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两种鬼,一种是寿终正寝,一种是罪孽深重或者执念重的。后者不能入轮回,只能在地府飘荡。
忘川河岸的穷鬼们就是后者。
地府就那么大,凡是风水宝地都让鬼差,鬼差的亲戚,鬼差亲戚的亲戚给占了,它们这些无依无靠的穷鬼只好在河岸边凑个地方乞讨睡觉。
所幸地府有名的抠老大——阎罗大人,最近几年都没露面,苛税也降了不少,它们这群穷鬼每天乞讨的饭钱也涨了,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火苗噼里啪啦地响,一群穷鬼正在烤鱼。那树杈子前端削得尖尖,几条忘川鱼被刺破肚皮用树杈串成花。
它们兴致勃勃地聊着最近的八卦,殊不知一个童鬼正偷偷缩在大树后面,模糊的五官看不清神色。童鬼穿着一身缎面柔滑的鹤纹白衣,只是白衣太过宽大并不合身,而且白衣上沾满了血渍,脏污得不成样子。
突然,天边轰隆一声响,穷鬼们皆吓得一愣。抬头看去,黑沉沉的天居然破开了一道口子。地府只有黑夜,平日连星星都瞅不着一个,今日这裂开的口子却泄出金光,仿佛地狱之门沉沉打开,直把三界的天光都迎了进来。
穷鬼们被这天空的异象惊得忘了言语,整个地府也因这突然出现的天门躁动起来。
“这……这是阳门呐!”一个老鬼惊呼出声,“阳门大开,有大人物来地府了!”
听了这话,众鬼纷纷来了兴致,凑着脑袋非要老鬼继续说这阳门的事。它们不过是地府底层一群微不足道的鬼,此等异象在它们眼里也不过是一嘴谈资。
老鬼捋着胡须道:“这阳门是地府连通阳界的大门,只有六域的贵客来了鬼官们才会打开,小老我几百年前就见它开过一次。”
大家听得兴起,一边嚼着鱼肉一边道继续。
然而还没等老鬼继续讲,一只鬼就突兀地叫起来:“哎,我的鱼!”
众鬼看去,那只鬼手上的烤鱼杈子不见了,一只白衣小鬼正攥着那串烤鱼跌跌撞撞往后跑。
哦呀,千年鬼又来偷东西了。众鬼如此想。
被抢了鱼的鬼气得跳起来,“晦气的东西!居然敢抢你大爷!”说着就去追,旁边几只鬼也跟着去了,剩下老鬼一个人在篝火边坐着,“诶哟,一条鱼而已,你们动手轻点。”
然而穷鬼们没理它。
这千年鬼是忘川河岸有名的怪物。据说它活了上千年却一直状若孩童,据说它怨念极重沾了它永世不得轮回。要知道鬼的寿命最多三百年,这种怪物,打起来都不用客气。
几只鬼蜂拥而上,一个扯住小鬼的头发,一个踩在它背上。小鬼顿时扑通倒地,脖子不由自主后仰露出模糊的五官。鬼的形态都是根据生前记忆下意识凝成,像这样五官不明的鬼,通常都是失了前世记忆。
被偷了鱼的穷鬼一把夺过它手上的鱼串,结果一看,鱼已经被啃了大半,只剩一小截鱼尾惨兮兮吊在树杈子上。
穷鬼的怒气一下子飙升。
“打!”
小鬼似乎对这种殴打习以为常,它把自己的身体缩成最小,护住头部,一声不吭。
其实它也知道偷东西不对,但它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东西。小孩在忘川河岸根本难以立足,除了偷只有死。其他的童鬼一般早早入轮回,因为孩童的心性最纯粹,不沾罪孽也没有执念。
但它不同。
它记得自己是被一剑杀死的,它还记得仇人的脸。随着上千年的飘荡,生前的记忆已经忘得差不多,但那张脸却一直如鲠在喉。甚至,它靠着这股执念一直没有魂飞魄散。
穷鬼们下手不讲轻重,血蹭了一地,小鬼被打得几乎没有知觉,一边发抖一边想:早知道就不偷鱼,饿着也比这样挨打舒服。
可能是神仙听到它心里所想,过了一会儿,穷鬼们居然真停手了。小鬼心里又喜又奇,但它不敢伸头去看,于是缩着身子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看地面。
周遭寂静无声,穷鬼们一动不动,一双靴子却缓缓走近。那靴子十分干净,上面绣了青竹,踏在忘川河边的泥地上一尘不染。
小鬼模模糊糊地想,这鞋应该很贵。
接着一只手摸上它的头。
它吓得浑身一僵,拼命把自己往后缩,生怕那极大的力道又打在身上。
“没事了。”这时头顶上方响起好听的声音,嗓音低低的很温和。
小鬼愣了愣,没敢露头,但身体也没那么僵硬。
结果下一瞬,它被人捞进了怀里。
从懂事到现在,它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呆成了石头。那人很轻地拍它的背:“好了,你要不要把手从眼睛上拿开?”
这声音十分温柔,小鬼下意识松手。一松手,穷鬼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便映入眼帘,小鬼吓得又把头缩进那人怀里。
那人摸摸它乱糟糟的头发,“没事,这几个鬼都被我定住,动不了。”
小鬼战战兢兢地抖了抖。
那人又道:“你要是怕,我就把他们挪开。”说着衣袖轻轻一挥,那几个被定住的穷鬼就被一股力道生生扔进忘川河。
一进河,身上禁制自动解开。然而河里有地狱鳄,这么几只肥羊掉进来,地狱鳄纷纷露出半个脑袋,饿狼似地盯着它们。
“妈呀我怎么在河里?”
“啊地狱鳄?!”
“救我救我救命啊!!!”
苏醒的穷鬼们在河里一阵鬼哭狼嚎。
小鬼露出两只眼睛看欺负它的穷鬼们被地狱鳄追得到处跑,身体不自觉放松。
“你看,不怕。”那人温柔的声音又响起。
小鬼脏乎乎的小手扒着他的衣服,偷偷往他脸上瞟。那人也不在乎,低头与小鬼对视:“缓过来没?哪里疼?”
那人眉眼温润,眸子里像盛了一块玉,一身青玉长衫,走在阴暗的地府却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小鬼呆呆看着他,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
那人皱眉抹去血,结果手掌冷不防被它咬进嘴里。
小鬼的牙齿很尖利,咬的力道也很足,直到那人的手掌被咬出血,它也不肯松口。
不过它心里也是怕的。这人看起来很厉害,这么咬下去一定会打它吧?他会把它也扔进忘川河吗?被地狱鳄咬死会不会很痛?另一方面它又想,不行一定要咬他,这张脸不就是杀死我的那个仇人吗!不能松口,就算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一边想,小鬼拼了命地咬,一副非要咬烂的架势。
那人显然被它的举动怔住,叹了口气:“别咬。”
话音刚落,小鬼只觉牙关处骤然失了力气,它一脸茫然地松口,喉咙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似是不甘心。接着心里又有无穷恐慌蔓延开来。
那人用流着血的手摸它的脑袋,它吓得闭上眼。结果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那人只是揉了揉他后脑的淤青,“是不是饿了?待会出去给你找吃的。”说着,手中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小鬼的体内。
小鬼只觉得全身暖暖的特别舒服,它缩着身子想,居然没有打我也没骂我,这个仇人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不等它想明白,那人便抱着它离开了忘川河。
一路上,鬼差看见他们皆是腿一软跪下行礼,抱着它的人神色淡漠,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朝地府最深处走。
越往深处,天上那道阳门便越清晰。小鬼被阳门苍茫的威势压得抬不起头,只好把下巴抵在那人青玉色的衣袍上。这个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仇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闻久了心很容易静下来。
它攥紧了拳头,没有把自己脏乎乎还带着血迹的小手继续蹭上那人干净的衣袍。
鬼差们跪了一路,等那人停下,小鬼终于看清阳门的全貌。这道门从地府中央一直延伸到天际,流泄出的金光居然是密密麻麻金色的符纹。
小鬼被这宏伟的景象看呆了。
抱着它的人摸摸它的软发:“别怕,马上就回家。”
小鬼有些懵懂地转头,不明其意。
一身青玉长衫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它眉心:“你叫谢怀尘。”
然后指了指自己:“我叫谢洛衡。”
说着笑意温和:“我是你哥,记住了么?”
小鬼张了张唇,一个字没说出来。
谢洛衡却是轻轻蒙住他的眼,修长的指与脏兮兮的小脸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他身形微动,竟是直接走入阳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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