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上,杨竞的眉头微微皱了皱,长途跋涉让他感觉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骑马的时间太久,那种疼痛实在难熬。
他自幼以贪玩的名义勤练武功,以为自己最起码不算差,可经历过才知道,就耐性来说,自己连个普通士兵都比不过。
可是他必须坚持下去,在出征的时候他在将士们面前说过......朕要与你们同行。
当时他站在三军阵前大声说过,朕此行,不乘车驾,不带御辇,与将士同行。
如果此时他坚持不住的话,那么士兵们心里会怎么想?他现在是皇帝了,可他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民心军心。
在皇帝身边的武亲王看了一眼,看出来皇帝的忍耐,于是回身对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等到皇帝下马去方便的时候,武亲王在皇帝的马鞍上又加了一层软垫。
皇帝方便回来后活动了一下四肢,一路这样骑马过来,不仅仅是疼,还有僵硬,四肢好像麻木了一样。
活动了几下之后,腰都舒服了些。
“这是到哪儿了?”
皇帝问。
武亲王回答:“陛下,此地名为固县,是一个小县,十八年前年前江南水灾严重,那位治水功臣,工部尚书于成云就是这里人。”
皇帝微微一怔。
自言自语了一句:“廉吏于成云.....”
他眼神里闪过一抹愧疚,十八年前他还是个少年,小孩子心性,贪玩的年纪。
有一天他和大太监刘崇信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追不上,就让刘崇信扛着他追,刘崇信累的满头大汗。
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在刘崇信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就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听到了。
大概意思是,于成云奉旨治水赈灾,可能会查出来刘崇信挪用赈灾钱款的事。
可能是刘崇信觉得杨竞那时候不过六七岁年纪,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国家大事,所以也没怎么避讳。
刘崇信当时说,让他先治着吧,等把水患治的差不多了再办他。
当时的杨竞确实没有去深思,但是这件事却记住了,大概一年多后,工部尚书于成云因为被查出来挪用赈灾拨款,中饱私囊,而被老皇帝下旨在宫门外斩首示众。
“他在这还有家人吗?”
皇帝问了一句。
“没有了。”
武亲王回答道:“是诛三族。”
皇帝又一怔。
武亲王道:“臣听闻,当时缉事司和刑部的人奉旨到固县来查抄于成云老家,三族之内查抄出来的银子,加起来都没有几十两。”
“于大人身为工部尚书,可是三族之内,也无一人受他恩惠在朝廷为官,大部分都是农户,还有日子过不下去转做行商的,做了商人还不敢去说是于大人的亲戚,唯恐丢了于大人的脸。”
皇帝听到这,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皇帝问:“他们......葬在何处?”
武亲王摇头道:“臣不知,臣现在就派人去问问。”
皇帝点了点头:“朕要去祭奠。”
若没有于成云的话,江南水灾成患,也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可是朝廷拨给于成云的赈灾银子,被刘崇信挪用,要用于他在老家修建庄园。
不久之后,有亲兵过来回报消息,说是问过固县的不少村民,已经没有人能具体说出来于大人三族被杀后葬于何处。
当时缉事司的人把人都杀了之后,随便拖到一处掩埋,不准有人拜祭,也没有立坟,百姓若有私自祭拜者,按同罪论处。
把人埋了之后马队践踏,踩平了地面,又找来爬犁来回碾压,十几年后,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位置。
皇帝听完后,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是皇帝,他天生龙种,有些话他不能说,可他心里却忍不住的想到......如此朝廷,真的要去怪百姓们造反吗?
刘崇信死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对刘崇信有几分愧疚,可是这次离开都城之后,一路上所见所闻,哪一桩惨案背后不是刘崇信的手在那捂着。
天下百姓对朝廷的愤恨,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刘崇信。
“传旨。”
皇帝忽然喊了一声。
内侍连忙过来俯身等着,皇帝沉吟片刻后说道:“传旨回都城,将刘崇信的坟扒平,尸骨挖出来,用马踩,用爬犁碾!”
说完后他略微一停顿,又继续吩咐道:“让吏部发文给各州县衙门,铸造刘崇信跪像,就放在各州县的城门口,任人唾弃。”
武亲王听到此处后心里一动,不得不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更加钦佩。
听起来皇帝是因为于大人的事而恼怒,可因为这件事皇帝的做法,却是在做给百姓们看。
如何让天下百姓知道皇帝的贤名?如何让天下百姓对大楚朝廷重拾信心?
让天下各州县铸造刘崇信的跪像,任人唾弃,这件事就能迅速的让大楚百姓们对皇帝称赞。
皇帝这是在拉拢民心,其实也是一种骗术。
欺骗天下百姓的高端骗术。
百姓们对着一个跪像发泄怒火,吐痰辱骂泄愤,觉得好像出了气发了怨,人人都觉得很痛快很爽。
陛下却在不知不觉中,重新让民心归顺。
大楚有望!
大楚有望啊!
武亲王在心里感慨了许久。
这样的一位皇帝,他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睿智,如此的令人信服,只要能给他十年,他就能把大楚重新扶起来,站稳,站直!
在这一刻,武亲王有一种总纵死也为臣的绝念在心中慢慢浮现出来。
冀州。
绿眉军大营。
庄无敌再次来到中军大帐外边,守在大帐外的亲兵看到他来了,都不敢与他对视。
“大哥又不在?”
庄无敌看出来那亲兵脸色有异,于是问了一句。
亲兵俯身道:“回二当家,大当家出去巡营了,大概很快就会回来,要不然......要不然二当家先回去,等大当家的回来了我立刻就过去请你。”
“不用了,我就在这等着。”
庄无敌就在大帐外边一屁股坐下来,他此时已经不想再劝什么,而是更想当面问问虞朝宗,大哥你为何要躲我?
从早晨等到了中午,不见虞朝宗回来,这时候庄无敌才信了......虞朝宗不是真的那么忙,就是不想见他。
可他还是不死心,想着莫非大哥还能夜里不回来?
他是个死心眼的人,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门外死等,从清晨等到日暮,又从日暮等到凌晨。
庄无敌激灵一下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肩膀上披着一条毯子,是那亲兵给他盖上的。
“大哥他还没有回来?”
“没......”
亲兵看着庄无敌那般模样都有些心疼,有些不忍的说道:“二当家回去休息吧,看来大当家今夜不会回来了,料来是前面军情紧急......”
庄无敌叹了口气后说道:“你不用骗我了,只要我在,大哥他是不会回来的......”
庄无敌起身,把毯子递给那亲兵,说了一声谢谢后转身离开,步履颓然。
走了几步之后他回头,看向那亲兵说道:“什么时候我大哥他回来了,你替我跟他说一声......我要走了。”
亲兵一急,连忙问道:“二当家要去何处?若大当家问起来,我好回答,大当家也好派人寻你。”
“不必了。”
庄无敌道:“大哥他会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的。”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一开始步伐显得格外沉重,后来越走越快,大步而行。
冀州城里。
李叱和唐匹敌两个人转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找到出城的机会,难免有些失落。
因为他们发现,冀州军已经在堵城门了,一旦开始堵门,就说明曾凌已有决死之心。
之前城门不封,是因为曾凌还想反击,曾凌看的出来城外那三方势力貌合神离,也盼着自己的离间计可以成功。
一旦奏效,罗耿那三人反目成仇,他就能率军杀出冀州城,若有一场大胜,冀州之地,他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霸主。
可是现在的曾凌忽然间悟了,罗耿看起来是中了他的离间计,实则是罗耿在演戏而已。
就算没有他的离间计,罗耿也会和那崔燕来刘里打起来,不管打的敷衍还是打的认真,都会打。
醒悟到了这一点之后,曾凌又心疼自己的亲兵校尉石宽,又愤恨于罗耿的两面三刀。
可是又没奈何,当下唯有死守死战,才有一线生机。
“出不去了。”
唐匹敌拍了拍李叱的肩膀:“这都是天意,曾凌突然下令封锁城门,一定是他看出来了什么变故。”
李叱道:“还能是什么变故,多半是武亲王杨迹句已经要到了,这个世上,再无一人能如他那样把后发制人用到极致,这一招棋,武亲王在,他便是极致。”
唐匹敌点了点头:“所以你才不停的劝说虞朝宗不要急着入局,因为这个世上最擅长后发制人的人,其实就在看着呢。”
李叱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有一种自己斗不过上天安排的无力感。
他为燕山营谋算了那么久那么多,只要虞朝宗肯沉得住气,只要最后一个入局,真的就是可捡这满地瓜果的完美之局。
武亲王最善后发制人,但他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只要冀州城这边四方势力杀到一定地步,武亲王就必然会入局。
他不能等到最后,燕山营却能等到最后。
大楚只有一个武亲王,他不会永远留在冀州这片地方,整个大楚,还有无数个地方等着武亲王去收拾残局。
这个老人,只要还活着,就要不停的去奔波,因为当今皇帝无人可用,只能用这一个老臣。
武亲王年纪已经不小了,武神已老,还能撑多少年?
虞朝宗只要等着武亲王收拾完残局离开冀州,冀州就是燕山营的。
可是现在看来,各方势力迫不及待的入局,那么冀州又能是谁的?
唐匹敌拉了李叱一把:“走吧,咱们回去。”
李叱嗯了一声,朝着城外看了一眼:“我现在最担心的庄大哥,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现在我们出不去,他也进不来,以他那般耿直的性子,若是......”
李叱晃了晃脑袋,不敢继续去想。
他就怕以庄无敌的性子会死劝虞朝宗,真要是闹翻了,庄无敌可能会出事。
深夜。
冀州城外,庄无敌孤独的站在月色下,看着那高高的城墙发呆。
许久许久之后,庄无敌转身,朝着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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