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是腊月,坳里都热闹了起来,筹备年货、走亲访友,要过一个欢欢喜喜的新年。相比之下叶老头儿一家就清静得多,他仨儿都不是那种闹得起来的。今晨下了场寒雨,冷气直往衣里钻,将骨头都冻得冰冷。
尽欢勒着沐余生的脖子,生怕从他背上掉下去了似的。
“尽欢你放开些,勒紧了我喘不过气来。”沐余生累得脸都有些涨红,他时不时停下来歇口气,这一路都是他背着尽欢,好歹也是个胖小子,他可不好受。但下了雨山路又滑,总不能让尽欢自己走,只得背着了。
“嗯。”尽欢听话地松了些,一只手转而扳着他的肩膀。
今儿腊月廿十,叶老头儿看他俩在屋里百无聊赖,便让沐余生带着尽欢上街去。刚要出门才发现下了雨,原本不去了,奈何尽欢眼巴巴地看着,沐余生无法,背着去背着回,胳膊酸痛得厉害。
又走了一阵,尽欢忽地在他背上扭来扭去的,双腿也绷直了。沐余生一愣,立马反应过来,退回去几步,那儿稍微干些。
“快些尿。”沐余生好笑地将他放下来,捏了捏脸,背过身去。这小孩儿忸怩得很,若是盯着他,恐怕等上半天他也不肯尿。冬日里的草较矮,一眼望去就可看到路旁林子里的情形。不经意间瞥到几个凌乱的脚印,沐余生眉头一皱,下了雨谁会到林子里去,还只有几个脚印,像是不小心从树上掉下去后踩出来的,奇了怪了。
“哥哥。”
尽欢把裤子整好,羞赧地叫了一声。沐余生回过神来,双手伸到他胳肢窝下,一个用力把他举起甩到背上。管他是谁,总之不关他们的事。
回了桃花坳,进了屋没歇多久叶老头儿就让沐余生去帮他搬酒。这些酒都是十多年前埋下的,马上就要过年了,浮生一梦忙得不可开交,凤四娘前几日就派人来跟叶老头儿说要酒。今儿下午就是来取酒的日子,叶老头儿想着把酒全部搬到院子里来,也好跟凤四娘他们省点力。
忙活了半天,两人也累得够呛。沐余生回屋瘫在床上,汗水湿了一身,他顾不得那么多,就喘气去了。
尽欢也乖,见他俩都累得半死,便给一人端了一碗水去。叶老头儿笑得合不拢嘴,一碗白水喝得就像蜜糖水一样。
约莫申时,凤四娘架着车来了桃花坳,同行的还有两个店里的伙计。怕来不及赶回去,他们也不多做停留,搬了酒又匆匆走了。
等再见到凤四娘的时候,已是大年初一了。尽欢换上了叶老头儿给他新扯的袄子,屁颠屁颠跟在沐余生身后,人走哪儿他就跟哪儿,甩也甩不掉,让沐余生是又好气又好笑。来了半年多了,尽欢同他亲得很,也不知是为何。
“你去屋里坐着,我要去帮爷爷烧菜,过会儿爷爷要去上坟的,不然要耽搁了。”沐余生劝他,这么跟着自己也不好做事不是。南镇的习俗,初一得去上坟,祭拜逝者,以此祈福,求新的一年能平平安安。而这上坟的时间也有讲究,早了晚了都不适合,得巳时过后去,等祭拜完了回来正好可以吃饭。
其实初一也不用新烧菜,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剩了不少,按习俗来说是要把它吃到初一的。但午时凤四娘会过来团年,虽然昨儿的菜也没吃多少,但叶老头儿还是决定再烧几个菜,全是剩的也不好。
尽欢乖巧地点头,跑到堂屋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沐余生见此才放心地去帮叶老头儿。
巳时一到,叶老头儿洗干净手,擦了擦,让沐余生看着火:“再烧几把火就够了,等肉在锅里焖着就行。我带着尽欢去上坟,上了就回来,你记得把土豆切了炒好。”
“哎!”沐余生抬头应答,往灶里扔了根柴,又卯足了劲儿来往里吹气,火红的炭烧得正烈,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声。
桃花坳里有四五十家住户,这儿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只能说让坳里的人勉强温饱,加之又种满了桃树,故而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哪家哪户死了人,不能葬在坳里,必须埋到后山去。因此每年去上坟祭拜时,坳里的人都是约着一起去的,等大伙儿都祭拜完了,又一起回来。
叶尽欢爷俩儿还没回来,凤四娘就已经到了。她带了不少吃食来,也不歇口气就开始忙活。沐余生跟着她忙来忙去的,终是把所有弄好,就等叶老头儿他们回来了。
这个年过得比以往都热闹,几个人围着桌子吃到快申时才结束。坳里有几户人家吃了饭以后也来叶老头儿家串串,几家人坐在一起闲谈,笑语阵阵,倒也融洽祥和。大伙儿都爱逗尽欢,把他抱来抱去的。尽欢许是不好意思,跑到沐余生身后去躲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桃花开了两次,沐余生也帮着叶老头儿采了两回桃花来酿酒。尽欢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有时候他还会独自去找阿四他们玩儿。
今年的桃花摘了,酒刚刚埋在了院里,却来了一群白衣人。沐余生出去了半天,晚些时候才失魂落魄地回来。叶老头儿见他有些不对劲,心里也猜到了些,只叫他来说了几句,便不再过问。
尽欢一进门就喊:“哥哥!”
他浑身脏兮兮的,怕是又跟坳里那几个皮猴到处去乱窜了。
沐余生正在堂屋里坐着,尽欢寻到了他,扑到他身上。“哥哥。”
“嗯,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沐余生揉揉他的脑袋,轻声询问。
“阿四被叫回去了。”尽欢回道,见沐余生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解地又问,“哥哥你怎么了?”
沐余生这才醒过来,他极力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掉,强作无谓。“没事。”
他怔怔地看着尽欢,两年了,两年过去这孩子高了一个头,刚来那会儿矮胖矮胖的,如今瘦了不少。
“明儿赶集,你想吃什么?”沐余生拿起袖子给他擦脸,柔声问道。
“糖!”
尽欢仰着头,脸被擦得红红的,他伸手碰了碰沐余生的脸。
“好。”沐余生扯出个笑脸来,颔首以应。
叶老头儿在灶屋里烧菜,沐余生又跟尽欢说了几句后就去帮他。锅里正在煮饭,水开了有一会儿了,晶莹的米渐渐胀大,而后裂开,随着泡的生成和破灭在浓白的米汤里起起伏伏。叶老头儿把筲箕放在盆上,将锅里的米舀起来去水。
“要走啦?”叶老头儿一面去水一面问他。
沐余生闷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些甚。
“也好,总归还是一家人。这人的一生,羁绊多、责任重,你说是不?”叶老头儿笑呵呵地问,话里有话,但也不点明。
“我家小子黏你,他要是知道了,你就走不掉了,你也别跟他说。”叶老头儿自顾自道,盖上锅,寻了根矮凳并着沐余生坐下。“什么时候走?”
“后天……”沐余生苦涩回道,再想说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正好,明儿我多买些菜回来!”叶老头儿在心里打算一番,想好明天该买些什么。
“爷爷……”沐余生喊他,话像是被堵住了般,怎么也说不出下一句来。
“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这样子是做甚!”叶老头儿一拍他的后肩,笑他。“老头儿的根就在这儿,走不了,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嗯,过两年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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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吆喝声不绝,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中来来往往地穿梭着,大声唤着别人来买他家的东西。
街西卖糖画的摊子旁围满了小孩儿,他们相互拥挤,恨不得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尽欢怯生生地挨着卖糖画的老头儿,时不时四处张望,似是在等谁。
沐余生站在卖糖画那摊子斜对面的巷子里看着这方,纹丝不动,丝毫要没有过去的样子。
斜日渐上,慢慢行到天幕正中,已是午时。糖画摊那儿的小孩儿们买了糖画都走了,只留下尽欢和老头儿孤零零地在那儿,街上行人愈少,尽欢变得愈加焦急。
“都要收摊了,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老头儿将东西一一收好,自言自语道。又瞥了一眼尽欢,见他呆愣愣地等着,便戳了戳他。
尽欢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那小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你同我去吃点东西再过来等。”
尽欢却摇头,坚决不走。
“那可不行,你不饿我可饿得很,总不能留你在这儿。我们先去吃了再来等,说不定我们吃完了他就回来了。”老头儿去牵他,想带他去吃饭。
尽欢固执地挣开,低着头退了好几步。老头儿默然不语,而后叹一口气。“也罢,再等等,他恐怕就快回来了。”
如老头儿所言,不到一刻钟沐余生就从对面巷子里悄悄走了出来。尽欢见他回来了,欢喜地跑过去接他。
“你做甚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老头儿问他。
沐余生歉然道:“买东西耽搁了点时间,这都晌午了,老伯你跟我们一起去吃吧?”
老头儿摆摆手,起身。“不了,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你快带着他去酒馆那边,叶老头儿还在那儿等着。”
言讫,他便独自向着旁边卖馄饨的摊子走去。沐余生蹲下来将尽欢背起。
“哥哥你去哪儿了?”尽欢趴在他背上,想了半晌才开口问。
“买东西去了,爷爷让买酒曲,晚上煮蛋吃。”
“哦。”尽欢点点头,搂紧了他的脖子。末了,又再加上一句:“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沐余生低笑,将他往上一送,尽欢吓得死死抓住他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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