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魏玄与周克明等人预料的是, 这一年, 李开济并未称帝。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李泓南征北战, 攻无不克, 军中威望可想而知, 更不必说有乔家这样得力的臂膀襄助, 又有诸多谋臣在侧匡扶, 到了这时候, 即便是李开济, 也很难再将他打压下去。
他只能选择将长子冷藏, 让时间淡去他的功绩,同时,也给予次子建功立业的机会。
义宁三年, 李开济携妻子与诸多儿女迁往长安, 又加次子李昌为左卫大将军, 令军出太原,征讨刘武周。
太原本就是李家起兵之地, 经营多年, 李昌又是唐王世子, 可以调用的军队粮草远非李泓可比,这分明就是李开济有意为次子做脸, 叫他谋取军功, 将来也好顺理成章的登上储君之位。
李泓早就对这个父亲不抱希望, 听闻此事, 也不过淡淡一哂。
李琰已经开始读书,他很聪明,也很勤勉,授课的师傅夸过他好多次。
李昱的身体也渐渐被调养过来了,较之寻常孩子虽差了些,但再过两年,也就无碍了。
乔妍生他时早产,伤了身子,加之这几年乃是多事之秋,也不打算再要孩子,将自己的身子调理好,便只好生顾看这两个儿子。
李琰很乖,李昱也很听话,年纪很小,便知道心疼母亲了。
李泓虽不行军在外,却也诸事繁杂,一天到晚不归家,晚上归家时才能同妻子说说话,可那时候两个孩子八成都睡了。
“这样可不成,”乔老夫人与长女乔澜去探望女儿,叹气道:“感情是相处出来的,见的少了,父子之情也会淡的。”
“他也是没办法,”李琰与姨母家的表哥出去玩儿,李昱却乖巧的坐在母亲怀里,乔妍搂着小儿子,无奈道:“政务上事情那么多,又要兼顾军务,李开济时常为难,还有裴安他们,稍不留神便要挖坑埋人……”
乔老夫人也明白这节,只是见女儿独自顾看两个孩子,再想起她两次生产,丈夫都不在身边,禁不住觉得心疼,落泪道:“阿娘只觉得委屈你了,去年那事儿,我想一想都觉得惊心……”
“怎么又哭了?”乔妍失笑道:“阿昱,快去哄哄外祖母。”
李昱今年也一岁多了,还只会说些简单的词汇,听见母亲叫自己,下意识抬头去看,有些懵懂的眨眨眼,小手还捏了捏自己的胖肚腩。
乔老夫人看的笑了,慈爱道:“好在阿昱身体康健,否则啊,我真是要心疼死。”
母女三人说了会儿话,乔妍忽然想到另一处了:“近来长安事多,我也忘了给世南哥哥写信,他近来好吗?娶妻了吗?阿昱无恙,我须得好生谢他。”
“还没有呢,”说及此处,乔老夫人禁不住再叹口气:“那真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天不开眼,怎么……”
乔澜神情中也有些感怀,道:“祖母早先为世南开过方子,说是能调理好的,只是药性太强,非得成年之后再服用才行,只可惜事不如人愿,最后也没什么成效。”
乔妍听得心头闷闷,揉揉小儿子的脑袋,怅然的叹一口气。
……
李开济叫李昌到太原去征讨刘武周,无疑是主动帮着儿子作弊,只是谁也没想到,李昌会交出一份零分的答卷。
太原丢了。
刘武周连克七城,现下已经兵临介休。
乔妍知道最后的结果时甚至忍不住想,假若抓一头猪去征讨刘武周,结果会不会比李昌前去要好。
李昌是李开济与章夫人的次子,也是他们的宝贝疙瘩,唯恐被磕了碰了,别说是领军出征了,早先天下大乱的时候,都被留在最安稳的大后方。
乔妍知道他受令自太原出军时,心里其实憋着气。
这几年里,李泓打了多少硬仗,身上留了多少刀疤,多少次死里求生,凭什么李昌一出门,就有人帮着把梯子架好,虫兽赶走,只等着伸手去摘果子?
可万万没想到,梯子都架好了,他还能自己摔下去。
李昌这是头一次出征,素日里舞文弄墨惯了,对于军伍诸事,甚至没有最基本的概念。
刘武周来势汹汹,陈军黄蛇岭,李昌令偏将赵康迎敌,却不考虑赵康麾下军力薄弱,无力对抗。
赵康几次向李昌陈情,反倒被李昌怒斥,以为其胆怯不敢出站,赵康愤而出军,直投刘武周,充当向导,当日攻陷榆次,翌日抵达太原城下。
俩王四个二,李昌硬是四带二一把出了,乔妍还能说什么呢。
一把好牌打成这样,李开济脸上也过不去,一连几天都阴着脸。
这天晚上有家宴,乔妍心情大好,衣裙华美,发髻高挽,跟个花孔雀似的,与李泓一道往主院去吃饭。
李开济看着这夫妻俩便闹心,章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郑氏与裴氏更是低眉顺眼,一句话都不说,知道的是家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奔丧呢。
李开济儿女不少,满满当当一厅,裴安、李忠文等心腹也在,他强打着精神说笑几句,又令李忠文、姜宝艺驰援太原,明日便动身出发。
李泓知道他这是在摆脸色给自己看,示意并不是离了自己便打不了仗,却也不甚在意,帮妻子夹了些她喜欢的菜色,一句话也没说。
乔妍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瓜子儿来,咔嚓咔嚓嗑的啪啪响,李开济忍了又忍,终于道:“二郎危在旦夕,我更是心急如焚,乔氏你能不能严肃点?这种时候嗑什么瓜子!”
乔妍无所谓道:“那我就不磕了呗。”
说完,又向李忠文与姜宝艺举杯道:“两位将军,一路顺风啊。”
李忠文与姜宝艺笑着谢过她。
一个月之后,前线传回这二人被俘的消息。
乔妍歪在躺椅上,笑的差点断气,李琰带着弟弟站在一边儿,用小手给娘亲揉肚子,外边儿谷雨便来回禀,道:“裴安自请出征,这会儿都出发了。”
日光温煦,乔妍摸了摸两个乖宝的头,道:“我赌五文钱,裴安也要吃败仗。”
她说的一点不错。
裴安率军驻扎介休城外的灵石县,却被宋金刚切断水源,天气炎热,士卒饥渴难耐,裴安只得下令收拾营帐,换到临近水源地方去,不想刚一动身,宋金刚便率军来攻,唐军溃败。
自此,太原以南,晋州以北,全部宣告沦陷。
当天晚上,李昌连包裹都没收拾,带着几个亲信随从,快马溜回了长安。
神一样的开局,神一样的结尾。
在暗不见光的地方,李开济隐晦的与李泓掰了一次腕子。
他极力想通过自己的偏袒,加重李昌的筹码,证明长子的存在,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然而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就理智而言,李开济知道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向长子低头,叫他去收拾残局,自己留守长安,如同往常一样,等待最终的胜利果实,可是话到嘴边儿,他又给咽下去了。
他是唐王,是主君,是要成为天子的人,怎么可能受制于臣子?
尤其是,那个人不仅仅是臣,他也是正经的儿子,先天就具有继承他一切的资!
义宁三年九月,李开济亲自率军奔赴太原,征讨刘武周。
……
战事进行的不算顺利,但终究挽住了颓势,与此同时,另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长安。
李昌吃了败仗,已经叫李开济颜面扫地,裴安率军支援,又被打的落花流水,前者是李开济爱子,丢了太原不被惩罚也就罢了,但裴安丢掉了并州,凭什么仍旧高官厚禄,不受惩处?
民部尚书刘文静与裴安皆是首义功臣,刘文静功劳更高,只是裴安更为李开济信重,官位勋爵皆胜于后者,长此以往,刘文静心中更不服气。
此番裴安吃了这样大的败仗,与李昌一般灰溜溜逃回长安,李开济先是假模假样的削去官职,但不过一月,便又重新起复。
刘文静心中怨愤,公然表露不满之意,然而未过几日,却被家中姬妾告发谋反,下了大狱。
李开济令裴安主审此案,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知道,刘文静被下狱,并不是因为所谓的谋反,只是因为他曾在秦国公帐下任过长史,交情深厚,互为裨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李开济决定在登基之前,下手剪除李泓羽翼。
刘文静被处死的那日,是个和煦的艳阳天,但乔妍知道,丈夫心里正下着暴雨。
他在书房里呆了一日,没说话,也没传膳,夜色深深的时候,方才推开门,迈下了石阶。
乔妍便站在书房前的那株海棠下等他。
“我给你留了饭,”她说:“去填饱肚子,再睡一觉吧。”
李泓静静看着她,轻轻说了声:“好。”
……
刘武周授首,李开济便去了心腹大患,次年五月,正式于长安称帝,以昔年封号为国号,建元武德。
章夫人作为他的发妻,顺理成章的成为皇后,不过几日,又册封嫡长子李昌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长子李泓封秦王,食邑万户,其妻乔氏为正妃,以嫡长子李琰为秦王世子。
属于大唐的那一页,被翻开了。
国家新建,首先要面对的便是加封功臣,李开济依序册封妻子与一干儿女,旋即又是诸多臣工,满朝欢庆,喜气喧腾,唯有在提及林夫人时,硬生生给卡住了。
她是新帝的妹妹,按制便该有长公主敕封,李开济亲自点了“武安”二字,便是武安长公主,然而她功勋卓著,若与其余的长公主一般待遇,又未免太过不公。
有朝臣上疏,请封武安长公主为王,食邑万户,与诸皇子同。
从没有女人坐上这个位置,得到这等封爵,这道奏疏呈上之后,毫无意外的引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从功勋来看,武安长公主的确有封王的资本,在这漫长的征程中,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过儿子,即便是为了抚慰,一个王爵也不算什么。
李泓上疏请封武安长公主为王,乔家、苏家、高家、赵家,诸多臣工附议,但到最后,还是李开济被驳回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谁叫她是一个女人呢。
从来没有过的规矩,怎么可能为她去开先例?
李开济赏赐武安长公主黄金万两,玉璧一双,又加恩其子为郡王,算是弥补。
乔妍听闻这消息,只觉心头那汪热血似乎都凉了,五脏六腑也都透着冷。
“凭什么呢,就因为她是女人吗?”
她抱着李昱,只觉得自己眼眶灼烫,像是有什么视若生命的东西,被毫不留情的践踏了。
乔妍也曾想过征战疆场,也曾想像武安长公主那样领军出战,她被束缚在后宅内院中没法儿出去,所以她更羡慕武安长公主,也希望她能飞的更远。
可现实永远都是冷酷的,它叫世间女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曾经乔妍以为它会开恩,另外打开一扇门,可是真的走了出去,才发现出口那儿冷冰冰的写着两个字:
不行!
这晚她失眠了。
李泓同样没有睡去。
夫妻俩静静躺在床帐里边儿,直到深夜,他道:“睡吧,阿妍。”
“真不公平。”乔妍喃喃道:“我为什么要生成一个女人呢。”
李泓伸臂将她搂住,轻轻道:“阿妍,你还有我。”
“你有个屁用。”乔妍剜了他一眼,说完又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我心里有气,不该向你发的,”她歉然道:“睡吧。”
李泓拍了拍妻子的背,搂着她合上了眼。
……
几日之后,乔妍在□□设宴,邀请李泓臣属们的妻室前来行宴,舞姬退去之后,免不得会提及此事。
“武安长公主功勋卓著,却不得封,实在叫人惋惜,”常珪之妻郭氏目光愤愤,道:“朝廷里的衮衮诸公,有几个能胜过她的?”
苏靖之妻薛氏也叹道:“这世道原就对女人不公。”
乔妍心中如何不觉得怅惘,只是事到如今,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处,瞥见聂良弼之妻余氏一直没有开口,便向她笑道:“月娘,你怎么了?也不吭声。”
余氏好像给她吓了一跳,抬眼看向乔妍,勉强笑道:“康儿病了,今早还在咳嗽,我有些不放心。”
成婚几年,她才有了这个儿子,或许是体质像了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
李昱小时候身体也不好,乔妍更能体谅她的难处,宽慰道:“康儿还小,好生调理,日后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过忧心。”
说完,又吩咐立夏:“阿昱小时候也吃过不少药,药方都抄录一份,再挑些温补药材,一道送过去。”
余氏忙起身称谢,乔妍笑着示意她落座:“我与良弼结义,亲如兄弟,你又何必这样客气。”
武安长公主之事后,乔妍很是沉郁了一阵子,然而生活毕竟还要继续,她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失落,而叫丈夫和儿子跟着忧心忡忡,故而很快便重新振作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
此时,距离乔妍生下李昱,已经将近三个年头,这时候再添个孩子,倒也是件好事。
她生前两个孩子的时候,李泓征战在外,都没能守着她临盆,心中始终对妻子怀有愧疚,现下虽然仍旧诸事繁杂,但总算身处长安,每日都能见到。
夫妻俩怀着对着孩子的无限希冀,静静等待着它的降生。
四个月的时候,乔妍的肚子便很是明显了,她毕竟生产过两次,知道寻常妇人有孕时肚子该有多大,一见这情状,便猜到自己腹中有双生子。
李泓知晓这消息,自然很是欢喜,连李开济听闻之后,都额外有所恩赐。
双生子总是稀罕的,无论同为男,还是同为女,都是少有的福气,若是能在武德元年生下一双龙凤胎,更是极好的意头。
只有乔老夫人忧心女儿,过府时再三叮嘱:“双生子稀罕,但也艰难,又有早产之虞,六个月的时候,便叫产婆进府。”
说完,又向李泓道:“阿妍自跟了你,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阿琰阿昱出生,你都不在身边,我知道你有正事在忙,可这都不是将自己妻儿抛下的理由。她这一胎更险,你要好生顾看。”
“您放心吧,”李泓认真听她说完,诚恳应道:“都交给我。”
李琰与李昱伏在母亲肚子上听了会儿,好奇道:“娘亲,里边儿是小弟弟和小妹妹吗?”
乔妍摸着面前的两个小脑袋,莞尔道:“或许是两个小弟弟,又或许是两个小妹妹。”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挺着小胸脯道:“我们也会好好照顾阿娘的。”
乔妍身体康健,又不是头一次生产,等到有孕八月的时候,便顺遂的产下一双儿女,儿子比女儿大一刻钟,是哥哥,取名李巍,女儿是妹妹,取名淑质。
龙凤胎本就少有,更不必说是诞生于皇家,在李开济登基称帝的头一年,来自皇宫的赏赐,络绎不绝的被送进了□□。
乔妍虽不甚稀罕,但总也算是带着喜气,瞧着摇篮里边儿的两个小娃娃,她心绪又柔又软。
新生的孩子像是晨间初升的太阳,带着无限朝气,不同于前边两个哥哥,他们在父亲的陪伴下长大,对李泓的感情也远比前边儿两个孩子要深。
乔澜前去探望幼妹,免不得多嘱咐一句:“双生子是好听,但也伤身,左右现下儿女双全,三年之内就别再生了。”
乔妍也是这个意思:两个孩子一样大,这个哭,那个也跟着哭,真是吵得人头疼,几年之内,她都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李泓当然没有异议。
次年春天的时候,李开济处死窦建德,又强征其麾下将领入长安,诸将领既愤恨于主君之死,又惊惧于王世充部将进入长安之后先后被杀,愤而决定起兵反唐。
众人前去卜卦,得知奉刘姓之人为主便能成事,先去寻窦建德旧部刘雅,后者不肯,便将其杀死,往漳南去寻刘黑闼。
双方一拍即合,先攻克贝州与利州,随后又攻陷冀州、定州,随后又击败左武候将军李世绩与幽州将军罗艺,势不可挡,突厥颉利可汗派兵来援,长安震动。
刘黑闼横扫河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几乎将旧主窦建德昔日领地尽数克复,李开济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打出了被他冷藏已久的那张王牌。
秦王李泓。
战无不胜的汉东王刘黑闼,遇上了有生以来最为强悍的对手,且注定要成为后者的踏脚石。
李泓此次出征河北,出乎预料的点了乔妍随军。
他是主帅,携带家眷倒也不算违规,只是从前没有过这种事情,忽然之间这么说,倒叫乔妍有些诧异。
“去吧,”李泓道:“你鬼点子多,兴许会有所助益。”
“再则,”想起旧事,他神情中有淡淡的感伤,注视着她,道:“我说过,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乔妍听得微怔,旋即明白他是想起当年李昱出生时候的事了,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
五月初九,在李开济难掩复杂的目光中,秦王李泓出军获嘉。
刘黑闼避其锋芒,退往洺州,李泓先克定州,行军百里,在洺水南岸,与刘黑闼遥遥相望。
与此同时,幽州将军罗艺率军南下,与秦王李泓左右夹击,使得刘黑闼左右不能相顾。
柿子要捡软的捏,较之同样战无不胜的秦王李泓,还是手下败将罗艺更软,刘黑闼叫心腹留守洺州,自己亲自出军,决定先击败罗艺部,稳定军心之后,再迎战李泓。
然而李泓既然到此,哪里能容他逃窜,派遣几百人携带战鼓,乘船渡江,借着雾气遮掩,在江面上擂响。
留守原地的心腹吓破了胆,一日之间连派了七波人去求援,刘黑闼唯恐老窝被抄,匆忙赶回,却遭到李泓迎头痛击,幽州将军罗艺随后出军,刘黑闼首尾不能相顾,仓皇而逃。
李泓亲自率军追击,乔妍却留在了原先营地。
她在荆州度过了童年,又跟随父兄,在军营中度过了大半个少女时光,对于这地方不仅不觉得陌生,反倒觉得亲切。
夜色渐渐升起,军帐左右点起了篝火,远远望去,像一团团明黄色的云,有种勃发的热切之美。
乔妍穿了身石青色圆领袍,袖口一收,便是个颇为俊俏的郎君,立夏与谷雨也是如此,三人绕着营寨随意转了几圈,便打算回去歇息。
初夏的夜晚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闪过极幽微的几点光芒,很快又消失不见。
乔妍心头一跳,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她对着那个方向注目的时间有点久,久的立夏与谷雨心生忐忑。
“王妃,您怎么了?”
乔妍眉头紧蹙,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就像是亲眼见到了流星划过,却捉不住它的尾巴。
不对劲儿。
哪里出问题了?
营寨驻地被清理出来,她席地而坐,随手捡了块石子,在地上勾画这附近地图,盯着看了良久,忽然反应过来。
突厥人!
出了洺州,再向北行进一日,便到了突厥境内,刘黑闼早就跟颉利可汗眉来眼去,眼见战局逐渐滑向对自己不利的那一侧,想要逃走,也不奇怪。
没人会做无本的买卖,突厥人又不傻,凭什么无条件扶贫?
乔妍心头一颤,却坐不住了,起身返回营帐,唤了李泓亲兵来:“秦王何在?”
亲兵微微一怔,却答道:“秦王追击刘黑闼而去,现下距离营寨已远,今日是决计回不来了。”
洺州以北,便是定州,刘黑闼为邀买人心,不至于屠戮百姓,可若是换成突厥人,那便要打个问号了。
若是李泓在这儿,或许还可调动军士前往防范,然而他率军追击刘黑闼,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乔妍在帐中踱步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匆匆留书一封,又率领乔家府军离去,连夜赶往定州。
洺河上仍有未燃尽的战船在烧,火光映亮了夜空,船只被火苗一寸寸吞噬,发出一阵噼啪脆响,隔着很远,仍旧能够听闻。
木材燃烧之后的飞灰随风飘荡,也洒落在乔妍石青色的衣襟上,她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飞马奔赴定州。
定州将军聂良弼是她结义的兄弟,也是李泓的直系拥垒,乔妍赶到时,已经是深夜,聂良弼早已睡下,听闻秦王妃到了,心知是出了大事,匆忙起身去迎。
乔妍顾不上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定州可有异常?”
聂良弼知道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吩咐传令兵前去各县探看,又引着她往州府去落座:“出什么事了?”
“刘黑闼可能要跑,最近的道路便是定州,”乔妍道:“突厥人早先还有异动,这几日却莫名的没了声响,有些古怪。”
聂良弼听得皱眉:“确实。”
厅中点着烛火,乔妍站起身来,对着墙上那副战略图细看,越看眉头便蹙的越紧,又过了会儿,忽然道:“良弼,如果你是刘黑闼,事先为自己寻一条出逃路径,你会怎么选?”
聂良弼道:“越过定州,直奔东突厥,省时省力。”
“但也容易被人猜到。”
乔妍点了点曹县,再去示意安源,在这两者之间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如果是我,便悄悄准备一艘小船,渡过溧水之后,再去安源。”
聂良弼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水路不易察觉,而安源富足,”乔妍一掌拍在战略图上,面笼寒霜:“突厥人无宝不落!”
聂良弼心头惊颤,还未说话,便听外边儿有人回禀:“将军,前往各县探查的传令兵都回来了,只是……”
乔妍接了下去:“去安源的没回来,是不是?”
来人惊疑不定道:“是。”
“定州早先曾被刘黑闼攻破,经营半年之久,想将其全盘打散,重新布置,短短时日之内,怕是很难看见成效。”
聂良弼接手定州不过半月,很难将其完全掌控,乔妍心中有数,并不埋怨他,大步出去,道:“召集军队,即刻前往安源!”
天色仍旧是黑,伸手不见五指,火把点燃之后,霎时间亮堂起来。
聂良弼催马于乔妍共行,道:“大锤哥,若真如你所料,只怕会惊扰到突厥人。”
“我要的便是惊扰他们,”乔妍眉宇间萦绕着深重忧色:“刘黑闼选择安源作为后路,突厥人来此接应,这绝非一日之功,安源县令不可能毫无察觉,我怀疑……”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聂良弼心中霎时间浮现出一个猜测来:“难道……”
乔妍摇摇头,叹道:“还是先过去吧。”
定州有驻军七千,乔妍叫他们将队伍拉长,增加火把数量,营造成来人众多的假象,快步急行,赶往安源。
他们到的还算早,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经是晚了。
安源的城门前有三三两两的尸体,观其衣着,有先前派遣来的传令兵,也有戍守城门的军士。
乔妍心头猛颤,人在城门前,似乎还能听到城中的哭喊声。
远处闪现出几抹火光,在这深沉夜色之中,愈发的刺眼。
“即刻接管安源,关闭城门,扑灭大火,”乔妍合了合眼,重又睁开,沉声道:“每十人为一队,队长携带哨子,沿街道搜寻生者,如若遇上突厥人,就地斩杀!不能敌,便吹响哨子,哨声一响,左右前往支援!”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便秩序井然的散开。
乔妍与聂良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连年征战,已经叫底下州郡的官吏成了墙头草,谁来便倒向谁,割据的几个政权都没有能力将触角伸到县城以下,也只能借用这些中低层的乡绅管理地方。
刘黑闼是这样,李唐也是这样。
这也就使得长安对于定州之下县城的控制极为薄弱,刘黑闼治下的安源县令,或许同李唐治下的安源县令是一个人。
但谁事先又能想到,这县令会投向突厥人呢。
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是一回事,但再将异族攀扯进来,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乔妍杀过人,且还不止一个,但她不会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这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个人的良知底线。
但即便是这种最基本的道德素养,也没有办法在突厥人身上寻求共识,毕竟早些时候,他们还是会在父母老去之后将其赶走,任由生死的物种。
乔妍心头冒起火来,对此却又无计可施。
突厥人沿水草而居,缺衣少食了,便南下入侵,打完就跑,也不纠缠,一时之间,还真没什么法子能对付他们。
只是苦了百姓。
乔妍听得远处哀声不觉,心头也坠坠的难过起来:
她出身高门,诚然有不如意之处,但终究有选择终究命运的机会,可这些处于最底层的百姓,却只能如同浮萍一般逐水漂流。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她头一次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体会。
“大锤哥,”聂良弼见她久久不语,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够一统,出一位盛世明君呢?”
乔妍有感而发,喟叹道:“天下苦战久矣,也该与民生息了。”
聂良弼听到此处,也是长叹一声。
不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刀兵相击的脆响声,乔妍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催马前去,果然见几个突厥人边退边战,似乎想往城门处逃窜。
她冷冷一哂,勒马停住,取下背后□□,拈弓搭箭,破空声中,那箭矢势如雷霆,直取来人性命。
仅剩的几个突厥人似乎吃了一惊,唯恐被身后追兵缠上,匆忙往另一侧街道去躲,乔妍连射三箭,俱无虚发。
几个突厥人栽下马来,唇边溢出一抹血色,失却了主人的骏马茫然的停滞在远处,缓缓的打个喷鼻。
夜色愈加浓重,城中的哀哀哭声却未停歇,军士们将留在城中,未及撤离的突厥人搜罗出来,又前去将起火的地方扑灭。
乔妍却眯起眼来,与聂良弼一道,悄悄往溧水边去了。
“安源城变,刘黑闼还会来吗?”聂良弼道。
“会的,”乔妍道:“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走,而李泓也不会紧追着他不放。”
李泓想要的结果的打垮刘黑闼集团,而不是杀掉刘黑闼本人,当汉东军溃败之后,他想要的是一鼓作气,尽复失地,而不是紧追在刘黑闼屁股后边儿,将他赶尽杀绝。
再则,他这会儿人都没到,如何知道安源出事了?
方才那把火起的不大,又很快被熄灭,除去在这儿的人,其余人察觉异样的可能性很小。
乔妍率领五百军士,径直往溧水边去,令人熄了火把,静静等着那只主动送上门来的兔子。
一直到过了午夜,溧水边都没什么动静,初夏的夜晚并不冷,除了蚊子多点,便没有别的坏处了。
乔妍静静坐在岸边,面色沉静,双目却亮的吓人。
在黑夜中坐的久了,她也能望到些许事物,远远瞧见一艘小船过江,在心里微微笑了起来。
“到了。”她悄无声息的退回到河岸边的芦苇荡中去。
刘黑闼经历一日激战,身上早就挂了彩,只是此刻仍不安全,便强忍下来,打算等离开定州境内,到了突厥掌控范围,再行处置。
“接应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失败的苦涩,学着布谷鸟的声音,接连叫了两声。
回应他的,是一支利箭。
刘黑闼身处黑夜,原就心怀警惕,下意识侧身闪躲,然而这么近的距离,乔妍根本没有失手的可能,一箭射中刘黑闼手臂,后者闷哼一声,手中长刀应声而落。
乔毓拔出腰间佩刀,率先冲了上去,刘黑闼身边卫率原就是强弩之末,现下如何能同以逸待劳的众军士抗衡?
不出片刻,便尽数授首,只留刘黑闼一人,被众人按在地上,捆住了手足。
“大锤哥,”聂良弼道:“他怎么办?”
“先留着,”乔妍冷冷斜刘黑闼一眼,归刀入鞘,道:“咱们回去。”
……
当日刘黑闼起兵,迅猛刚进,现下李泓收复失地,同样势如破竹,不出五日,便将刘黑闼腹地清缴一遍,也是在此时,他接到了妻子的来信,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
乔宣此次与他同行,见状面露诧异,李泓便将书信递过去,乔宣看过之后,也忍不住笑了。
“我们家大锤啊,就没一刻安生。”乔宣连连摇头,目光中却闪烁着与有荣焉。
“走吧,”李泓拍了拍舅兄的肩:“往定州去,给阿妍庆功。”
秦王李泓大胜的消息传回长安,李开济的心绪无疑是极为复杂的。
收复失地,他高兴,刘黑闼被擒,他高兴,但李泓再次立下不世之功,他便不是很高兴了。
他知道长子怀抱有怎样的野望,也知道应该怎样打压他的野望,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告诉他——你离不开这个儿子!
前脚打了一巴掌,后脚就要给个甜枣,对于君主而言,这跟自打耳光有什么不一样?
李开济快要忍不下去了。
……
秦王李泓裹挟着胜利返回长安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
李开济为了平衡他过于耀眼的军功,不得不捏着鼻子想了个位在诸王之上的天策上将出来,又令李泓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食邑三万户。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太子李昌,直逼作为父亲的李开济。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复杂的。
英勇无畏的秦王像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斩断了所有阻挡他前进道路的妨碍,昔日那些曾经与他对阵的敌人,都被命运的巨轮碾碎。
皇太子李昌目光阴翳,他有些不安,但又无力抵御这种不安,他下意识的去寻求依靠,目光望向自己的父亲,却在后者眼底发现了同样隐晦的惶然。
他忽然间安心起来。
……
伴随着加恩秦王圣旨的,是李开济遣人往定州去问罪定州将军聂良弼,以其擅离职守,妄动干戈,挑起与突厥的纷争为由,将其就地处死。
消息传回长安,乔妍险些从座椅上跌下去,她扶着侍婢的手臂,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腿却是软的。
她想说句话,嘴唇动了动,却尝到满嘴的咸湿。
她与聂良弼少年相识,后来又与苏靖、常珪等人结为兄弟,常来常往,一向亲厚。
虽说是异姓兄弟,却如同生长在一起的藤蔓一般,早就纠缠一处,难分彼此,陡然得知他死讯,如何不心如刀绞!
立夏见她脸都白了,着实唬了一跳,她自己眼中还挂着泪,却顾不得擦,先去抚乔妍心口。
“王妃,您得振作,”她道:“聂将军还有妻小,您若是倒下去,谁去顾看?再则……”
立夏咬紧牙根,道:“您还要为他报仇!”
乔妍目光呆滞,眼泪簌簌滚落,足足过去半晌,方才痛哭出声。
骤失兄弟的痛苦,不能为他报仇的无力,当日前去寻他的自责,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
“我那日不该去寻他的,”乔妍泪如雨下,哽咽难言:“若非如此,李开济便不会牵扯到他身上,良弼的幼子,今年才刚出生……”
“不怨您,”谷雨也哭了:“圣上有意寻事,再怎么谨慎,都会寻到由头的,谁不知他这是为了敲打府上?只是可怜聂将军……”
聂良弼死了,乔妍的心也缺了一块儿,她不是爱哭的人,但兄弟枉死,这等痛楚,又岂是能忍住的,伏在案上嚎啕痛哭。
李开济悄悄打发人前往定州,便是为了打天策府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李泓往山东去平定徐元朗,即便知道这消息,怕也回天乏力。
乔妍心口闷痛,哭了良久,方才勉强停住,忽然反应过来,起身道:“去准备车马,我要往聂家去,月娘身体不好,两个孩子又年幼,这会儿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谷雨应了声,匆忙出去准备,主仆一行人往聂家去,果然见府里边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聂良弼家中尚有老母,听闻儿子被杀,便昏厥过去,此刻仍未醒来,而他的妻子余氏,这会儿也是六神无主,呆呆的坐在厅中,面色惨白,恍若失魂。
“月娘,月娘?”乔妍见她如此,心头惊痛,险些落下泪来,近前几步,柔声道:“你不止有丈夫,还有孩子,即便是为了他们,也要振作起来……”
余氏扭头看她,那目光有些呆滞,略过了会儿,忽然泛起一抹恨意,凄然一笑:“死的不是你丈夫,你自有千般说辞来劝慰我。”
乔妍心头一颤,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最后,她低下头,道:“对不起。”
余氏木然道:“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能换我夫君回来了。”
眼泪自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悄无声息的打在地上,也砸在了乔妍心头。
她心口闷闷的痛,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下一下的磨,她再一次道:“对不起。”
“王妃,你心里的所谓抱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余氏抬眼看她,昔日灵动的双眸里,是一片沉沉的死气,她注视着乔妍,道:“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于可以搭上我夫君的性命吗?”
乔妍怔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像世间男儿一般建功立业,可是,为什么要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夫君的性命之上呢?”
余氏盯着她,道:“你是乔家的女儿,是秦王妃,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什么非要得陇望蜀,一次又一次的渴慕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
“我没有那么想过,真的。”乔妍眼眶发烫,心里的难过像是海浪,逐渐将她淹没。
她低下头,道:“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安源出事了,甚至于会被突厥人屠成一座空城,所以……”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像是世间其余女人一样,不好吗?”
余氏没有听她的说辞,只是盯着她,继续道:“建功立业有那么重要吗?哪怕搭上我夫君的性命,也要去做?”
乔妍手足无措的站在她面前:“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跪下身去,仓皇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余氏微笑着看着她:“你进入安源县城,发现自己立功了,一定很得意吧。”
“没有,”乔妍连连摇头道:“我没有那么想,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将军,也不是元帅!”
余氏猝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你要例外?!为什么武安长公主要例外?!因为你不安分,因为你的妄想,我的丈夫死了!他死了!”
“你给我下跪,这有用吗?!”
余氏一把将乔妍推倒,自旁边面色惊慌的乳母手中接过年幼的儿子,颤声道:“我的儿子,他还这么小,甚至于记不清父亲的面容,可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了……”
年幼的婴孩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忽然哭了起来,余氏埋脸在儿子的襁褓之上,无声的哽咽起来。
乔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在回过神之后,自己已经坐在了□□的校场里。
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解下腰间佩刀,静静的看了很久,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寻了把铁锤,一下下将它砸弯,砸断,最终叫它变成两块废铁。
乔妍寻了个空旷地方,用手挖了个小腿深浅的坑,坐在泥土地上,将那仅剩的残骸埋葬了。
跟随她半生的执念与希冀,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年幼的李琰与李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走到她面前去,蹲下身,目光带着担忧,小声道:“娘亲,你不要难过……”
强忍着的眼泪忽然间滚了出来,心中的酸涩与痛楚刹那间决堤,乔妍搂住儿子尚且稚嫩的肩膀,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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