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对那个誓言的固执超出了李莫愁的想象。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师父一手带大的首徒,哪怕不是亲生女儿,也不至到冷漠无情的地步罢?就算对她冷漠无情,龙儿那么小,那么可爱,一向是师父的心头肉,怎么也不至于一点都不顾念罢?可师父却宁可忍心叫她们师姊妹两个在古墓里毫无生念地守一辈子——比起龙林曦对龙儿的怜惜,简直是天差地别。
李莫愁不明白师父到底有什么执念。若说死守这个誓言是为了门派罢,她却宁肯冒着让誓言失传的风险,也不愿将之教给李莫愁。若说不是为了门派罢——这样奇怪的门规,不是为了门派,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死守着呢?
古墓派。
李莫愁念着这名字,想起它的渊源,不觉有些可笑。
当年王重阳因抗金失败,心灰意冷,将此地命名为活死人墓,寓意他自己实乃是一个活着的死人。祖师婆婆处处要和王重阳作对,因此接手古墓之后,便偏偏要将这改为“古墓”。同样的意思,换了个名字,也不见得墓中就能五彩缤纷起来,可祖师婆婆偏偏就要做这自欺欺人之事——她就如师父固执地守着这誓言一样,都是不知变通的死硬之人。
难怪王重阳不愿和她在一起。
这念头固然有些大逆不道,但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消失。
李莫愁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当年王重阳和祖师婆婆相处时的模样,想象着他们是怎样相爱、怎样吵架、怎样争强好胜,又怎样各自孤独终老。
前面的美好她是未曾见过的,设想起来未免有些难,至多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彬彬有礼地和祖师婆婆相处着。后面的滋味她却是切实经历过的,想一想,便觉可怖。
打个寒噤,自己把自己从沉思中惊醒,瞥一眼内室。师父还和龙儿在一起,龙林曦张头搭脑地望着里面,偶然回头向自己一望,愁容满面,遮都遮不住。
李莫愁看见她这为女儿担心的慈母模样,忽地觉得心中柔软,靠近一步,道:“龙夫人是怎样生下龙儿的?”这样疼爱着女儿,却不得不抛弃于她,数年之后,境况稍有改善,便千里迢迢地寻回来,又心心念念地为了这女儿与她的师门斗争,这样的母亲,望之倒也可亲。
龙林曦一怔,似是往事不堪回首,叹息一声,道:“说来话长。”
李莫愁竖耳倾听,却见她说了这一句,便再也没了下文,想一想,终究是未能忍住探寻的欲望,又道:“龙儿的父亲,是怎样的人?怎么不和龙夫人在一起?”是和王重阳一样,因故不能在一起,还是战乱流离?
龙林曦的神色忽地就诡异起来,犹豫了片刻,像是有些想说,又像是不大想说,李莫愁正是苦恼,便趁她犹豫促道:“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龙林曦的神色更诡异了,抿着嘴,沉默良久,李莫愁以为涉及了什么私密事,倒不好意思多问,默默地靠回石墙,正要继续发呆,却听身边的人咬牙切齿地道:“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李莫愁吓了一跳,龙林曦则继续滔滔不绝:“她爹是个武林人士。家里有些小名气,却又不大,也有个小山庄。当年我年少无知,想往外间繁华,背着家里,出去行走。被这人…咳,温柔小意所吸引,与他你侬我侬。彼时他曾许诺,要和我成亲,结果过了一阵子,却和别人订婚。那女人不及我…那个温柔,容貌也没什么可看之处。可他就是抛弃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江湖上这些男子,惯会两面三刀,哄着这个,吊着那个。还不如那些当官的,正大光明的妻妾成群——至少不骗人!”
看李莫愁被她说得怔住,猛地靠近一步:“莫愁姑娘,我和你讲,男人最不可信。表面上甜言蜜语,温存体贴,其实都是哄你和他好呢。哄到手以后,就不珍惜了。若是成亲了,就逼你为他操持家务,退居幕后,牺牲你一个,幸福他一家。若是不成亲,那更混帐了,名分都不给你一个,始乱终弃,乃至要杀人灭口都是有的——当年有多甜蜜,后来只会百倍狠毒!不信,你看看历史上那些痴情男人,哪个是真的能一心一意的?就算一心一意,他家里人也会来干预。孔雀东南飞背过没有?没有?不要紧,我给你背。这说的就是一个爱情悲剧。这男人什么用也没有,休弃了妻子,导致她含恨而终。虽然自己也跟着去了吧,但换了是你,你想要这样的恋人、这样的丈夫吗?他还是历史上顶好的男人了。我就不说什么司马相如之类的了。”
李莫愁有些不敢相信——这龙林曦莫不是和祖师婆婆一样,自己被男人抛弃,于是觉得天下男人都不好了罢:“我见外间男女相处,多明媚甜蜜,原来竟是这样吗?”
龙林曦一拍胸脯:“你不信?我展示给你看!我们去…去哪儿?你等几天,我先想想…咦,龙儿你出来了?”
龙林曦欢快地跑出去,抱起龙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李莫愁原本觉得这举动实嫌甜腻,这会儿却觉得母女至情、出于天性,比这虚假的师徒情谊好了不知多少,因而也不自觉地带出微笑,向龙儿道:“师父教的都记住了,不许忘记,忘记了,日后会走火入魔的,懂么?”
龙儿点点头:“不会忘。”看看她们,又道:“师父说等她眼睛闭上了,就让我出来告诉你们一下。师父还说要把她放到石棺里去,就和孙婆婆那样。底下的石棺还有两口,师姐一口,我一口。娘亲…娘亲如果想要,只能自己备。或者我长大了,给娘亲准备。师父说,师姐就算出去了,也迟早要回到这里的。这世上除了古墓,没有我们这样的人的容身之处。”
龙林曦本来已经面带戚色,这时候猛地“呸”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侧脸来看李莫愁。
李莫愁不及计较她的无礼举动,只是怔怔地向里面望去。
隔着门看不清师父的身影,但见烛光摇曳,昏黄如夜。就像是过去的无数个白天和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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