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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苍死了,死在了这个有雪的夜里。
一如他毕生所爱的妻子一般,死在了那柄贪狼剑下。
黑色的陨铁大剑,剑名贪狼。
贯胸而过,凛冽而诡诘的剑气肆意涌入玄苍身体。
玄苍是笑着死的,阖眼前没来由就想起了自己妻子。
那个陪自己走出半生,却又让自己恨了半生的女人。
似乎,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有雪的夜晚。
以前总以为连杀鸡都不敢的傻女子,竟是会那般决绝带笑撞向被自己夺去的剑锋上。
如今,连到死了,都还没弄清自己对她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不过现在倒也不必去想了。
反正这眼睛闭上后啊,黄泉路上会走很久。
既然要走那么久,刚好可以慢慢去想。
九州讲落叶归根,只是这如今连玄尸宗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什么根可言。
丧家之犬,还有何乡愁可言?
不过还好,姜家那小混蛋说,会替自己择一处北凉高些的山头作坟。
生死望故里,也算有个念想。
倒也不怕少年会食言。
再怎么说,姜小蛮还是姓姜!
世人都知姜家的男人是修罗。
修罗一诺,当值一诺千金。
这买卖,做的值!
至少,不至于如往日里担心那般,要是哪一天当真生死异乡,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小子外表纯良,身上却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痞气。
如那些个惫懒江湖混混一般,这痞气终归是多过了侠气。
偏偏就是这样的少年人,才最让昔日里以狠厉行于世间的玄尸宗大长老狠不下心来。
过去,玄尸宗鼎盛时,总喜欢那些个资质心智俱是不俗的后辈。
原因无他,年少时的玄苍自己,便是如此。
后来,宗门覆灭流落江湖,成了丧家之犬,才猛然觉得那些个惫懒混混游侠儿反而更叫人来的亲切些,接地气!
在姜小蛮身上,有那么些似曾相识的味道,像极了另一个少年。
尤其,是笑起来时,就更像了。
两个人都是这般,看似和煦纯良。
骨子里,却藏着那么一抹痞气。
可惜,比起姜小蛮来,那个曾经游离于玄尸宗最边缘的孩子,却终究没这样的好运气,随着玄尸宗一起,成了一抨黄土。
至今,时常在梦里面,还依旧能够梦到那一天,那孩子浑身是血的倒在自己身前,冲着自己在笑,他说,‘师祖你快逃!’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
才会在起初面对姜家少年时,终是狠不下心去夺他魂魄。
不然,尸王之境可力压神王。
姜小蛮才是什么修为?
一个连先天都未曾入的小鬼,任你是狡猾如狐。
于玄苍而言,还不就是手到擒来。
等终于狠下心时,可却又没了机会。
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丝毫机会。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生机渐无。
玄苍冲着那神色复杂的铁掌柜轻轻一笑,嘴唇张合间似是说了一句什么。
只是,还不待他说完,便已然失了气力、
大口大口银色的血液从玄苍嘴中溢出。
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自剑锋之上滑落。
“噗”的一声砸落在地板上。
姓铁的胖掌柜双手微颤不止,竟是连手中那柄剑都是再握不住。
铁掌柜望着身前那血肉模糊分离的尸身,呆立许久,终是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义父!”
洛神深知其中因果,揽住小姑娘的肩膀轻叹一声。
今夜,望月楼里来了许多北凉城中的大人物。
不只是独孤家,北凉剑道可执牛耳的无上人物俱都在这里。
哪怕早已对望月楼背后那座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知根知底,可依旧难掩心头震慑。
这玄尸宗昔日的大长老,怎会是今世贪狼星君的义父?
就算是独孤桀,也多少有些发懵。
所谓人死如灯灭,北凉独孤纵使再护短,也不至于和一个死人过意不去。
此刻,屋内的血幕已然没有完全散去。
阵旗未撤,炼阴血阵依旧是固若金汤。
只是如今执阵之人,却是换成那姜家少年。
“这老家伙都死了,姜小虫怎么还不出来!”姬小月把脑袋靠在自己师父怀中,盯着那道薄如雾的血幕,嘴里小声嘟嘟囔囔。
玄苍方才要抽姜小虫的魂魄,姬小月自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既然知道姜小虫无恙平安,小姑娘也就放下心来,盯着屋内少年的一举一动,大眼睛忽闪忽闪,有神采在飞扬。
眼下,屋内如何,怕是只有小姑娘一人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这会儿,姬小月一双澄澈如湖泊一般的大眼睛里,眼底深处金灿灿的一片,有五色神霞交替,如梦似幻一般。
姬家有重瞳,可蕴日月星辰,可堪破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这江湖,任你曾有绝代风采,不为天人,终究不过是一过客。”独孤桀收回手中长剑,?喟然长叹。
百多年前的江湖,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江湖。
那一世的‘潜龙榜’,玄苍之名,可震九州。
只可惜,这个昔日有无上风采的大人物,最终却逃脱不了宗灭人亦亡的悲凉。
独孤桀抬步上前,走得很轻。
这个已然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的老人,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解下身上剑袍,遮在玄苍尸身之上,低声道:“玄兄,一路走好!今日之后,玄尸一脉与我北凉独孤,所有仇怨自此烟消云散。”
言罢起身,接过身旁剑侍递来的酒壶,揭开盖子泼洒在地上。
酒是浊酒,绿蚁新涪。
不过几文钱铜板便能换上一大壶,却是独孤桀的最爱。
一壶酒,可盛三两三,泼洒在地有浓郁酒香。
烈能入喉,豪饮可忘忧,最适祭故人。
“若有轮回,来世,别再踏入修行一途,更别再踏入这座江湖!”独孤桀白发披散在肩,举起手中酒壶,将那剩下的半壶一仰而尽。
他声音很轻,似是在和玄苍语,又似说给自己听。
既入了这座江湖,仍谁也再难逃这座这江湖。
江湖儿郎死江湖,约莫便是最好的归宿。
“终归是老了啊……”收回思绪,独孤桀自嘲一笑,低声自语。
也唯有上了岁数的人,才会有这般感叹。
时间磨去了年轻时青衫铁剑的那股锐气,在这位北地万万人之上的老人身上,刻下了那么一丝暮气。
偏过脑袋望了一眼那道血幕,并未做太多停留,也未曾再留下只言片语。
独孤桀默然不语,当先执剑向着楼外走去。
身后诸多北凉剑宗大人物也是随着独孤桀身后离去,默默追随,一路无言。
望月楼里,剑气消弥。
安静莫名,多了一分悲凉。
在这样的雪夜里,辉煌半生落魄半生的玄尸宗大长老玄苍,身死北凉。
萧颖握紧了腰间那柄赤色如火一般的长剑,面色苍白,轻咬嘴唇。
中域姚氏,这四个字,就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世上,最无能为力的事情约莫就是如此。
明知有血海深仇,可偏偏却报仇无力。
任你是千古世家,还是那鼎盛宗门。
在一域皇朝面前,都太过渺小如沙。
玄尸宗是如此,萧家,亦是如此。
莫虞临死前说,这仇恨是毒,是世间最毒的毒药,能伤人三分,伤己,却是七分。
有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颖知道,莫婆婆所言是真心为了自己,希望自己能够如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活下去。
可当真知道了身上所背负着的是什么时,说放下,哪里有那么容易。
世间七情六欲,唯爱与仇最难消除。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遗千世。
何况,就算萧颖当真如莫虞所愿,真的放下仇恨,此生此世不回中域。
因为,那枚苍龙珠,她是知道在哪儿。
过去或许不知道,可当那一日于忘川河畔得赤霄剑后,她便知道了龙珠下落。
心中,更是知晓了在那龙珠内,藏着一个足以颠覆一域的惊天之秘。
龙珠虽珍,九州难寻,可也不足以倾一域至尊宗族之力不惜代价去寻。
那个秘密,姚家怕是早已知晓。
想来,就算自己当真能够放下仇恨,怕也难逃姚家追杀。
真等到那时,就算姜公子身份再过不凡,怕也保不了自己。
姜小蛮是这南域姜家的朱雀没错,可终归不是南域大夏圣皇。
怔怔看着地上玄苍的尸体,萧颖握着赤霄剑的手指节发白。
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她生怕哪一天自己会如玄苍一般,被仇恨所吞噬,然后在绝望中慢慢死去。
“萧丫头,我看到你内心的恐惧了。”
萧颖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响起,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这声音,婉转悦耳,却带着一股冷冽味道。
“可是我……”
“你不必去掩饰,你我如今本为一体,你所有的情绪我皆是感同身受。”
萧颖张了张口,刚想要辩驳,就再次被那声音打断。
“你既为我赤霄一脉今世剑主,大可不必忧虑。这世上,在这九州,没有谁能与我赤霄一脉为敌。就算一域至尊,也同样不能!”
“过去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那声音微微一顿,然后再次响起。
“嗯,我知道了!”
萧颖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道。
姬小月偏过脑袋,有些疑惑的盯着萧颖脸去瞧,眨巴着大眼睛好道:“萧姐姐,你知道了什么?”
姓萧的姑娘眼神有一丝慌乱一闪而逝,被她掩饰的很好,摇手轻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既然玄苍已经死了,姜公子怎么还不出来?”
小姑娘咯咯一笑,晃了晃脑袋,道:“喔,姜小虫啊!他没有事,这会儿坐在桌前拄着手发呆呢!”
洛神不由好,盯着自己这个徒弟,问道:“小月亮,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仅是洛神,萧姑娘也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血幕虽薄,可是连强大如独孤桀,都不能破去。
从外面看,就仿佛眼前遮住了一片血色雾气,朦朦胧胧,让人看得不真切。
此刻,望月楼中,要说修为最差的便是姬小月了。
可偏偏姬小月这妮子说的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像是在说假话。
况且,小姑娘本身就不是一个会说谎话的人。
“咦?你们都看不到么?”姬小月挠了挠脑袋,眨巴着大眼睛,很是无辜,指着那道血幕疑惑道。
“呀!姜小虫撤去阵旗要出来啦!”
忽然,小姑娘眼睛一亮,有神采在飞扬。
顾不得矜持,姬小月从自己师父怀中挣脱出去跑向前去,扑向了那自血雾中缓缓走出的少年。
揽住那有些瘦削的肩膀,姜小蛮忍不住揉了揉靠在自己怀中小姑娘毛茸茸的小脑袋,呵呵一笑,轻声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冰冷的尸体上,姜小蛮眼神一黯,没来由叹了一口气。
玄苍的死,自然也是两人之间的买卖中的一部分。
至于具体是何买卖。
在这世上,怕是只有自己一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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