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微微侧目打量着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赫连勃,顺喜儿觉得手心的汗越渗越多,只因只有两个人的大殿内很安静,安静得以至于能听清对方的呼吸。

    很奇怪,对方那绵长的呼吸在如此静懿的环境里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反倒是自己那略显紊乱的呼吸声有些乱了眼下的平和。

    半晌,赫连勃闭着眼睛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快到晚膳时间了。”顺喜儿回道。

    “是吗?”赫连勃的话听上去颇有些无聊,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问道,“你是哪里人?”

    顺喜儿楞了一下,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是知“顺喜儿”和者也,小宴儿都是从那燕丘而来,然而他自己却未曾去过燕丘,若是回答了,倘若对方问起燕丘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自己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怕是更不好了……

    踌躇中,只听得赫连勃像是自言自语的道:“花公公倒是说你和者也是同乡,这么说来,你也应该是燕丘人氏了。”

    纵然自己有千万个不想应这句话,顺喜儿也只得接着话尾道:“回皇上,正是如此。”

    “燕丘……”赫连勃念着这个词,语气中颇有些无奈,“那里倒是个好地方,早些年,朕也曾在那个地方住过一些时间。”

    父皇曾那里住过?顺喜儿微皱了眉,他在这宫中多年,却并未曾听任何人提起此事。再看了看赫连勃,对方难得这样一次主动的和自己说起这些,于是便又大了胆子问道:“皇上,也曾经在燕丘住过?”

    “是啊。”赫连勃说着,睁开眼直直的看着他,“你想知道?”

    顺喜儿老实回道:“是的。”顺着话尾看了一眼对方,却被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戾气惊得全身冷汗直冒。

    赫连勃看着他,半晌之后仰面大笑起来。顺喜儿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按照他所了解的这个男人,自己若是说了这样的话,必定是会遭到严厉处罚的。

    微敛笑意,赫连勃拍了拍身边的垫子,示意他过来。顺喜儿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过去,却又不敢太靠近,于是只在那不远不近的位置上低头站着。

    赫连勃伸手想要拉他近自己的身边,只是那手尚未触到对方,便是看见对方那身子朝后晃了晃。

    收回手,赫连勃沉默了一阵方道:“朕很可怕?”

    没有回话,顺喜儿只是一味的低着头,赫连勃打量了他一阵,又发现他将一双白净润滑的双手收在袖口出,死命的捏着。

    微挑眉头,赫连勃伸手握住了那双手,并顺着对方的指骨一一揉搓,只至那纠结着的手指一一松开,方才拉着贴到自己的面颊上,来回摩挲着。

    对方的脸,摸上去微凉,触感也不算粗糙,只是颊骨微突;指尖扫过微温的嘴唇,触到下颌,有些微刺,一个不小心,那些不算短的胡茬子便扎得人手心一阵酥痒。

    低头看时,对上对方眼睛,心跳漏了半拍。

    看到对方那如檀墨般的眼睛清晰的倒影出自己的影子,只瞬间,便乱了呼吸和心智。匆忙的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却又被人狠狠的拉着,不得动弹。

    熟悉到近乎陌生的虎麝香刹那间萦绕鼻尖,模糊了瞬间逼近的面孔,温润的触感从唇上传来,甘甜的,涩苦的香茗味透过舌尖传到齿间,润入心肺,令整个身体微微的发着颤。

    待到亲吻到眉骨的时候,顺喜儿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得到对方温润的嘴唇轻柔的落到自己的眉骨处,然后用最温柔的动作亲吻着眼睛,仿佛是在对待珍贵的宝物一般。

    再睁眼,看到的是落日的余光散落在男人的身后,笼出炫目的光,令人眩晕。

    突然,殿外传来一个小公公的说话声:“皇上,晚膳是传到这里还是承恩殿?”

    似是有些不满被人打扰,赫连勃的脸上微愠。微微的叹了口气,粗糙宽厚的大掌抚过顺喜儿的面颊,留下温暖的痕迹,带了些轻笑俯身吻过那些被自己触摸过的地方之后,赫连勃方才吩咐殿外的小公公将晚膳安排到龙德殿。

    不多时,殿门打开,一阵香风袭面,一大群宫女太监鱼贯而入,行路间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将手里那些用着精美器皿呈着的精致膳食一一放到长桌之上。

    一名小公公上前拍了拍手,站在一旁的宫女们便是上前将那些盖子揭开,并将膳食的名字报上。惯例的,不外乎是一些讨吉利的菜名,赫连勃听得有些不耐烦,只听了几个便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斜靠在椅子上,赫连勃微抬下巴,示意顺喜儿斟酒。顺喜儿打量了一下,发现长桌的尽头处放着四个执壶,形状各一,嗅了嗅那壶口散出的酒味,又各有差别。

    没有任何迟疑的,顺喜儿挑了那个银制鎏金凤首执壶,然后将里面的酒斟入赫连勃面前的白玉酒樽中。

    杯中透明无色的液体散发着清逸的醇香,赫连勃只浅抿了一口,脸上便泛起少有的微笑,然后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看着顺喜儿将壶中的佳酿如数斟入杯中,赫连勃问道:“你怎知朕爱喝梨花酒?”

    顺喜儿看着那杯中的透明液体,回道:“自古,茶酒不分。圣上下午弈棋之时,饮的是燕丘的魁首,晚膳自当亦是以燕丘的梨花酒才能衬得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圣上爱喝梨花酒,却不是小的知道的。”说完这句,顺喜儿欠身往后退了一步。

    纵然是他未曾讨过这个男人的欢心,但在宫中多年,多少也知道每年宫里要进贡的酒是哪一些,而特供麟德殿的又仅有少少的几种,便是不难推测出哪种是对方的最爱。

    只是,他当真不知道这个男人对于“燕丘”有此等情结。

    宫中多的是燕丘的小吃和菜品,这个原无什么可奇怪的,因为燕丘本就是以菜品和点心的精致而闻名天下。只是这西陵国地广物多,各地名茶数不胜数,若说每年进贡的,必定也是其中的魁首方才有此殊荣。燕丘的猴魁当地特产,但是却未曾好到能够成为“贡品”的程度;更何况,教之酒,宫中还有御酒房的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为尊,这平常得不能再普通的梨花酒又究竟是有着何等的“荣幸”方成为“贡物”?

    以前自己未曾注意到这个,眼下看来,当真是一种令人生疑的巧合。

    想来,这燕丘,当真不仅仅只是个地名如此简单了……

    食之过半,赫连勃倚在龙椅上看着他,问道:“你进宫是为何?”

    “十岁那年,芷江发大水,燕丘沃野千里,炊烟几断,饿俘遍地,时逢郡县下来招人进宫,小的便去应了招。”顺喜儿老实的回道。

    “家中还有何人?”

    “小的在家排行老三,头上尚有兄长二人,身后原本还有兄弟姊妹四人,不过在大水之后便

    不知所踪。离家的时候,兄长和父亲尚还在家,只是多年未得信,不知现在如何了。”

    “老三么……”赫连勃捏着手中的酒杯,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睛,沉默半晌之后,继续问道,“你还记得你的父亲是怎样的吗?”

    顺喜儿心里泛起一丝苦笑,眼下这身体本尊之父他未曾见过,何谈记得?而自己的父亲就是眼前的这位,只是自己活过的这二十八年来对其所有的了解和认知全然在借尸还魂的数月里被完全颠覆,而今问到这话上,他倒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见他半晌不回话,赫连勃微挑眉:“怎么?”

    喃了喃嘴唇,顺喜儿道:“父亲……我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曾记得与父亲有过如同父子应该有的感情,相反的,父亲似乎一直觉得我是个碍眼的存在。”

    “我住的那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父亲住的地方和我住的地方刚好是相反的两个方向。在众人面前,他总是表现得不容侵犯,他眼里那种睥睨一切的眼神时常令我觉得既崇敬又畏惧。兄长们,不管是念书还是骑马,时常都能够得到父亲的表扬,而我,不管我做得再好,换来的始终是父亲那冰冷的眼神。”顺喜儿如是说着,眼神开始变得黯然起来。

    曾经活过的那二十八年间所能感受到的冷漠和漠视却是不容忽视的,比起自己来,兄长们永远是父亲和朝野众臣们的焦点人物,而自己则是那个陪衬,并且陪衬得毫不起眼。

    赫连勃听他说着,眉头紧皱,手中的酒杯也不自觉的捏紧了。

    无法解释,为何突然之间眼前这个人和心底的那个人在一瞬间重叠,令他错觉对方说的那些话,便是那个人说的,于是心脏在骤然间好似被人握紧一般,痛得有些无法呼吸。

    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令人惧怕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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