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

    袁萝身体被失重的感觉笼罩, 只觉肝胆俱裂。

    半空中, 顾弈反手拉住她的手腕, 两人一起向下跌落。顾弈凭着手中的剑不断插入山崖墙壁,或者借力横出的树枝,来减缓下落的速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 前冲的势头终于慢下来。袁萝觉得腾云驾雾一般,然后是剧烈的冲击到来, 冰冷的感觉笼罩全身, 原本就头晕眼花的她瞬间昏迷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袁萝只觉头疼欲裂, 身体冷得像是完全没有知觉了, 只有后背处一片火热, 传入体内,游走在四肢百骸, 让她感觉到一丝暖意。

    这一丝暖意游走的地方越来越多, 她感觉生机慢慢恢复, 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就是这跟猫儿差不多的一丁点儿声音,后面的人听见了, 将按在她后背的手收回,淡然道“娘娘醒了, 赶紧起来赶路吧。”

    身后赖以为生的暖意骤然消失,袁萝难受地打了个哆嗦,渐渐清醒过来。

    睁眼看去,四周一片昏暗, 勉强分辨是粗糙的山壁,她正躺在一处山洞里,身后是顾弈,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低头看着地面。

    回忆两人跌落悬崖的过程,最后似乎是落进了水里头,自己被震晕了。所以是他拖着自己游上了岸。然后找了一处山崖藏身吗

    袁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稍微一动作,就觉手脚发麻,还有钻心的寒意。

    她衣服全湿透了

    难怪顾弈一直没有正眼看自己。

    太冷了,刚才是他用内力帮自己驱寒的吧,所以才能迅速醒过来。

    顾弈再一次提醒道“娘娘,此地不能久留,上头的杀手随时可能追下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理智上,袁萝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感情上

    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大冬天的穿着一身湿衣服,外头还在下雪,她要被活活冻死的

    “你有火折子吗赶紧生火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袁萝牙关发抖,声音震颤。

    她记得跌落的过程很长,山崖极高,那些刺客应该不会这么快下来。就算真的下来了,她宁愿被刺客一剑杀掉,也不想被活活冻死。

    顾弈略一犹豫,还是摸出火折子,

    他将火折子递给袁萝,然后出去了,不多时,就抱着几根粗壮的树枝进来。

    因为下雪,树枝外皮都湿着,顾弈拔出长剑,将树枝外皮削去,他动作很快,木屑翻飞,落在地上。

    袁萝看着他的长剑,发现原本明晃晃的剑刃只剩下了半截,而且刃口崩裂了好几处。顺着剑柄往上,他手上带着斑驳的血迹,虎口震裂,指甲翻起。

    袁萝看得一阵肉疼。

    想起下落的过程,他不停地用长剑插入山壁,来减缓两人的下落速度,中间还有好几次摔到凸起的岩石树干上,自己只觉得震动,却无疼痛。应该是他护着自己才没有受伤,同时他也承接了更多的冲击力。

    削好了的木条顾弈递给袁萝。

    袁萝又注意到,有水滴沿着他的袖子落下来,他身上也一样湿哒哒的。

    “怎么不用内力将衣服烘干”袁萝问道。顾弈的功体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太耗费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刺客就要杀到。”顾弈简单地说着。

    袁萝火速点燃了木柴,顾弈继续削着,将木条扔进来,很快火堆变大了。袁萝特意点了两处,自己坐在中间。

    首先要将衣服烘干。

    眼看着顾弈要回避出去,袁萝叫住了他,“等等,你背对着就好。不必出去了,外面太冷。”

    滴水成冰的季节,就算有功体在身,穿着一身湿衣服滋味也够的。

    顾弈脚步一顿,还是走到了山洞口,背对着这边站着。

    袁萝对他的固执也没办法,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脱下了衣服,然后放在火边烘烤。

    热气蒸腾而出,衣服渐渐变干了。

    顾弈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竭力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到外头静谧的山林中。

    雪簌簌落下,仿佛天地都被冻成一片,阴冷的风呼啸而过,夹杂着湿冷的气息。顾弈抬手按了按胸口,一阵钝疼传来,是跌落的时候,撞到了岩石上,似乎断了一根肋骨。

    袁萝以最快的速度烘干了衣服,然后穿上,将顾弈叫了进来。

    “你也赶紧将衣服弄干,咱们好上路。”

    顾弈眉梢抽动“卑职无需”

    眼看着少年还想要拒绝,袁萝不客气打断道,“什么无需,倘若刺客追来,还需要你出力,穿着湿衣服万一冻伤了,如何对战。”

    顾弈犹豫片刻,眼看着袁萝背过身去,终于开始脱衣服。

    满心尴尬,但是他动作很快,除了牵扯到伤口有些迟钝之外,很快将衣服脱了下来。竭力忽视站在火堆边上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他将衣服迅速烘干。

    袁萝打量着黑黝黝的山壁,百般无聊,开口说道。

    “刚才其实是杀我的好时机,有没有想过,只要放任刺客得手,你就大仇得报了。”

    身后窸窸窣窣的衣服声停下了,山洞内陷入寂静,顾弈的声音传来“刚才没有想过,多谢娘娘提醒。”

    呃别在这个时候讲冷笑话啊我会当真的。

    袁萝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还是忍不住顺着话题继续作死,“那你想没想过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顾弈没有回答,似乎也被她这执着作死的精神感动了,半响,沉闷的声音传来“娘娘不必多想,职责所在,岂能因私忘公。”

    “反正对我还是有杀意就是了。”袁萝低笑了一声。

    顾弈不说话了,他不太明白袁萝的这个逻辑。

    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气氛,袁萝催促道“喂,你倒是说句话。”

    说什么顾弈犹豫半天,才道“娘娘身系朝政安危,希望好好保重自身。”

    “哦,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放弃杀我报仇了。”

    “只要娘娘仁和爱民,端正朝纲,顾弈之剑,只斩奸佞之徒。”他一板一眼地说着。他确实放弃杀她的念头了,不仅因为她跟她的血缘关系,还有这些日子她主持朝政的种种动作。

    他渐渐有点儿理解苗子方那番话的真正意义了。

    太无趣了,听着身后的声音差不多了,袁萝转过身去。

    “啊,你烘烤衣服怎么还穿着内衣”她非常怀疑这家伙只是烘干了外头的衣服,里头的内衣根本没有脱。

    正在穿衣服的顾弈没想到她竟然会转头,脸腾地红了,“你”

    话说到半截,突然脸色一变,猛地上前,低喝道。

    “有人过来了”

    袁萝悚然一惊。

    顾弈左右一看,揽住她的腰,然后纵身一跃。

    将她搁在山壁上一块石头后。顾弈略一犹豫,低声道,“娘娘,得罪了。”

    他弯腰抬起袁萝的脚。还没来得及细思,袁萝就感觉脚下一凉,是穿着的绣鞋被顾弈脱下来。

    然后他拿这鞋飘落下去,阴暗的天色下隐约看到他在门前忙碌着。

    不多时,果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接近,夹杂着金铁之音。

    “刚才就是看到这个方向有火光一定是在这里。”

    “快过来,将人抓住”

    说话声越来越近,转眼追兵到了山洞前。袁萝从石缝悄悄望过去,正是之前见过的黑衣刺客,有三四个人,都蒙着脸。

    其中一个刺客低头看去,“等等,有离开的脚印,人已经走了”

    外头因为积雪,离开的痕迹非常明晰。

    几个人进了山洞,果然两堆柴火噼啪燃烧着,四周空无一人。

    “快追,他们应该刚离开不久是往东边啊”

    话没说完,一连串惨叫袭来,是少年从山洞顶上飘然落下,长剑如电,鲜血四溅。眨眼间几名刺客被偷袭倒地。

    随着几具尸体扑倒在地上,顾弈也同时单膝跪倒。

    为了能一击必杀,刚才招式太过迅猛,大开大合,牵动了胸口的伤处。

    深呼吸了几次,胸口的痛疼略减,他才站起身来。

    袁萝已经自己攀着石头缝隙跳了下来。

    从顾弈手中拿回鞋子,弹掉粘着的积雪,她火速穿上。少年刚才用鞋子制作出两人离开的脚印,然后再踩着脚印返回山洞,藏到顶上,来制造偷袭机会。

    两人不敢久留,迅速将火堆熄灭,然后出了山洞。

    分辨了一下方向,两人沿着湖边往东走。顾弈在前头开路,袁萝紧跟着他。

    山谷崎岖,遍地怪石。走了片刻,袁萝就觉力气不支。双手因为攀爬满是泥泞,石块因为铺满了雪,格外湿滑。会武功的顾弈可以跳过去。可袁萝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尤其腹部传来的痛疼,越来越清晰,让她腿跟灌了泥一般沉重。

    眼看着顾弈又跳过一处巨石,然后站在对面等着她。袁萝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下来”她板着脸吩咐道。

    顾弈不明所以,还是跳了下去。

    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袁萝继续吩咐道“蹲下。”

    顾弈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很清晰地领悟到袁萝的意思。

    “娘娘,这不合规矩”他身为外臣,怎么能与妃嫔如此亲密接触。

    “刚才你我同居一室,宽衣解带就合规矩了还有你脱我的鞋子就合规矩了”袁萝板着脸喝道。

    顾弈无语。

    “规矩二字,本来只是束缚人的框架,活人岂能被这种东西绑住。你只要心里头清清白白,何必在乎这些。”袁萝心情极度烦躁。雪花落在身上,她感觉身体冰冷,手脚酸软,腹部疼痛难耐。

    相似的言语勾起了深远的记忆,顾弈有刹那的失神,但很快醒悟。

    依然固执地拒绝“娘娘自己能走,就不该如此软弱。”他胸口有伤,接下来极有可能还有刺客,必须保持体力。而贵妃看着精神尚好,并无大碍。

    软弱你妹啊

    袁萝心头怒火涌起。

    “要不背我走,要不你自己离开。”袁萝冷静地给了两个选项。她是真的不能走了,表面上看着还好,但小肚子疼得要死,腿几乎没有了知觉。

    顾弈没有理会她,自己跳了过去。在对面等了片刻,却不见袁萝跟过来。

    他只好又返回,从石头上落下来,就看到贵妃站在石头底下,听到风声,猛地转过身,仿佛是不愿意被他看见脸孔。

    不会是哭了吧顾弈升起了这个念头,不禁一阵恐慌。对女孩子的眼泪。

    他别无他法,只能老老实实蹲下,“你上来吧。”

    袁萝倒是没哭,但真的眼圈发红,主要是疼的,小肚子越来越痛

    看着俯身的顾弈,一口气憋在胸口,如果是李婕妤,这家伙根本不用她吩咐,早就主动背她了,对自己就这般冷淡。还拿什么规矩来搪塞。

    想锤他两拳,但再憋气,袁萝也不会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她乖乖趴上去。

    少年的后背带着熟悉的温热感,小肚子终于暖和些了,痛疼的感觉却并没有多少缓解。万恶的刺客,非要在这个时候动手,真想回到紫宸宫,喝上一碗红糖水,抱着一个小暖炉

    袁萝抱住顾弈的脖颈,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挑选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点儿的姿势。

    却不知道这个姿势对顾弈来说是一种折磨。

    娇软的身躯几乎毫无间隔地紧贴在后背,还不老实地蹭来蹭去。她暖暖的呼气吐在自己耳廓上,有种痒痒的酥麻感。偏偏背后那人还不消停,低声说着“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等本宫端了他们的老巢,一个个都要千刀万剐”

    虽然说的是狠话,但她的音色甜腻带沙,带着蜜糖般的诱惑力,让人听着酥软心动。顾弈忍不住想到之前侍卫们偷偷议论的。贵妃的声音娇软动人,听着就跟喝了醇酒一般让人脸红心跳

    明明后背的人的重量不沉,但顾弈却觉得压力很大。

    袁萝说话不停,她现在必须依靠着这些话,来维持自己的清醒,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觉自己昏昏沉沉。

    大约听得久了,耳边渐渐习惯起来。顾弈忍不住想起那个春末的夜晚,第一次陪着那个人出宫的日子。

    她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脚步都不稳了。他只好也背起她来。

    在自己背上,她也唠叨个不停,说出的话又新奇,又可爱。

    想着那个温馨的身影,原本纷乱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一瞬间,顾弈有种诡异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在背着那个人,一路奔逃,面对未知的前路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打消这个诡异的念头。

    不止一次将贵妃与那个人重合了,这种念头,只是在亵渎记忆中的身影。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纵然这个人是与她血脉相连,一模一样的姐妹,也不可能替代她。

    精神渐渐平静下来,冷不丁又有一句话钻入耳中。

    “你胸口疼吗”

    顾弈身体一僵,没想到她竟然注意到了,半响,回道“已经不疼了。”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过度寒冷,再加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胸口的疼痛渐渐变得迟钝,已经察觉不到了。

    袁萝将头埋进他肩膀,“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少年受了伤,应该是在下落的途中受的,还有之前替自己运功,也消耗了不少功体,所以才断然拒绝背她的提议。

    走到如今,顾弈的呼吸频率也开始凌乱粗重,她知道,少年也濒临极限了。

    “这一趟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罢了,娘娘非学武之人,自然察觉不到。”

    听着公式化的回答,袁萝浮现苦笑。

    这一趟可真是狼狈啊,刺客是从哪里来的,还真是抓住了个好时机,肚子好疼啊慢慢地想着,意识越来越迷糊。

    顾弈从一块巨石上跃下来,奔波大半夜,天边已经泛起亮光,脚下的山道渐渐消失了,前面豁然开朗,远远可见零星的房舍坐落在坡地上。

    是一处村庄,终于有人了顾弈欣喜,同时感觉,后背的躯体越发绵软,抱住自己脖颈的手渐渐松开。

    他大吃一惊,赶紧拉住袁萝的手,然后俯身将人放下。

    转过身去,就看到袁萝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竟然是昏迷了过去。

    顾弈大为惊慌,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他匆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然而手伸到袁萝腿部,却感觉黏腻一片。

    他一怔,将手收回来。手指上赤红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是哪里受伤了吗之前她还自责没有看出自己受伤。她一个弱女子,看不出来也就罢了。可她明明也受伤了,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顾弈满心自责,想要察看伤口所在,将人翻过来,他目光一僵。

    看清楚流血的地方,霎时一种极端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毫不犹豫,立刻将袁萝打横抱起,向着村庄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天刚刚亮起来,已经有村民早起忙碌了。准备上山砍柴的干粮,还有进山打猎的弓箭。

    炊烟从每家每户袅袅升起。

    村头的刘大婶点燃了炉灶,发现柴火不够用了,推门去外头的柴堆上,准备抽几根出来。却远远看见一个黑影飞奔而来。

    速度奇快,原本还只是一个小黑点,转眼就下了山道,冲进了村中,向着自己的方向。

    本以为是猎豹野狼什么的猛兽,等到了近前,才看清楚是个人,而且是个生得极为清俊的少年人。

    他怀中抱着另一个人,看模样似乎是个姑娘家,露出的脸颊如花朵般俏丽。

    少年一脸焦急,见到刘大婶就迫不及待问道“大娘,这附近可有大夫”

    近看少年更是俊秀地让人挪不开眼,刘大婶搁下柴火,擦了擦手,局促地道“小哥儿,我们一处小山村,哪里来的大夫”

    “那附近有大夫的地方在哪儿”

    “要找大夫,那得出了我们村,往山下走六十里地。到了下头普镇,里头就有好几家医馆,好些医术精湛的大夫在那边坐诊。不过从这里到普镇的路不好走,都是山道,平常要大半日呢,如今路上都是雪,只怕更难走。”

    顾弈急得要发疯,就算他铆足全力飞奔,大半日的路程也要两个时辰,贵妃这状态

    刘大婶看他这模样,心生怜悯,“是这位姑娘生了病吗隔壁的杨老头知道些跌打损伤的事儿,我们村有些头痛脑热都找他看看”

    话说到半截,她目光落在袁萝血迹赤红的后裙摆上,忍不住惊呼起来“这姑娘是小产了吧”

    宛如当空一道惊雷落下来,顾弈霎时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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