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而至的降雪,逼得昆阳唯有想尽办法让城内的百姓过冬。
比如说,尽可能往城北那些原本就已人满为患的房屋里塞人,一间小屋里挤上四五户,所有人只能坐在墙旁,围着屋中间那队篝火和衣而睡。
可即便如此,仍有许许多多只能露宿街头,于是以县丞李煦为首,兄弟会大管事陈才为辅,动员大量兄弟会民兵,连夜修缮街巷上的草棚,为这些原本四面透风的草棚砌上几面土墙,以便阻挡寒风。
得知此事的西部督邮荀异,也毅然给予协助,指挥众兄弟会民兵的夜间作业。
直至次日凌晨,也就是十月十八日的卯时前后,昆阳城内的百姓勉强都得到了可以挡风的庇护,但是这个程度嘛……
卯时二刻,赵虞踏着约两个指节厚度的积雪前来视察。
此时,县丞李煦神色严肃地向前者禀告了当前的紧迫:“……一晚仓促作业,县内之民基本上都已得到可以遮风挡雪的庇护,但形势依旧不乐观,棉被、冬衣急缺,许多人只能结草为被,抵御寒风……待过几日天气再次转寒,我怕有许多人患染风寒……”
赵虞听罢沉思不语。
他当然知道,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其实还不算寒冷,甚至于,降雪之后天气还会稍有回暖,可怕的是在这次回暖之后,气温将直线下降,介时冬季才会逐渐开始展现它残酷的一面。
倘若介时,昆阳的百姓无法得到一个温暖的庇护所,那么必然会有大片的人病倒,甚至会死去一大批人。
在沉思片刻后,赵虞下令道:“首先,城内各处工坊全部停工,空处皆用以安置百姓,期间口粮,照常发放;其次,于人聚集之处,多备柴火,以便取暖,若柴火不足,取县民家中桌、椅、柜、榻等家具为柴,待战后给予补偿;若仍不足,动用城内木材储备。再次,吩咐管理后勤的官吏,多置汤锅,多备热水,每隔一段时间敦促附近的百姓引用热水以驱赶寒冷,尤其是宿于街巷草棚的百姓。”
“关闭工坊?”李煦微微一惊。
要知道,他昆阳能坚守到今日,刨除眼前这位黑虎贼首领的指挥以及一线士卒的英勇,城内的工坊亦是功不可没,不但仿造了许多弩机,还打造了不计其数的弩矢。
正是这些工坊的存在,使得黑虎贼、县军、兄弟会民兵涌现出许多神射手,既实际击毙了许多叛军士卒,亦狠狠削弱了叛军的士气,使大部分叛军都不敢在显眼的位置露面,免得被昆阳方神射手的冷箭射杀。
没想到,今日赵虞却下令关闭工坊。
见李煦面露迟疑之色,赵虞正色说道:“我方的弩机不下两千具,弩矢更是堆积成山,勉强已足够应付接下来的战事。”
“……好吧。”
在权衡一番后,李煦也明白赵虞的决定正确的,点点头说道:“周首领吩咐之事,下官立刻去着手。”
可能是习惯所致,尽管赵虞如今已是昆阳县继马盖之后的第二位县尉,但李煦对赵虞的称呼却依然照旧,并且,也依旧在赵虞面前用下官作为谦称。
对此,县令刘毗亦是如此,丝毫不敢僭越认为自己是这位黑虎贼首领的上司。
点点头,赵虞又说道:“至于县丞所言,关于棉被、冬衣的不足,此事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是!”
李煦拱了拱手,转身离去,留下赵虞与静女、牛横、何顺一行人,站在街巷望着四周。
无独有偶,此刻此刻,在这座县城的南城门楼内侧,关朔与陈勖亦站在墙垛旁,俯视着城内的雪景。
当然,这两位并非是在欣赏雪景,而是在讨论更要紧的事,比如说,当下该怎么办?这昆阳到底还打不打?若不打的话,是否应该立刻撤退?且在撤退之时,又是否应当狠狠报复昆阳人?
对此,不止关朔还在犹豫,就连陈勖也还未决定下来。
原因很简单,自前几日陈勖给那周虎送了一封信后,那封信就仿佛泥牛入海,再也没有回应。
一开始陈勖觉得周虎可能是在犹豫,但现如今嘛,他怀疑周虎是在拖延时间。
在墙垛上抓了一把积雪捏了两下,陈勖转头对关朔说道:“今年的初雪已至,相信过不了几日,天气就会愈发寒冷恶劣,义师必须抢在那之前撤退,撤往定陵、郾城、召陵等县过冬,以待来年。”
……
关朔一言不发,死死着城内的雪景。
见此,陈勖加强了些许语气:“你也知道,以现有的兵力与军中士气,义师根本没办法彻底攻占这昆阳,自初七攻入城内至今,义师没有一次越过那条连贯东西的横街,一次又一次地被昆阳卒打回来。……将士们已厌倦了与昆阳卒反复争夺城内街巷,士气已跌至低谷,你若还不退,你数万长沙义师,恐怕要在这个冬季全军覆没!”
说着,他放缓语气,劝说道:“关朔,为将者不当计一城一地之得失,莫要做意气之争!”
陈勖的警告与提醒,让关朔眼眸中的锋利稍稍缓和。
不得不说,即便事到如今,关朔想要攻陷昆阳的心思,依旧没有改变,甚至于,反而更加坚定。
但因为种种客观原因,比如天气、比如士气,也使得关朔逐渐明白,他很难在入冬之前攻陷昆阳了。
再加上昨晚这场雪一下,那基本上就没什么机会了。
就像陈勖所说的,初雪过后,最多三五日,天气就会变得更加糟糕,介时可能一连就会下几天几夜连绵不休的大雪,除非关朔愿意拿他数万义师与昆阳做最后的赌注,赌义师能一边抵抗严寒一边攻占昆阳,否则他就必须得撤退了。
而显然,眼下他义师的士气,并不足以让他做这种赌注。
换而言之,败退于昆阳,已成为无法更改的注定事实。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嗟叹道:“想不到我义师,一路攻城略地,竟会在昆阳……尝到败绩。”
陈勖了一眼关朔,没有说话。
他心底很清楚,关朔以及其长沙义师之所以在昆阳遭遇败绩,其中有诸多原因,比如说叶县的牵制使得关朔无法调动剩余的两万军队,再比如天气关系,但其中最大的原因,终归还是长沙义师的兵将过于骄傲,不起小小一个昆阳,等到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思忖了一下后,陈勖劝关朔道:“倘若兵力尚在,来年仍可图谋;反之,则再无挽回余地。”
关朔终归是长沙义师的渠帅,在一番权衡后,最终还是做出了明智的决定:撤兵!
但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施行起来却要花一番功夫。
比如说,关朔得先把他部署在湛水的大将田绪与其麾下一万义师士卒撤回来。
不过更要紧的,那还得他义师怎么从昆阳撤兵的问题。
他长沙义师付出三、四万人的伤亡,这才艰难攻陷昆阳的南城墙,总不能白白还给昆阳吧?
必须要让昆阳付出一些代价,比如说,为他义师提供粮草,或者提供棉被、冬衣,亦或者归还一些原本属于他义师的武器准备,总而言之,必须要让昆阳付出一些代价,这样他义师才能最程度上保住颜面,不至于被人认为败退。
听了关朔的主张,陈勖当即皱起了眉头,摇摇头说道:“昆阳亦缺粮草与棉被、冬衣等御寒之物,恐怕周虎不会答应。……至于被他夺去的兵器与甲胄,我相信他也绝对不肯送还。”
“他必须答应!”关朔冷冷说道:“否则,在我撤军之前,我会放火焚烧昆阳,将昆阳烧做一片白地……”
陈勖皱眉劝阻道:“倘若如此,那你我与周虎,可就真的不死不休了。”
“眼下亦差不到哪里去!”
关朔冷冷回了一句,正色说道:“倘若撤回定陵,来年再叶县,介时昆阳依旧是我义师必须率先攻克之处,否则他与叶县联合,我义师便将腹背受敌。既然如此,索性一把火将昆阳烧成白地,逼周虎率昆阳之民向北撤往襄城、汝南……”
“唔……”
陈勖陷入了沉思。
毕竟站在他义师的立场而言,关朔的观点也不失正确。
在思忖片刻后,他开口道:“暂且莫要着急做出决定,不如先派使者与那周虎交涉。”
听到这话,关朔的语气也是一缓,点头说道:“倘若他答应归还我军的兵器与甲胄,提供粮食与冬衣,且答应来年不支援叶县,我可以不放火烧城。”
二人合计了一番,便派出几名护卫作为使者,前往城内与那周虎交涉。
而与此同时,赵虞正在城内与荀异、刘毗、李煦几人一同视察百姓的状况,并且安慰、鼓舞他们,忽见黑虎贼来报:“启禀首领,叛军派来使者,希望与首领交涉。”
见此,赵虞轻笑着说道:“果然,这雪一下,叛军也有了退缩之心……几位,一同去情况如何?”
刘毗、李煦倒是无所谓,但荀异却是颇为在意,毕竟他很担心赵虞私下与叛军做什么交易,听赵虞这么一说,他欣然答应。
片刻后,赵虞一行人便回到了县衙,召见了那几名叛军方的使者。
那几名使者也不废话,见到高坐在主位的赵虞,便面无表情地道出了关朔的交涉,或者说是威胁:“……关帅令我转达,如昆阳愿意归还我军的兵器、甲胄,且提供粮草、棉被、冬衣,我义师愿意将南城墙归还贵方,撤离城池;如若贵方不答应,我义师立刻纵火烧城,誓将昆阳烧成一片白地!”
听到这话,刘毗、李煦、荀异三人皆露出怒色。
而就当荀异要开口喝斥时,忽听啪地一声,原来是赵虞狠狠一拍桌案。
“痴心妄想!”
抬手一指那几名使者,赵虞狠声说道:“你回去告诉关朔,若他敢纵火烧城,我便率昆阳数万军民,联合叶县、襄城、汝南诸县,一起追击叛军。他退到定陵,我就杀到定陵;他退到召陵,我就杀到召陵。夺下城池,安置我昆阳百姓!……我倒是要,他关朔可挡得住我昆阳数万军民的求生之路,可挡得住我周虎?!”
“……”
整个衙堂,鸦雀无声。
不单单是关朔派来的那几名使者被赵虞这番狠话镇住了,就连刘毗、李煦、荀异三人,亦是听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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