里和段万年被他的话给激怒了。
藏在竹篮里的两只小金鸟本能的想要往外冲撞，却被半步飞升，灵力极其唇精纯的牧含桃给按了回去。
说话间，黎风兰已经感觉出来，娄元纬虽然真的活到了现在，但是的的确确没有一点灵力，而没有灵力，便代表着他根本不懂修真界那些玄之又玄的小法术。
——黎风兰虽然是剑修，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别的。
说完刚才那句话后，黎风兰忽然直视着娄元纬的双目，然后慢慢地朝他笑了一下。
不过瞬间，对娄元纬来说，自己所处的世界，就由刚才的广场空地变回了……御殿龙椅之上！
上一世的时候，黎风兰并没有去过皇宫，眼下这个大殿，其实是按照娄元纬心中的样子构建起来的。但是不懂法术的他，并不清楚这一点。
明明是自己最想回到的地方，但是看到这金碧辉煌的屋室之后，娄元纬却“扑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这里……这里！”
时隔千年，娄元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里。
他的视线从高空处的藻井缓缓移过，最终落到了大殿的正前方。
在他的注视下，有一个身穿叠锦长衫的男人，逆着光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了过来。那人的额间，正有一抹代表性的红痕！
明明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那个修士，可是身处于这个空间的娄元纬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本能地认识到——他就是黎扶月。
上一刻娄元纬还在广场上嘲笑黎扶月，可是现在他却挣扎着起身，一边向后退一边哆哆嗦嗦的向他说诸如“大人有大量”以及“见过仙尊”这种话。
娄元纬想要逃离这里，然而没有后退几步，他便猛地一下撞到了房间里面的巨型屏风。娄元纬无路可退，而黎风兰则趁着这个时候上前一步，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认出我了吗？”黎风兰缓缓问道。
“认，认出来了。原来您老人家……没有死……”因为紧张，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后，娄元纬赶紧补上，“我的意思是，恭喜……恭喜您。”
眼下黎风兰其实是随便搞了一个幻境，将娄元纬拉了进来。
他没有心情与眼前人耗时间，黎风兰冷冷的“嗯”了一下，便说：“你能活到今日，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一下？”
黎风兰并没有直接问娄元纬是为何能够活到今天的。他以前虽然没有和娄元纬打过交道，但是却听家人说过：娄元纬这个人非常多疑，而且喜欢脑补。
他刚才的语气，满是讥讽。
果然，听到“恭喜”两个字，娄元纬脸上的表情立刻一变。
黎风兰注意到这一点后，又朝他笑了一下。
娄元纬作为一个没有修为凡人，之前在人界遇到的也都是一些不过元婴的散修。现在被黎风兰拉进幻境这么一吓唬，脑子算是彻底的乱了。
“我我……我，我也不想的。”
不想长生？
闻言，黎风兰忍不住皱眉。
娄元纬居然不想长生？这是在逗他吗。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黎风兰的脑子里面飞速闪过许多念头。就在黎风兰想，怎么将对方的话套出来的时候，娄元纬自己却在惊慌之下，又补了一句：“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神魂会因此有异。”
放在平常，娄元纬说话一定是非常小心谨慎的。
但是今日他恐惧之下，他居然将自己最在意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神魂有异？！
尽管说完之后，娄元纬就立刻将嘴巴闭了起开。但是黎风兰还是立刻分出一抹神识，向他的神魂探查而去。
娄元纬只是一个凡人，查他的神魂状态，对黎风兰来说真的再简单不过。因此没有过几息，黎风兰就发现了一件事——娄元纬的神魂果然就像他说的一样，出了问题！
他的神魂，与乘黄的状态很像。
简单的说——他们的神魂与普通人不一样，是不能轮回的。
对于乘黄那样的上古凶兽来说，能不能轮回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毕竟上古时期的凶兽，没有一只是老死的，所以没有人说的清楚，凶兽这东西究竟能够活多少岁。
甚至修真界按照之前的迹象来判断，还说它们能与天地同寿。
再加上乘黄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了天敌，故而对理论上能够活无限久的它来说，转不转世都没有任何影响。
然而娄元纬不一样，且不说他的“长生”究竟有多长，没有任何修为的他，随便一个人就能杀死。
娄元纬是一个心思细密的人没有错，但凡是生出贪妄之心的人都是有弱点的人。
黎风兰迅速抓住了娄元纬的弱点。
“帮你重入轮回，对我不过是一件事小事。”黎风兰装深沉道。
实际上他内心想的却是：才怪。这种事情，简直比自己重生都不可能！
黎风兰完全想不到，究竟是谁会让娄元纬的神魂，不能再入轮回。
“真，真的吗？”娄元纬下意识问道，接着又猛地摇头说：“不，不对。我杀了黎家人，你既然是黎扶月的话，怎么会帮我呢——”
正说着，黎风兰就轻轻将手搭在了娄元纬的肩膀上。
他说：“我们黎家本不该绝，谁知被你给杀了。现在当年牵扯进这件事的人，命数都乱了，还有很多人至今难以投胎转世。只有你也死了，去冥河那边一起报道，当年的事情才算有所了解。”
黎风兰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编瞎话功夫，真的是涨了不少啊……
要是放在上一世，他只会“光明正大”的处理这件事，才不会费劲搞什么幻境，更不会骗娄元纬。
娄元纬显然很不了解修真界的事情，再加上黎风兰口中“再入轮回”这件事的诱惑实在太大，他的贪欲再一次将理智踢开，控制了整个人。
“你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娄元纬的心里面已经将它当做真的了。
“自然，”黎风兰一脸神秘的说道，“我既然能够活到今日，那么让你再入轮回，自然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是啊，黎扶月明明已经被全修真界联手，打到魂飞魄散，这样他都能复活，那么帮自己重入轮回，自然也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娄元纬已经入局了。
他假装镇定的站直身子，然后朝黎风兰问：“那你现在来找我，就是做这件事的吗？”
黎风兰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说：“我来找你，当然是要将当年的事情解决清楚。比如说，我想知道你当年究竟是为什么，要杀了我们黎家人的？”
黎风兰刚才开口之前，还有一点担心自己这么问了，会不会引起娄元纬的怀疑。
毕竟他现在在娄元纬眼前的人设，可是一个掌控大局的神秘人士。
但是没有想到，听到黎风兰的问题，娄元纬眼中竟然显出了几分恐惧。
他咬了一下牙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当时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意识，它反复告诉我，要杀了黎家人，黎家人的存在会吸走皇室气运，还有我的气运，让我当不成皇帝。后来，等我杀了他们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对了！”说完刚才那一句，娄元纬又赶紧补充了一下，“同时那个意识还告诉我，只要我能够杀了黎家人，我就能够……能够长生。”
原来是这样吗？那个诡异的意识，直接捕捉到了娄元纬心中最大的两个贪念，并且不断诱惑他。
其实当时娄元纬也不是很想杀了黎家人。
毕竟就像牧含桃之前想的那样，黎家不但底蕴深厚，并且满门忠烈。
娄元纬要是想要当好这个皇帝的话，那么他是没有理由杀黎家人的。
但是他心中那个诡异的念头却反复告诉他，洗脑他，让他必须杀死黎家人。
于是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娄元纬终于还是动手了。
按照他的话，自己动手之后，忽然失去了意识。而等清醒之后，就到了一个“极其恐怖，不像人间”的地方。在那里，那个“意识”告诉娄元纬，他已经长生了，在之后的日子中，他不再需要饭菜维持生命。
……只需要，吸食人的生魂，或者凶兽体内的灵气。
娄元纬说话结结巴巴的，但是黎风兰凭借这个幻境平稳的状态能判断出来，他并没有欺骗自己。
听完对方的话后，黎风兰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娄元纬的状态，有些像是修士走火入魔，也就是自己当初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吗……”黎风兰说完这句话，娄元纬就发现自己眼前的场景，忽然由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变回了刚才的空地广场。
被冷风一吹，再看到黎风兰眼底的寒意，他一下就明白了，黎风兰方才在骗自己！
“你……你……”娄元纬伸出手指朝着黎风兰指去，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站在黎风兰身边的黑衣人只一抬手，他便定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外人并不知道黎风兰和娄元纬刚才进入了幻境，在他们看来，这两人只不过稍稍沉默一会，没有说话而已。
因此就连牧含桃一时半会间都没有弄懂，为什么娄元纬忽然这么激动。
只有陵不厌转身看着黎风兰说：“他当时的样子，有些像走火入魔。”
黎风兰点了点头，停顿一下又说：“而且他的确可以吸收凶兽灵气，但是只能吸收低等凶兽……估计之前代多城附近的凶兽，并不是被他杀了，而是被他吸走灵气，暂时无法影响到普通人而已。”
——刚才陵不厌一直拉着黎风兰的手腕，因此幻境产生后，他虽然没有进去，但却看清了其中发生的事情。
他的感觉还有想法，都和黎风兰一样。
听到陵不厌的话，被牧含桃强行镇压在竹篮里的段千里简直恨得牙痒痒——陵不厌这人，又在和风兰打什么哑谜！
气死了，真的气死了。
陵不厌说完刚才的话，稍一挥手，站在他对面的娄元纬忽然能动了。
可是这一次，陵不厌并非是要放过他的。
只见黑衣人看了一眼黎风兰和牧含桃，然后说：“留着他也没有用了，不如风兰和牧含桃仙尊杀了他罢。”
牧含桃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气说：“我虽不明白你们刚才都看了什么，但是看样子，藏在娄元纬身后的那个人，依旧没有被找出。”
是啊……
黎风兰的表情也有些沮丧。
不过他的心里，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引诱娄元纬的人，和当年害自己走火入魔的人就是一个！
那人引诱娄元纬，为的就是借他的手除掉黎家。
可是那人既然能够做到让自己走火入魔，他又何苦为难凡间一个黎家呢？他到底何必费这么大的劲。
黎风兰看上去解决了一个问题，但是心中却迎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是。”陵不厌点头说。
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段千里，听到这里之后，则幽幽开口道：“枉费风兰信任你，我说风兰不如和我回妖界，倒时候我一定举全界之力，为你将这件事调查清楚，同时报仇血恨。”
段千里的话虽然说完了，但是他话音落下之后，这里却没有一个人给他一点回应。
直到过了几息，同样在竹篮里的妹妹的段万年忽然有感而发：“好尴尬啊……”
段千里：“……”
闭嘴！
牧含桃微微摇头说：“既然如此，我这凡世的尘缘还是难断。哎……一切还是要等水落石出之时。”
语毕，牧含桃又对黎风兰说：“杀娄元纬一事，并不是我关心的。他是你的仇家，还是由你来动手。”
……
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娄元纬的那些卫兵已经发现，这几个人有些不对劲。
其中领头的那个几次示意，问娄元纬要不要动手，但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现在，那些身披铁甲的人，心中也不断发憷。
他们看着是拿武器将黎风兰一行人包围，但是手其实已经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一个人敢真的向前。
娄元纬并没有被陵不厌定身多久，现在听到牧含桃几人的话，他赶忙一脸激动的指挥卫兵向前来。
“上啊！给我拿下他们！”
可是那些卫兵听了他的话，依旧站在原地不敢行动。
在同一时间，黎风兰冰冷的指尖，已经缓缓点到了娄元纬的额头上。
——他要碾碎这人的神魂。
修真界并没有所谓的搜魂之术，唯有在碾碎对手的神魂时，可以看到他一生中最最记忆犹新的几个片段。
黎风兰没有忘记，刚才娄元纬对自己说，他意识清醒之后，到了个“极其恐怖，不像人间”的地方。
黎风兰想要知道，那定究竟在哪里。
娄元纬只是一个凡人，他的神魂无比脆弱。
那根食指只轻轻一点，娄元纬的大脑，便瞬间生出一种刻骨的刺痛，同时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尖叫着。
也正是在他神魂消散的这一刻，黎风兰看到了娄元纬所说的那个地方。
直接天际的焰火龙卷，其中的火心泛着诡异的暗绿色光芒……
这个地方，黎风兰曾经看到过一次。
而那一次，他是在陵不厌的记忆里看到的。
那地方，正是传说中的无尽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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