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柔不知道陆湛指的惊喜是什么, 也没有在意。
六月末的一个中午,她习惯性将桌面上课本堆到旁边的桌子上,趴在桌上午休。窗外蝉声不断, 班里窗户拉上深蓝色窗帘, 但是光线还是一缕缕从缝隙中穿过来,像剪刀一样, 把昏沉阴暗的教室裁开。
“你们看见新闻没?”突然有人进来, 手里还拿着张报纸:“陆哥第一名,拿了二十万!今天早报报出来了。”
蒋柔睡得也不太好, 腰酸背痛的, 听见“陆湛”两字, 眼睛眯了眯, 下意识抬起头, 竖起耳朵。
“二十万奖金啊, 陆哥也就比咱们大一点, 17岁吧?哇, 看的我都想练帆板了!”
“对陆哥来说二十万不算什么吧,他们家那房子都过亿了吧?”
“自己赚跟家里有是有大大区别的好吗, 别说赚二十万了, 我能赚二百块就满足了。”
“这是什么比赛啊?会不会陆哥的舅舅有关系?那就没意思了。”
“哈, 说不定能内定好的, 舅舅掏腰包赞助, 外甥拿钱, 自己家人嘛。”
蒋柔有点听不下去, 她第一次参加市运会就听说过这种议论声,好像无论陆湛自己成绩有多好,所有的比赛、训练、得奖,都是跟他舅舅有关似的。陆湛性豪爽豁达,不太在意这些,她就不一样——“别说话了,安静!”
蒋柔对着前排还在叽叽喳喳的同学说,同学一缩脖子,忙将报纸收起来。
但是这事还是传开了,整个午休同学们都窃窃私语,有说二十万,有说陆湛舅舅的,男生不少都反驳的,还有女生在说蒋柔的。
马上期末考压力都大,再加上分班的伤感,这样的新闻一下子掀起了热议。
学校里也是。
直到放学后,蒋柔耳边的各种议论上才小下去,也没有人指着她窃窃私语,从公交上下来,她去小区外的报刊亭买了几份报纸,一边看一边往家走。
一眼就看见了陆湛。
内容很官方,充满了赞赏——17岁琴市小将陆湛“兴体杯”全国帆板比赛夺冠,奖金高达二十万。
下面是对比赛介绍,大概是国内运动品牌赞助,因奖金丰厚引得不少选手参加,其中不乏专业运动员。然后是陆湛以前的一些比赛成绩,包括在市第一重点天中上学,是一个德智体美劳的杰出青少年,最后是大篇幅的刘成闵,洋洋洒洒写了一整个版面,上面有甥舅的合照。
蒋柔看着报纸,觉得这记者夸赞太过了,也难怪有同学反感。
刚要合上,却被上面的照片吸引住。
应该是陆湛十四五岁时,英姿勃发,五官还有些稚嫩,笑容阳光,露出八颗牙齿,和现在不太一样,有点可爱。刘成闵俊朗倜傥,亲热地搂着他的脖子。
那个时候的陆湛真好玩。
蒋柔拐进楼道,脑袋埋进报纸里,一步步上楼梯,她看得太认真,一手拿报纸,一手拿钥匙开门,都没注意家里的争吵声。
门发出嘎吱一声,蒋柔打开门放下报纸,明显得愣一下。
刚才的吵吵嚷嚷声音霎时间安静。
家里一团狼藉,沙发果盘都扔在地上,毯子皱皱巴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味。
“你们怎么吵架了?”
蒋柔问,内心居然觉得挺好的——吵架总比之前那么不咸不淡地过日子要好。只是当她看见叶莺的脸色时,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叶莺胸口一起一伏,五官因愤怒而扭曲:“让你爸说,你爸他都做了些什么?这些天不回来是因为什么?”
叶莺最近都化妆,描着眉涂着口红,女人一上妆,确实年轻漂亮许多,但那种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气势就出来了。
蒋柔目光转向蒋海国,他倦怠地靠着沙发,不像过去一样道歉挽回,神色间透出最近惯有的疏懒,没有回应。
蒋柔:“爸?”
蒋海国看了眼女儿,目光重新转回烟灰缸中。
叶莺说:“你回不回来我管不着你,也不想管你,但是存折上没了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拿存折去给蒋帆交钱,我以为你就是交个钱,也没问你要回来,你干什么能花这么多?”
她连炮珠似的,
“还有,我最近给你队友打过电话,人家说你没有住在他家,也没有问你借钱,你钱呢?到底住哪呢?”
前面的话蒋海国没大有反应,唯有这一句,他扬眉,站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问他有没有像我借钱?或者我有没有给他钱?”蒋海国倦怠的脸上露出怒意,涨红。
“怎么?有问题吗?”
蒋海国说:“你这样问,有没有考虑过人家感受?多伤自尊心啊!”
叶莺莫名其妙。
蒋海国愈发觉得女人不可理喻,他难以想象,心高气傲的队友沦落至此,还会被叶莺问这种“有没有把钱给你”这种问题。
“我们兄弟的事情你能不能别掺和?”蒋海国说:“大刘这种人,我主动给他他都不会要的,你还打电话问人家?你…你真是!越老越没脑子!”
屋里面帆帆哭起来,蒋柔尴尬无比。
叶莺点头,将存折甩到沙发上,双手掐腰:“我问是因为这上面没钱了,少了十多万!不是几千块!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好——你要是觉得你兄弟重要,你以后就去跟他过!!”
蒋柔偷偷摸摸回房间的脚步一顿。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蒋海国,第一反应也确实是蒋海国给朋友了。
蒋海国没有拿那个存折,但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他站起来,嘴唇翕动。
就在蒋柔觉得能听见父亲回答时——母亲面色尖刻起来,说:“去啊!你去啊!”
蒋海国面色发紫,拿起衣服,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然后是房门砰得一声。
“妈——”
家里安静下来,蒋柔感觉心累,这些天她一直等着父母之间爆发,她觉得他们一定会爆发的,吵架、宣泄感情、说出心里想法,说不定彼此就和好了。但没有想到,母亲和父亲居然会激化。
“妈,怎么回事啊?”蒋柔温声说:“你好好跟爸爸说,干嘛要这样啊。”
“你说我?你看你爸爸那样!”
蒋柔说:“妈,你这些天你也很冷漠呀,而且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爸爸吗,他不会的。”
叶莺眯起眼睛,忽然冷笑一声,回到卧室,翻出一件宽大的黑色汗衫,扔给蒋柔,“我了解他?你看看吧。”
蒋柔问:“这不是爸爸前两天穿的吗?”
“你闻闻。”
蒋柔鼻子凑近一点,甚至不用太近——就闻到上面一股廉价的香水味,味道刺鼻,妖艳,浓郁,让蒋柔瞬间有不好的联想。
“——爸爸不会的啦,妈,说不定是学生家长呢,你怎么老是胡思乱想。”但她很快说。
叶莺脸上笑容转冷,“怎么不会?你爸在那些打工小姑娘眼中说不定就是香饽饽,市区两套房,编制老师,以前又是运动员。”
蒋柔不知道为什么,被母亲这番话逗得有点想笑,瞄一眼客厅上的婚纱照,“爸爸长得还很帅呢。”
叶莺瞪着蒋柔。
蒋柔叹气:“妈,爸爸不会的。你要是还在意爸爸,就好好跟他谈…”
叶莺打断,“那你告诉我,这十万用来做什么了?”
“他不是一直想要儿子吗!”
蒋柔一时也答不上来,她又闻了闻衣服,眉头紧紧皱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
蒋海国再次不回家。
这几天蒋柔一直想着十万的事情,十万块,对她们来说真的不少。
家里一直都是小康,靠父亲的工资、代课费和另外一套的房租生活,后来有了妹妹,开销直线上升,十万块,搞不好是这几年的所有积蓄了。
蒋柔也是第一次发觉,陆湛能拿到二十万的奖金真的很厉害。
在这期间,叶莺重新找了份兼职工作,周六日的下午到晚上去琴行教小孩子,蒋柔负责照顾帆帆。她写着作业看看婴儿床,倒也不耽搁。
她给父亲打过好几次电话,但大部分都是无人接听,偶尔也是一句“在上课”或者“在忙”就挂断了。
周六晚上七点,蒋柔将红豆粥煮好,叶莺准时抱着琴谱回家,穿着长裙白衬衫,低跟鞋,虽然有心事,但是气色还不错。
“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嗯,不管爸爸了吗?”快一周了,蒋柔鼓起勇气问。
叶莺将低跟鞋脱下,显然一回家女儿说这个让她食欲大减,说:“先吃饭吧。”
饭后叶莺也不想谈,蒋柔也不好再问了,回到房间一直温书到深夜。
叶莺好像早早睡下了,也没出来看剧或者练琴,隔壁卧室十分安静。
蒋柔无奈,长长叹气。
“扣扣——”
晚上十一点,蒋柔关上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朦胧睡了一会,突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声响,轻轻的,但有节奏感。
她翻了个身,以为自己在幻听。
“扣扣。”声音又响起来。
她们家住三楼,没有安防盗窗,房间里如墨般漆黑,外面路灯打在窗帘上,透出阴森的光影。蒋柔后背渗出汗,难道是有什么坏人?
虽然琴市治安不错,但偶尔也有入室抢劫之类。他们又是老房子,看门的就一个大爷,没什么正规保安。
蒋柔心跳突然加速,各种奇怪念头涌上来。
扣扣。
又是两声,稍有加快。
愈发显得诡异。
此时此刻,蒋柔多么希望父亲在啊,父亲无形中就会给她安全感。蒋柔将棉被拉过头顶,咬着下唇,希望声音自动消失。
不对啊,真抢劫的怎么会敲窗?
蒋柔转念一想,屏住呼吸,忽然冷静下来。
——难道是陆湛?
她心口猛的一热,酥酥麻麻的电流涌过全身,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但很快又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压下去,陆湛怎么可能回来呢?
那是谁?
她压不住的好奇心,掌心发烫,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又有一点可能性。
她缓缓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颤抖着手将外面窗帘缓缓拉开,里面只剩下白色纱帘,隐隐勾勒出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形。
“是…”
蒋柔咬住嘴唇,心跳剧烈,竟不敢掀起最后的窗帘。
“还能是谁啊?你男人。”
低哑又富有磁性的声音,流里流气的语调。
“陆湛?真是你!”
蒋柔拉开窗帘,打开窗,窗户后面,是陆湛邪肆英挺的面孔,五官浸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显得又黑又亮,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
这幅样子,像极古代爬上小姐闺房的登徒浪子,又痞又坏。
蒋柔愣了半秒,震惊过后,心里涌上说不出的甜蜜和欢喜。
原来真的是他。
陆湛不知道踩到哪儿,稳稳地站着,一只手臂撑在她木质窗台上,另只逗弄着吊兰,一下下揪着它的叶子,挑眉,“怎么,看呆了?不想念老公?”
“不是啦。”
许久没见,蒋柔心里其实非常想他,他这么从天而降来看自己,她暂时忘记糟心事,笑容满面,又温暖又感动。
“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在比赛吗?”她边问,边将吊兰护在自己怀里。
“比完了啊,省运会还没开始呢。”陆湛说:“我不是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么。”
“什么惊喜?”
陆湛双手撑在窗台上,两只手往外,捧起自己下颌,就像一朵花一样,眨了眨眼睛,“我不是?”
“才不想要。”
陆湛“啧”了声,粗粝的手指掐过她的下巴,霸道说:“必须要。”
蒋柔下意识要拍掉他的手,陆湛说:“别乱动啊,要不然我就摔下去了。”
蒋柔果然不再挣扎,陆湛满意地低笑,双手钳住她的下巴往外抬了抬,上身前倾,薄薄的嘴唇贴近她的嘴唇,温热又野性的气息渐近,似低喃又似叹息:“宝贝媳妇,我好想你。”
蒋柔脸红了。
“来,能下来吗?”陆湛逗完她,说:“给你看看真正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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