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小太监见势不妙, 弱弱地道:“……主子、郡主,这菜和汤,要凉了。”
莫说这宫中, 便是如今这天下都已经归了荀锐所有。一道菜、一碗汤凉不凉, 实则是无须在意的。难道御膳房连第二碗汤都做不出来吗?但这小太监的声音, 在安静的殿内响起,倒是骤然打断了荀锐的动作。
荀锐脑中如泄洪般疯狂的念头, 被死死按在了危险的边缘。
荀锐箍住魏妙沁的力道松了松。
他垂下目光, 并不敢去看魏妙沁这时的脸色, 怕撞入她的眼眸中,瞥见的是一片冰冷,甚至是憎恶之色。他怕自己被她的目光激怒,盛怒与不甘之下, 彻底失去了理智, 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他怎么舍得伤她?
荀锐慢慢将力道放得更松。
他抬手仔细将她的衣衫理好,还将她散乱的发丝拨弄到了耳后。
荀锐微微低着头, 沉默不语,眉间还遗留着方才的愠怒之色。只手上动作很轻。
纵使是这样,魏妙沁也不敢有半分的放松。
相反,她越加觉得面前的男人翻脸无情、难以捉摸。
一时殿中静极了。
魏妙沁没有再奋力挣扎, 荀锐也没有再尖锐相对。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将食盒拿来。”荀锐先开了口。
魏妙沁这才松了口气。
再瞧见小太监手里捧着的食盒, 倒也没那样抵触了。生气有什么用呢?左右饿的不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 魏妙沁拧了下眉。
她知晓自己近来的情绪, 一样阴晴不定。时而总往好处想, 时而免不了总往坏处想。心头明了是一回事,可情绪来临时无法控制,又是另一回事。
她原也不想如此,可四处都是壁垒,走不下去的时候,竟还真生出死得痛快的念头。
那小太监或许胆子小了点儿,但却有些小聪明。
他揭开了食盒,径直送到了魏妙沁的跟前:“请、请郡主用膳。”
荀锐眉间的皱纹便一下抚平了。
魏妙沁嘴上却不愿轻易服软。免得叫荀锐以为,她真是好欺负的。
她连瞧也不瞧一眼,便冷嘲热讽道:“我何曾用过这样简陋的食物?”
荀锐面上飞快地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你不喜欢?”
魏妙沁这才分了点目光,垂眸看向那食盒。
却见里头放着汤浴绣丸、万福肉、山珍刺龙芽……都是极普通的菜色。并不需要经历数十种工序,方才得出一道来。但却恰好都是魏妙沁较为偏好的一些食物。尤其那道万福肉,京中贵女大都不爱吃,寻常人也不会想到元檀郡主爱吃这个。
他连这也知道?
那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魏妙沁攥了下手指,并无多少感动,反而有种好像一开始,她便掌握在他手中,他知晓她的样样事,连她喜好吃什么,都一清二楚。唯独她对他的了解,浅薄得很。
这种未免叫人觉得心中探不到底,有种隐隐发凉的滋味儿。
见魏妙沁不答,荀锐也不生气,他道:“好,我知晓了。”
说罢,他站起了身:“你且在此等一等我。”他顿了下,又看向那小太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顺宝。”
“你便留在这里伺候郡主。”
“是、是。”
“赏他。”荀锐扭头道了一声。
另一个总管模样的太监立刻躬身应了。
顺宝自是面露欢喜之色。
其余宫人也禁不住朝他投去了艳羡的目光。如今换了新帝,宫中人人莫不是提心吊胆,只怕作为前朝皇帝的奴婢,得新主子的厌烦。
如今他们也明白过来了,若是想要讨好新帝,怕是仍旧要从元檀郡主这里入手。左右这样的事,从前他们也是做惯了的,没有什么分别。
比讨好别人可还要容易得多呢。
只是他们还得学学顺宝的机灵,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出声才成。
荀锐很快便离开了。
宫人们立时便又是端水来给魏妙沁擦脸,又是给她倒茶、端甜果的……
魏妙沁垂下眼眸,神色恹恹,不动弹,也不说话了。
一直焦灼等在门外的从婉和香彤,这时才被放了进来。方才她们被门外的宫人拦住,连里头是个什么情形都瞧不见。只知晓里头半点声音也没有。而越是这样,越叫她们心下打鼓。
从婉扑到魏妙沁跟前,焦灼道:“姑娘……”话说到一半,从婉又将话咽了回去。
周围宫人这样多,她纵是有再多的话,都不敢肆意说出来。
倒是香彤分外委婉地道:“荀将军去哪里了?”
一旁的宫人忙笑着道:“回香彤姑娘的话,主子去亲手操办郡主的膳食了。”
香彤微微惊愕。
在她心中,这位将要即位做新帝的荀将军,可不是个什么好人。他竟还能为郡主做出这样的事?
香彤骤然回神,忙摆手道:“我哪里当得起一声姑娘?不过都是做奴婢的罢了。”
那宫人只笑笑,也不多言。心中却是道,从前元檀郡主身边跟着的丫鬟便与别人不同,今后怕是也不同的。
从婉倒是压根没注意这些东西,她咬了下唇,忧虑道:“一会儿荀将军回来了,不会还要将我和香彤赶出去罢?”
从婉一提起这桩事,魏妙沁便更觉得气闷。
这宫中已经成了荀锐的天下,他只消一句话便能将她的两个丫鬟扣住。
魏妙沁脱口而出道:“他敢!”
香彤连忙拽了拽魏妙沁的袖子,道:“郡主还是莫这样说话,将军听了怕是要不快的。”
从婉虽然不愿见到自家姑娘如何去讨好荀将军,但她同样也怕姑娘吃了亏,只得跟着点了下头。
魏妙沁摇了摇头,冷声道:“我还未同他算账,他又哪里来的脸面同我算账?”
她本来在气头上,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转眼,扫见殿中这么多的宫人,便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若是在下人跟前,这样践踏他的脸面。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她虽不喜荀锐,但却也不想同上辈子许多人那样,不忿于荀锐的日渐强大,便总刻意出言奚落他,讥讽他的身世来历等等……
她是不愿意做那样人的。
魏妙沁抿住唇,声音便渐渐没了。
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不多时,荀锐走在前头,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就这么进了门。
从婉和香彤登时紧张起来。
荀锐却看也不看她们,径直走到了魏妙沁的跟前。他身材着实高大,眉眼又深邃,高鼻梁、高眉骨,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凶煞之气,再俊美的五官都掩不住底下透出的凶恶。
见他步伐又迈得极快,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从婉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心道一会儿她得挡在姑娘面前才好……
这念头才刚一动。
荀锐道:“这几道菜你爱不爱吃?”
说罢,他一挥手。
太监上前,打开了手里提着的食盒。一排过去好几个食盒,里面摆了不同的菜色。有山珍海味做的菜,也有一些寻常蔬果做的菜,有肉,有汤,有点心。都是魏妙沁较为偏爱的,其中还有那么几道,是她尤其喜欢的。
魏妙沁本就饿坏了,这会儿正正嗅见食物的香气,她腹中已经不受控地“咕咕”叫了起来。
荀锐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他立时就伸出手去扶她:“我带你到桌旁用饭。”
魏妙沁却躲开了。
荀锐眼皮一跳,脸色沉了沉,但口中还是宽和地道:“来人,扶郡主到桌边去。”
从婉大着胆子,道:“奴婢来吧。”
荀锐扫了她一眼:“你是郡主身边最常伺候的人?”
从婉咬牙道:“是。”
“去吧。”
从婉松了口气。
魏妙沁这才将手腕搭在了从婉的掌中,由她扶着走向了桌边。
荀锐定定地看了看她的手腕,压下眼底涌动的妒忌之色,这才迈动步子跟着走了过去。
香彤却是早就呆住了。
她原来还以为荀将军步伐迈得那样快,一副气势压人的模样,是要寻郡主的麻烦呢。却当真是操办郡主的膳食去了,如今便拎到了郡主跟前来。回想方才荀将军神色冷硬阴沉,口吻却异常地温和了下去的模样,香彤一下便觉得荀将军好像也没那样可怕了。
荀将军难道,难道是真喜欢郡主不成?
魏妙沁不知自己的小丫头如何腹诽,她将筷子捏在手中,到底还是先尝了自己最爱的那几道菜。
……不如御极楼的厨子。
不过味道也是好的。
尤其是在腹中饥饿的时候吃到,便是极好的。
荀锐就这样立在她的身后,他并不在她身边落座。
他怕一会儿又惹着她,她摔了筷子事小,掀了盘子也事小,但又赌气不肯吃东西,那便是事大了。
他就这样站着也是极好的。
荀锐看着她动筷夹了哪些菜,等见到她每一口都咀嚼咽下后,荀锐的五官总算看上去了柔和了一些,面上显露出的凶恶味道,顿时削减了不少。
香彤光在后头这样看着,都觉得压力极大。
但这会儿魏妙沁脾气发也发过了,先前哭也是哭过的,连死啊活的都想过了。这下反倒又异常镇定了,全当身后立了一根柱子。
魏妙沁的食量并不大,她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便丢下了筷子。
荀锐皱了下眉,按住了她的手指。
“太瘦。”荀锐道。
她两世都很瘦,像是一阵风便能吹跑。
魏妙沁怒气冲冲地道:“你待如何?真将我当做皇宫中的宠物一般吗?得养成猪了才好看?”
荀锐一言不发,任由她发落。
等魏妙沁收了声,他方才道:“你不是宠物。”
“禁锢住我,叫我出入不得……不是宠物又是什么?”
“我从未禁锢你,你要出宫,我不是便让你出宫了吗?你改日若还想出去,一样是可行的。”
“诡辩。说到底,我能否出宫,还是你说了算。”
荀锐顿了顿,抬眸盯住了她,眸色幽深道:“自然是我说了算,也只能我说了算。我不许,那便不许。”
魏妙沁的火方才消下去,叫他这样一说,便又冲了上来,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她不快地站起身:“都撤下去。”
宫人们讷讷道:“主子还不曾用膳呢。”
魏妙沁冷笑道:“难不成叫荀将军吃我剩下的么?”
荀锐却反倒坐下来,接着端起了魏妙沁方才的碗,拿起了她方才用的筷子,道:“有何不可?”
说罢,他就夹了魏妙沁方才吃得剩下残羹冷炙的那道菜。
他稳稳当当送入口中,还咬了下筷头。
魏妙沁登时脸就红了。
又是气,又是羞的。
他是当真再厚颜无耻不过了!
他是荀将军,是新帝,却坐这儿吃她的剩饭。
说出去,他便不怕被人取笑吗?
建康帝可都比他要面子多了!
香彤和从婉也都看呆了去,她们恍惚地看向荀锐,一时间只觉得实在看不透这位新帝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宫人们倒是想劝。
这么多人立在这里,却眼睁睁瞧着主子用残羹冷炙,别说是在帝王家了,就是在普通的人家里,也是要挨罚的。
但想想前头顺宝如何做的,他们便知道,就算是热饭热菜呈上来,还未必就比元檀郡主吃剩下的好呢?
一时间殿内静寂无声,只剩下荀锐手中的筷子与盘碟碰撞,以及他慢慢咀嚼的极为细小的声音。
魏妙沁有些受不住他这样。
她一提裙摆,便扭头去了贵妃榻边上。
荀锐却如同后脑长了眼睛一般,抬起头,淡淡道:“愣着作什么?去为郡主取盖腿的毯子来。”
魏妙沁咬了下唇,还是不搭理他。
他要一厢情愿,便一厢情愿去吧。这世上没有规定,说是谁人看上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便必然得同他在一起的道理!
荀锐看似细嚼慢咽,实则吃得飞快,这大抵是在军中养就的习惯。
不一会儿他就放下碗,茶水漱口,而后才走到了魏妙沁的身边。
魏妙沁自己不大高兴,也不愿他好过,便道:“我明日要出宫。”
荀锐却道:“不成。”
魏妙沁瞪大了眼:“你方才还说我改日想出宫都可以……”
“是,改日可以,明日不成。”
“凭的什么道理?”
“明日登基大典。”
魏妙沁一下泄了气,不说话了。
她再讨厌荀锐,也不想给登基大典添乱。
推翻大魏王朝,重新建立起新的政权,并非是荀锐一人的事,也许是许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先前荀锐说,她出宫去,会被有心人当做攻击他的筏子。先前她又气又觉,她既不信他的话,又觉得他真是可憎。可现下,再想起他方才吃她剩饭的模样,她都真有些信了。
现下无论真假,她也不想去拖后腿,真被别人拿作了筏子。
那时可就真是狼狈得不如死了好了。
等登基大典过了就是。
魏妙沁咬着牙心道。
越王勾践尙卧薪尝胆三年呢,有什么大不了……
见她不再与他犟下去。
荀锐心下还有一些微妙的失落。
他是盼着她与他多说话的,无论是笑的也好,骂的也好,冷漠刻薄的也好……
但一面荀锐又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欢喜滋味儿。
哪怕他知道,她未必是真为他着想。但她作出这样让步,他便忍不住想,她心底待我是有一分柔软的,情意半分……总是有的罢?
他如同被拆成了两半。
一半失落,一半欢喜。
患得患失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再言语,只立在那里,倒如同被谁罚站了似的。
魏妙沁也只当看不见,气闷地合眼在贵妃榻上小憩起来。他见她闭上眼,反倒又高兴许多。如此,他便能大胆又贪婪地盯着她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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