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闹鬼”之后,王太妃病倒在床。
王府上下都知道了那位“女鬼”原来是王爷带回来的新人,羽雁夫人。
羽雁夫人相貌有几分肖似王妃,与王妃一样是洛阳人,娘家也姓陈。
那日傍晚回到府中,听到石榴说王太妃曾差人来唤,匆忙换了衣裳过来拜见。
她身上的衣裳,乃是王妃留在桃园阁楼上的新衣,她以为是王爷赏赐的,就换上了。
月白上衫碧色罗裙,是王妃在世的时候最喜爱的装扮。
又加上那日是个傍晚,天色昏暗,视线不甚分明,她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才都将她当成了鬼。
因为羽雁夫人害王太妃受了惊吓,王爷罚她日日在病榻前侍奉。
可王太妃每次从昏睡中醒来,瞧见她便两眼一翻,又昏死过去。
康夫人也病倒在床,良医副把过脉,说是气血两亏需要静养,内宅事务交给方姑姑代为打理。
向来体弱的梅夫人反倒精神百倍,每日天不亮便来王太妃病榻前请安,为的是能遇见每日前来探病的王爷。
确实也碰见过,王爷认真看她一眼,还跟她说了一句话:“太妃病着,你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她忙换了素淡的装扮,王爷又跟她说一句话:“府里又没死人。”
桃夭跟风荷学舌的时候,风荷忍不住笑:“王爷就那么讨厌梅夫人?”
“没见王爷对哪个女人喜欢,檀心说,对羽雁夫人也是冷言冷语。”桃夭说道。
康夫人病了些日子后逐渐好转,可太妃病势日渐沉重,方姑姑和李姑姑商量着暗中准备后事。
七月里的时候,上京来了客人,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位小丫鬟,另有几位随从小厮,听说是太妃娘家兄嫂派来探病的。
太妃撑着病体见客,与那位妇人关在房中说了许久的话。
客人走后,太妃病情奇迹般好转,一日好似一日,到中秋节的时候,已经彻底康复。
中秋这日夜里,阖府欢宴,庆贺王太妃大病痊愈。
团圆宴摆在后苑乐寿堂。
碧空中皓月辉映,乐寿堂张灯结彩,丫鬟仆妇忙碌穿梭,主人们团团围坐。
王太妃坐上首,王爷坐东面西,对面空着,世子挨着王爷,三位夫人坐于下首。
方姑姑李姑姑立于太妃身后侍奉,刘公公在王爷身后,风荷与桃夭在岳儿身后,三位夫人各有自己的丫鬟侍奉。
从王爷开始,轮着给太妃敬酒,都说些喜庆的吉利话,酒过三巡吃一些菜肴,羽雁跳起来说道:“太闷了,我原是舞伎出身,给大家舞一段助兴。”
岳儿这些日子总去找她荡秋千,早已混得熟了,啪啪啪拍着小手喊道:“好啊好啊。”
因坐在王爷身旁,他入席后一直拘谨不安,此时能开怀叫嚷,风荷和桃夭不由相视一笑。
王爷冷眼瞟了过来,岳儿两手顿在半空,叫嚷卡在喉间,呆怔坐着再也不动。
就听哗棱一声响,羽雁从石榴手中抽剑出鞘,三尺青锋煜煜闪着寒光,腰身一拧挽个剑花,冲着梅夫人眉心而来,梅夫人惊叫声中,剑身一抖奔康夫人而去,康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忙忙躲避,她已足尖一点往前窜去,剑光绕过王太妃掠过王爷冲向岳儿,岳儿兴奋站了起来,就听啪一声轻响,剑身拍在岳儿肩头,岳儿咯咯笑了起来。
羽雁眼眸流转看向众人,笑说道:“我不是你们以为的舞伎,我是个舞剑的,在上京的时候,人都称我一声公孙二娘。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听说过吧?我在今世剑客中排名第五,谁敢惹我,挥剑伺候。”
康夫人皱了眉头,梅夫人肩膀一缩,王太妃紧绷着脸斥道:“大节日的舞刀弄剑,成何体统,王爷是不是太纵着她了?”
王爷没说话,羽雁蛇形滑过去,举剑在王太妃面前,笑说道:“太妃请看,这个是没开刃的,只是舞着玩儿,今日过节,给太妃助兴。”
“罢罢罢,不用你给我助兴。”王太妃摆手道,“不是装神弄鬼就是装疯卖傻,若不是宫中送来神药,我这把老骨头早被你吓得进王陵了。”
羽雁收了剑势,“哎呀,没人识货,奈何?”扭头冲王爷挤一下眼睛,“还好有王爷在,妾才有知音。”
王爷不动声色,她又瞟向梅夫人与康夫人:“王爷曾经为我抚琴伴奏呢,你们想不想听?”
二人都酸了脸,王太妃怒喝道:“就你话多,还不坐回去?”
她偏不坐回去,来到岳儿身旁,将剑递在他面前:“给你玩儿,回头教你,可好?”
“好啊好啊。”岳儿兴奋得小脸红扑扑。
羽雁这才姗姗归座,岳儿将宝剑拿在手中颠来倒去,桃夭蹲下身端起几上的红豆羹笑道:“再不吃就凉了。”
岳儿舍不得放下宝剑,随口说道:“桃夭喂。”
桃夭举起汤匙递在岳儿唇边,就听王爷沉声说道:“这么大了,还要喂饭吗?”
“启禀王爷,不是的,是……”桃夭刚要分辩,王爷的声音抬高了些,“在饭桌上大笑大嚷,贪玩儿,喂饭,是谁教的规矩?”
桃夭手一颤,将粥碗搁下,岳儿两手端着宝剑再不敢动,气氛一时凝滞。
王太妃忙道:“平日里都是自己用膳,今日对那宝剑新鲜,这才顽皮了些。”
羽雁忙出声道:“王爷,那宝剑是妾给岳儿的,是妾的不对,王爷别怪岳儿。”
康夫人也道:“小孩子难免调皮,王爷……”
王爷站起身,一把拎住岳儿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放到墙角阴影里喝道:“站在这儿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动弹半步。”
岳儿缩着身子面对着墙站在阴影中,风荷以为他会哭,可是一丝声息也没有。
岳儿怕黑,他不哭,更让风荷担忧。
抬步就要冲过去,桃夭死命拉住了她,方姑姑悄悄冲她摇头,刘公公给她使着眼色。
风荷咬着唇,目光向在座众人一一扫过去,竟连王太妃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羽雁唤了几声王爷,那个可恶的男人冷声道:“你不知道规矩,再聒噪,会罚得更重。”
羽雁垂了头,气氛更加冷肃,坐着的僵坐着,立着的僵立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出声,只有王爷细嚼慢咽自斟自饮。
风荷看向岳儿,角落里很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小身子,两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
悄悄挪动脚步,离得近了些,看到小人儿的后背在颤颤发抖。
她轻咳一声,看岳儿扭头,两手迅速合在一起,头一歪枕在手背上,这是她提醒岳儿睡觉时常做的动作。
就听咕咚一声,岳儿倒了下去,风荷喊道:“岳儿昏过去了。”
说着话抢步上前,抱了岳儿就跑。
众人呆愣中,听到王太妃在骂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武大人?”
风荷抱着岳儿一路疾奔,穿过后苑绕过回廊回了院子。
进到房中待要将他放下,小人儿两手紧紧揪住她的衣袖,不肯下去。
她轻拍着他的后背试探着唤一声岳儿,小人儿不做声,她只能从拂在肩头忽紧忽慢的呼吸声察觉到,他醒着。
难不成又不肯开口说话了?
她压下心中焦灼,坐在榻沿轻抚着小人儿后背低声跟他说话:“岳儿不怕,怕那个男人做什么呢?他又不是岳儿的爹,岳儿的爹是荣公子,咱们找荣公子过来,让他给岳儿出气,可好?”
岳儿依然不说话,风荷绞尽脑汁给他编故事,告诉他黑暗不可怕,一点儿都不可怕。
口干舌燥的时候,桃夭回来了,武大人跟在身后。
武大人要给岳儿把脉,岳儿躲开了,他也不敢离开,只能枯坐着干等。
苦等到岳儿熬不住睡着,轻手轻脚把脉施针,低声对风荷与桃夭道:“世子受了惊吓,只怕要旧病复发,且小心些,我今日不离开王府,在执事房守着,若是有什么不好,就打发人去叫我。”
送走武大人,风荷瘫坐在榻上,桃夭忙给她捏肩捶背,关切问道:“累坏了吧?”
“累倒是其次,气坏了。”风荷愤愤说道,“也愁坏了,听到武大人刚刚说了吧,岳儿可能会旧病复发。”
“王爷……”桃夭刚说两个字。
“打住。”风荷憋着的火气喷薄而出,“别提什么王爷,世上竟有这样混账的男人,我算是长了见识,爱护儿女是为人父母的天性,市井百姓贩夫走卒,哪个不爱护儿女?就连牲畜也有舔犊之情。堂堂王爷,竟如此对待有病的儿子,要说这王府重规矩,他怎么任由着羽雁胡闹?偏偏对岳儿严厉?”
“王爷……”桃夭手在她肩上重重掐了一下。
“总以为这世上的混账男人,我都遇见过了,没想到最混账的在王府里呢,竟然还是个王爷。”风荷嗤之以鼻,“狗屁王爷,一个会投胎的混蛋而已。”
“王爷在门口站着呢。”桃夭壮着胆子小声说道。
风荷扭一下头,门口立着一人,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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