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一行人离宫时已是初冬,凌冽的寒风刀子一样刮落城墙斑驳的旧土,浅浅黄沙中军旗呼啦作响,三军严阵立于庄严肃穆的城墙下,护城河晃荡的水光倒影铁甲长/枪,齐整的方队似人垒作的阡陌,将城门外的平地铺得密不透风。
钟声荡过三下,太监碎步疾行,自城墙上一字排开。阶梯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戎装铁帽的将士将身着朝服的天子簇拥其中,一步一缓踏到城墙正中,负手俯身望着眼底如同山河延绵在一处的军士。
队伍中央留了三人宽的小道,玄铁铸的笼车自小道尽头咕噜噜驶来,里头竟是一只灵巧的麋鹿,那小鹿惊惧地踏着四蹄,珊瑚似的双角焦躁地顶撞在牢笼间。
太监一声令下,囚笼旁的兵士上前将铁笼打开,麋鹿睁着透亮的双眼,嗅了嗅前路,随即在口哨中撒开四蹄沿着小道奔跑起来。
“咻”一声划破白昼的声响,一支髹朱漆的长箭自城墙中央飞跃而下,直直射入麋鹿的头部,那小鹿猛然坠地,困鱼般抽搐了几下,便瞪眼不再动弹。呼声窜天,震耳欲聋,李长延沉着脸将御弓放下,握住震得发麻的虎口。
守候一旁的太监俯身将麋鹿置于硕大的漆具上,四人合力抬往城楼下方的黄案处,鼓声骤起,三十二名祭祀官告庙祷祝。李长延依礼官指点,宣顾安陌同几名副将上前,颁衣马弓刀,赐酒授方略,礼毕后他略略一顿,徐之辅躬身向西南方道:“宣摄政王——”
城楼一侧的李栖梧身披战甲,束发高髻,御马而出,于李长延身侧下马,跪地请印。
李长延亲赐了一回茶酒,方将二拳大的大将军印授至李栖梧手中。
李栖梧双手接过,行三跪九叩之礼,文武百官俯身跪地,齐呼万岁。
李长延望着李栖梧托着将军印的手,分明是他将印章交给了李栖梧,他却生出了一种李栖梧将更沉甸甸的东西交还给他的错觉,他在寒风中眯起眼睛,无声地念了几句话。
“皇叔送你一个别的。”
“这样东西,你如今还瞧不到。”
“你要等。”
他望着李栖梧转身踏下阶梯的背影,慢悠悠地捏起空落落的手掌,日月山河,绣锦乾坤,终是一寸一寸地填满了他的指缝。
城门洞开,李栖梧的马蹄咯噔咯噔地往朱红门处走去,身后是庄敬端严的殿宇,前途是倚日而生的黄沙,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观感,好似身旁的随从,顶上的皇权,远处的军队,一刹那被隔绝得干干净净,只余她同心跳旗鼓相当的马蹄声。
她忽然发现了自个儿迟来的仪式感,她想在这三两步之间为几年的权利巅峰下一个定语,可思来想去,却找不出一个精确的字句。史书将如何记载她,后世将如何传颂她,大明宫将如何铭记她,那些曾花一样绽放的娇颜,又将如何在一遍遍的回忆中遗忘她。
那一个人始终未出现,李栖梧叹了一口气,将缰绳紧了紧。
队伍猝然止步,李栖梧抬眸,眼底现出一袭翩翩的白衣,贺兰玉欢纤瘦的身段立在高头骏马的兵士间,朝她颔首微笑。
李栖梧略一沉吟,三两步纵马上前,于马上低头瞧她:“兰主子。”
贺兰玉欢将被风带起的发丝挽至耳后,扶着袖口抬手,手心朝上伸展双臂,做了一个讨要的姿势。
出征在即,贺兰玉欢的动作随性得顶不合时宜,李栖梧皱眉,以眼神询问她。
贺兰玉欢展颜一笑,明眸皓齿白璧无瑕,笑得此间山水尽失了颜色,她道:“此次出行,又可有托我收着的?”
李栖梧一愣,深深瞧了她一眼,而后鼻息款动但笑出声,她想要同她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地住了口,最终只是抬手轻轻拍了贺兰玉欢的掌心一下,低声道:“你是小鼠不成?回回向我讨东西。”
她的嗓音轻轻袅袅,落在贺兰玉欢手里的动作也轻轻袅袅,贺兰玉欢指头一动,空手握拳,郑重其事地将手收回袖口,一如从前收到依托时那样小心谨慎。她对李栖梧仰脸一笑,道:“保重。”
“保重。”李栖梧深吸一口气,将腰背直起来,以眼神将贺兰玉欢的眉目又细细勾了一遍,这才转身继续前行。
贺兰玉欢瞧见马上清瘦的姑娘的肩膀微微一颤,而后脖颈一沉底下了头。李栖梧原本以为自己早便作好了准备,却仍旧在贺兰玉欢瞧不见的地方红了眼眶。她护贺兰玉欢护了整整六年,却在第七个年头将至之时将她抛在马后,无人知晓贺兰玉欢在她心里的分量,贺兰玉欢是知己、是姊妹、是师友,是支撑也是依靠,更是她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养分之一,可她同样也是大明宫最深刻的投射和缩影,令李栖梧放血割肉也不得不放弃她。
保重。她在心里执拗地重复。
李栖梧自城门处缓慢出现,三军齐动,随着李栖梧踏马行军。
“珰——”一声穿过耳膜的嗡鸣,将训练有素的大军撞出慌乱的骚动,内宫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哀戚的哭嚎,似泣魂的鬼魅一样凄厉。城墙上诸人脸色大变,止不住交头接耳。空荡荡的大殿前蹿来一个神思不定的太监,半是跑半是滚地往城楼处赶,一面哭一面嚎道:“太皇太后薨逝了!”
李栖梧顿住,胸口轻轻颤起来,她却并未回头,只将左手覆在右手上,昂起绷紧的下巴,轻轻喊了一声马。
马蹄错落,她的唇角抖动般一抽,同一声声悠远的丧钟撞在一处。
李栖梧的离去带走了大明宫最后一片嫩芽,不过才三两日,太皇太后的丧仪尚未筹备好,冬日便似被鞭打一样席卷而来,迅速占领池塘、花圃、和人的心间。不知是不是冬夜果真变长了的缘故,范媚娘总觉得这几日日头降得十分快,才不过瞧了几个折子,夜幕便将人的思绪敲得昏沉,而后抽丝剥茧一般盘问心头那些不干不净的遐想。
她刻意不去问李栖梧出征的任何消息,好似这个名动天下的小王爷从未出现过。
可若果真从未出现过,此刻她为何又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含冰殿前?
云头锦履缩回两步,罗衫叶叶带起地面的干枯的黄叶,范媚娘捏了捏棣棠的手,正侧头要往回走,却听得不远处一串银铃般的笑语:“阿梧,你过来!”
阿——梧?
范媚娘眉心一动,转头望向声来处,眼神似被火苗子烫了,狠厉地又星芒隐生地攫住那一头。
黑暗处转过一位纤长的宫装少女,一面搓着手一面应了方才唤她的宫女,同她随口说了两句话,将她交给自己的芙蓉膏接过来,面上带笑回含冰殿,正不知思索着什么,抬眼却见了一位神仙妃子般的贵人,轻轻蹙眉望着她。
上官芜心头一跳,忙跪下请安道:“太后主子金安。”
来含冰殿的头一日,她便去了如意馆,讨要了宫里几位紧要贵人的画像,细细端详记在心里,唯恐冲撞了哪一位,却不想才来了三两日,便见着了范媚娘。
范媚娘恍惚了好一会子,望了望她眼生的面庞,又扫了一眼含冰殿,问她:“方才她叫你什么?”
上官芜垂头宛声道:“回太后主子的话,奴婢上官芜。”
阿梧,阿芜,上官芜。范媚娘将方才略略前倾的腰背又懒洋洋地摊下来,扇动三两下睫毛便明白了李栖梧的心思,她轻笑一声,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她不急着叫上官芜起来,只盯着她整整齐齐的辫子,半是调弄半是怅惘地问她:“她将你调在此处,是想要提醒哀家什么呢?”
分明是问句,范媚娘秋水般的嗓音却低得好似自语,李栖梧总是怨怼自己拿捏她,甚至阖宫上下恐怕都以为自个儿在同李栖梧的对峙中如鱼得水,可唯有范媚娘自己知道,她心里头的那个人是怎样狡猾又猖狂,在同她的博弈中一次又一次将箭矢对准她的心尖。
正如那日的酒宴上,满座高朋皆对她们之间细微的爱意心知肚明,以至于众人不敢动作只等着李栖梧的反应,可她偏偏只仿佛眼瞎耳聋一般,将范媚娘不闻不问地撂在当场。李长延向周越桃踹出那一脚时,范媚娘心里只觉得讽刺极了,连周越桃那样蠢笨的丫头亦有李长延急匆匆地护着,她范媚娘却只得到了众人毫无温度的惧怕。
又如此刻,李栖梧分明作好了走得一干二净的姿态,却偏偏在含冰殿留下了上官家一位叫阿芜的姑娘,迂回婉转地提醒范媚娘,时刻将李栖梧同她颠鸾倒凤的那一晚记在心头。
李栖梧要范媚娘记住自己对她的利用与伤害,她要她即便离开她,也不得安宁。
上官芜见范媚娘好一会子没动静,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偷眸瞟了她一眼,却正巧撞进范媚娘嘲讽的眼神里。范媚娘同她一高一矮地对视,望着她同李栖梧有些相似的丹凤眼,那眼神澄澈得黑白分明,令她仿佛找回什么似的心头一荡。
“或许哀家错了。”她翕动唇线,淡淡地摇了摇头。
她在上官芜的眼神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几句话。
——我若没进宫,恐怕同上官蓉儿似的,无甚意趣。
——你若是上官,焉知我不会是李归月呢?
她的眼波忽明忽暗,心头死灰复燃一样吹起淡淡涟漪,那涟漪愈扩愈大,竟隐忧惊涛骇浪之势。李栖梧要提醒她的,也许并不是她所想的伤害与利用,或许,是这两句笑言里的包容与爱意呢?
三更刚过,两仪殿偏殿的木门被“咚咚咚”拍响,棣棠揉着惺忪的睡眼,对上传话宫女泫然欲泣的嘴唇。灯火自两仪殿生起来,烽火台似的一盏盏点亮,穿过蜿蜒的长廊,似燃起了一条盘桓禁宫的巨龙。御林军倾巢而出,自西向东奔出如临大敌的姿态。
棣棠亲拎了琉璃灯,领了一队太监步履匆匆往奉书殿去,心急如焚绕了一圈,又捧着心脏往甘露殿走。甘露殿早被嘈杂声吵得活泛了起来,连絮披衣候在宫门前,迎上棣棠苍白的面庞。
“棣棠姐姐,这是做什么?”连絮接过她手上的琉璃灯。
棣棠将披风拢了拢,轻声说:“有要紧事,速速回禀兰主子。”
一块两仪殿玉牌抛到神武门禁卫军手上,城门才开了一条缝,纵马狂奔的青裳贵人便俯身拉缰,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太……”禁卫军单膝跪地,眼瞧着范媚娘策马扬鞭渐行渐远,才后知后觉地将眼珠子瞪出眶,“太后主子,出城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