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红彤彤的, 还都是褶儿。
但正如乔澜所说的那样, 到了第二日, 他皮肤上的红痕褪去,脸蛋儿略微舒展开,便是个很漂亮的小娃娃了。
这是乔妍第一个孩子, 躺在榻上瞧着他的时候, 心中既觉新奇,又觉忐忑, 还有些初为人母的柔情。
他这么小, 这么软, 连她手臂长都没有,脸蛋软软的, 睫毛长长的,睁开眼看她的时候, 乔妍心都要化了。
“小家伙, 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她拉着儿子的小手亲了又亲,觉得自己那一颗心都融成水了:“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我得好好想想——”
乔澜坐在床边, 笑吟吟的看着她们娘俩:“你昨天不是还叫人写信过去, 叫李泓给他取名字吗?”
“我又后悔了, ”乔妍拉着宝贝儿子的小手, 理直气壮道:“从有孕到生产, 他做什么了?我怀孕初期恶心反胃, 吃不下饭的时候他不在, 有孕后期脚肿腰疼、腿肚子抽筋儿,他也不在,最大的功劳,也就是跟我睡了半个月觉……”
“对,孩子都跟他姓了,名字当然得叫我取,”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愤愤不平道:“就回来俩月,还是我吃嘛嘛香,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凭什么嘛。”
乔妍招呼白露和立夏进来:“去准备笔墨,我想个名字,直接写信告诉他就是了,你们帮我执笔。”
取名这事儿说小也小,可说大也大,毕竟是李泓头一个孩子,又是儿子,立夏与白露有些迟疑,下意识去看乔澜。
“哪有这么快就定下来的?”
乔澜闻言失笑,道:“正经取个名字,都得找人算算八字,看缺什么少什么,再根据出生时辰来定的……”
“没这么多讲究。”乔妍道:“我这个名字,还不是阿爹一拍脑袋定下来的?”
她侧过脸去,看着自己身边儿软乎乎的儿子,似乎是感觉到母亲的目光,那小人儿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珠看着她,眼睫轻轻的眨了一下。
乔妍的心又开始化了,鼻尖儿蹭了蹭他小手,忽然道:“叫李琰,怎么样?”
乔澜听得微怔:“哪个‘琰’字?”
“《庄子》中讲: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毛墨之端,是个意蕴很好的字,”乔妍目光流转,笑道:“再则,琰也有美玉之意,却也不俗。”
“是出自《抱朴子·外篇》,不是《庄子》,”乔澜头疼道:“再则,你叫乔妍,他怎么能叫李琰?避讳都来不及呢。”
“怎么就不能这么叫了?”乔妍郁郁道:“我自己都不说什么,关别人什么事。”
她坚持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叫李琰。”
“李琰,李琰,”乔澜见她如此执拗,也没有再劝,沉思着念了两遍,又道:“琰圭以易行以除慝,诸侯有为不义,使者征之,执以为瑞节也。倒也不坏。”
“那就这么定了啊。”乔妍见她松口,忙叫白露动笔:“快给李泓写信,今天发出去,快一点的话,应该还能追的上昨天那封,趁他还没想好名字,我先定下!”
乔澜忍俊不禁道:“你怎知他没有想好?万一他心里早就有了成算呢?”
乔妍想了想,笑道:“那就先留着,给下一个儿子用。”
姐妹几人说笑几句,便听外边儿有人前来通禀,说是有几位女客前来探望,其中有乔家的故交,也有李泓属臣的妻室,还有些则是乔妍结义兄弟们的妻室。
“快请她们进来,”乔妍身体强健,生产之后倒不觉得有多疲惫,长长的睡了一觉,第二日便缓过劲儿来了,精神抖擞道:“外边儿还有些冷,可别着凉。”
外边儿女婢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引着七八位年轻女眷来了,先同乔澜和乔妍说笑几句,又去看新生的小娃娃。
“生的可真是俊,”苏靖之妻薛氏看看乔妍,再看看襁褓中的小娃娃,笑道:“像秦国公,却不像你。”
“秦国公英武不凡,沉稳端方,像父亲也是好事,”常珪之妻郭氏揶揄道:“别跟大锤哥似的,爬墙上屋,得了空还出去掏鸟蛋,那才叫人发愁呢。”
乔妍恼羞成怒,抡起手边儿的拂尘打她:“就你话多!”
众人都哄笑成一团,气氛随即热切起来。
聂良弼之妻余氏带了一只有些旧的金锁来,递与乔妍,笑道:“夫君数着日子呢,说夫人快要生了,出征前将这只金锁给了我,叫等孩子生下来,便送去当贺礼。他们老家有个风俗,说无病无灾的孩子佩戴着长大的金锁,能护佑小孩子,他没别的长处,只是从小身体就好,这枚金锁也一直留着,打算送出去卖个好人情。”
乔妍心下暖意融融,再三谢过她,数了数日子,又叹道:“一走就是小半年,数了数日子,也该回来了。”
李泓此次出征,苏靖与聂良弼都是随从将领,常珪也作为参谋随军,在这儿的诸多女眷,大半儿丈夫都不在身边,听她这么一说,不觉触动了情肠,神情黯然。
常珪之妻郭氏性情爽利,出言叹道:“你运道也好,这么快便有了孩子,我呢,想生都没人帮。”
苏靖之妻薛氏斜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打算找别人帮不成?”
众人听得齐齐发笑,郭氏脸上一热,道:“我跟你又不一样,你都有俩儿子了!”
乔妍听到此处,不禁多问一句:“怀信呢?怎么没带他来?都说小孩子能瞧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上一次见面,我还问他了,他说是小弟弟,可是该谢过他呢。”
“去他外祖家了,”薛氏笑道:“我母亲想他,接过去小住几日,还没回来呢。”
李泓出征在外,将士的家眷都留在太原,乔妍免不得要一一抚恤关怀,家中长者若有病痛,便要派遣医者前去问候,又或者是赠送药材补品,素日里也多有礼敬,到了儿女上边儿,也不时送些笔墨纸砚,以示关怀。
聂良弼刚刚娶妻,成婚不过一月,便匆匆出征,余氏却没有乔妍运道这般好,肚子也没有消息。
她是兖州人士,娘家离这儿远,身边也没个亲眷在,若是性情像乔妍这般刚强也就罢了,偏生人还婀娜纤细,花儿一样娇柔。
乔妍怕她在这儿孤单,不时便请来说话,现下见她颇为喜欢孩子,心中暗叹,道:“你要不要抱抱他?”
余氏秀婉的面庞上浮现出几分惊喜:“可以吗?我会小心些的……”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乔妍将儿子抱起来,笑着递了过去:“等良弼回来,你很快也就能抱上儿子了。”
余氏小心翼翼的将那小娃娃抱在怀里,神情温柔的瞧着他,还回去的时候,都有点儿舍不得了。
众人留下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出门时路过隔壁院落,便听里边军士的操练声穿墙而来。
郭氏从门缝儿里瞅了眼,啧啧称奇道:“大锤哥还真是厉害,把这群府兵训得跟狼一样,真拉到战场上去,或许会是一支奇兵。”
“可惜我不是男儿,”她由衷叹道:“否则,也投军去。”
“你当什么兵?”薛氏毫不留情道:“伙夫吗?”
“你可真讨厌!”郭氏哼了声,忽的转向余氏;“月娘,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我?”余氏连连摇头,缓声道:“我都没摸过棍棒,哪里能投身军伍?我还是更喜欢书画琴棋。”
“好吧,”郭氏遗憾道:“看起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了……”
……
正如乔妍所说,薛举兵败被杀,陇西已定,李泓下令原地休整半月,稳定局势之后,便启程返回太原。
长久离家的人,一踏上那片土地,便觉得连空气都是亲切的,更不必说是人了。
李泓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士卒往军营去休整,他却直奔李家而去。
前不久才下过一场雪,人踩在上边儿嘎吱作响,侍从们见了他,脸上不觉盈出几分欢喜,引着往里边儿进,又道:“小郎君这会儿醒着,正同夫人玩儿呢。”
女婢将毛皮垂帘掀起来,李泓大步走了进去,内室中暖意融融,如入春天。
乔妍正毫无形象的坐在厚重的绒毛地毯上,手里边儿拿着拨浪鼓,边摇边给儿子唱儿歌,听到外边儿有脚步声传来,扭头去看,便见许久未见的李泓站在门边,笑意柔和,正对着她们母子二人看。
大半年不见,他似乎黑了些,人也瘦了,脸颊略微有些凹陷,身上风霜之色沉沉,如同一把反复锻造过的刀,锋锐逼人。
“你回来啦。”怔楞只是一瞬间,乔妍回过神儿来,将咿咿呀呀的儿子抱起来,搂着他道:“阿琰你看,阿爹回来了。”
李琰出生之后,见得最多的便是母亲,最亲近的自然也是母亲,至于从没见过的父亲,这会儿在他眼里,怕连白露和立夏都赶不上。
他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便不感兴趣的打个哈欠,咿呀着动了动腿,想躺回自己的小床上。
乔妍没想到儿子的反应这么冷漠,既觉无奈,又有些好笑,见李泓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在原地,没好气道:“儿子都生气了,不想理你,还不过来哄哄。”
大半年没见,她好像彻底长开了,较之从前的明艳灼目,更添了几分雍容大气与女性特有的柔美。
无论在哪儿,她好像都能过得很好。
李泓紧紧地盯着她,目光近乎贪婪的在她脸上逡巡,忽然间走上前去,伸臂将她抱住了。
“阿妍,”他在她耳边道:“辛苦你了。”
乔妍出嫁一年多了,丈夫在身边的时候屈指可数,连临盆他都不在。
做人媳妇又跟在家做姑娘不一样,什么事儿都得自己掌控分寸,远没有从前那般自在,说半分委屈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她最大的好处就是想得开,不会叫自己觉得憋屈,有些安慰的拍了拍丈夫的肩,道:“其实也还好。”
她说:“我知道,你也很难。”
李泓心绪温暖,忍不住笑了,没等再说句话,被忽视的小娃娃便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乔妍刚刚才给他喂过奶,摸一下尿布,也是干的,便知道儿子纯粹是因为看不见母亲才哭的。
她也没急着哄,向李泓道:“你抱抱阿琰。”
“我?”李泓眉头一跳,看眼那个哇哇大哭的小人儿,略顿了顿,有些无措的伸手过去,试探着将儿子抱起来了。
李琰这是头一次见父亲,如果能亲近的起来,那才叫奇怪呢。
他脾气也大,蹬着腿一个劲儿的哭。
李泓一瞧见这小家伙,心就软了,再想起他出生一个多月了,做父亲的才第一次抱,心中既觉怜爱,又觉愧疚,动作轻柔的哄了会儿,奈何儿子完全不买账。
李泓在外征战,是有正经差事要办,又不是抛妻弃子潜逃他乡,乔妍能够理解,所以也希望他能多跟儿子相处,培养感情,可这会儿见儿子哭的喘不上气来,到底还是不忍心了,将那小家伙抱过去,搂着又哄又亲。
李琰躺在母亲怀里,嗅到那熟悉的乳香气息,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倾诉自己的委屈。
“你得多陪陪他,他又不傻,也会认人了,”乔妍哄着儿子睡下,又道:“这回不急着走了吧?”
“放心吧,近来应当没有大的战事了。”李泓见儿子同自己这般疏离,心里一阵酸楚,只是想着此后有的是时日相伴,倒也不忧,轻笑道:“再则,即便有,父亲也不会再派我出战了。”
段达与薛举都是硬茬,李开济怕增加不必要的损失,所以才捏着鼻子叫长子顶上去,但对于剩下的那些软柿子,再叫他出征,便是杀鸡牛刀了。
再则,伴随着几次征讨大胜,李泓声望渐增,甚至有些盖住他这个父亲了。
这是个很不好的征兆。
李开济决定压一压长子,叫他在太原坐坐冷板凳。
李泓看出他这番心思了,倒是不甚在意,只借着这闲暇,同久别的妻儿相处。
最开始的时候,李琰还有些不待见父亲,后来相处的多了,倒是慢慢亲近起来,乔妍若是不在,也肯叫父亲抱着四处转转了。
李泓在太原留了大半年,便被重新起复,先后打过几场战役,重新回到了不着家的状态。
乔妍也不抱怨,替他料理好后方事宜,抚恤将士家眷,其余时间便留在李家,专心顾看儿子。
第二年的秋天,李泓往荥阳去打蒋宏业,乔妍照旧留在太原,主持后方事宜,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个好消息。
她又有了身孕。
乔妍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自语道:“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琰快两岁了,慢悠悠的走过去,摸了摸母亲肚腹,肯定道:“是小弟弟!”
“好吧,是小弟弟,”乔妍爱怜的揉了揉他的小脸蛋儿:“等他出生,你带他玩儿,好不好?”
李琰挺着小胸脯,保证道:“好!”
娘俩正在屋里说话,其乐融融呢,却听外边儿鼓声忽然响了,鼓点紧促,有种催人心弦的紧迫感。
乔妍猛地站起身来,肃然望向城门方向:“是来袭警报。”
“太原防备森严,怎么会有人打上门来?”
她心下狐疑,却顾不得多想,唤了人来,道:“外边儿怎么回事?”
立夏几人也是面色惊诧,吩咐仆从前去打探,不多时,便匆忙前来回禀:“许翎率领五万大军,绕过阳曲,直奔城门来了!”
“兴州许翎?”乔妍心头一跳,略微估量城中守军,便知不好,匆忙间将李琰抱起,递与立夏,沉声道:“趁许翎未到,你与白露带着阿琰,领五十军士,抄近路离开此处,往沂州去!”
略顿了顿,又道:“去将章夫人等人叫上,一道离开吧。”
立夏心知事态紧急,并不推诿,只道:“那夫人呢?”
“我不能走,前方将士们的家眷还留在这儿,我怎么能走?”
乔妍正色道:“许翎此人凶残成性,屡有屠城之事,太原若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再则,太原是李家的根基,若是被他拿下,对于前线军心是多大的打击!”
李琰年幼,尚且不知此时的分别意味着什么,有些懵懂的看着母亲,软软的叫了一声娘亲。
乔妍险些掉下眼泪来,搂着他亲了又亲,催促道:“走吧!”
立夏与白露眼眶发烫,却也知此刻不容磨蹭,用披风将李琰裹了,刚走出门,却听有人前来回禀:“章夫人的院落空着,那两位少夫人也不见了。”
乔妍听得一声冷嗤,却也懒得再说什么,向白露道:“快走!”
那二人应了一声,快步离去,李琰回头看着母亲,忽然意识到了别离,小手从披风里伸出去,哭着叫喊:“娘亲!”
乔妍心头一痛,却也知此刻不容儿女情长,背过身去不看他,又吩咐关闭府门,严禁擅自外出,自己则率领府军,视察城中军备,往城楼上去勉励军士,亲自督军。
镇守城门的将军姓林,曾在乔家麾下效力,见乔妍前来,不禁面露惊色,神情倒是十分客气。
事态紧急,乔妍顾不得寒暄,登高下望,便见远处旌旗蔽空,浩浩荡荡,一眼望过去,只见黑压压一片,竟不知来敌有多少人。
“城中粮食还能吃三月有余,用不了三日,周遭驻军便会前来驰援,”乔妍说的都是己方长处,神情中却没有多少放松,肃然道:“许翎不傻,他敢来,必然是做好了速战速决的准备。”
她目光锋锐,徐徐道:“第一波进攻的势头会很猛,但只要将其打垮,就能松一口气,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城中守卒只有一万七千人,来敌却有五万之多,人数相差两倍有余,乔妍面上却不见忐忑惊慌,环视一圈,道:“三个月之前,秦国公只率五千精锐,便能将许翎打垮,现在己方士卒接近两万,又是守势,难道会怕这群乌合之众吗?!”
她震声道:“等打垮许翎,我亲自为诸位办庆功酒!”
士卒们因攻守人数诧异所带来的慌乱被安抚下去,刀枪上举,齐声高喝:“万胜!万胜!万胜!”
这声音响彻云霄,远道而来的许翎听得冷笑。
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来,目光在城楼上的女人脸上一扫,神情中闪过一抹□□:“那是谁?”
他身边儿将领眯起眼瞧了瞧,嘿嘿笑道:“仿佛是乔家的小女儿,我曾见过她几次,故而识得……”
许翎目光阴鸷起来,他舔了舔嘴唇,道:“听说乔家有个女儿,嫁给李泓了。”
“没错儿,”那将领哈哈大笑道:“就是她!”
许翎勒住马,远眺城楼上的战旗,神情阴森:“这女人得给我留着才行!”
周遭将领附和几句,嘴里边儿不干不净的说了几句,又有人催马出列,假意劝道:“兴州都督举仁义之师,今征讨太原,尔等若肯弃暗投明,开门献降,或可网开一面……”
乔妍面冷如霜,自侍从手中接过弓/弩,引弓而射,势如雷霆,呼啸声中直取那人心窝。
来将应声倒地,许翎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勒马后退几步,抬头上望。
他暴喝道:“攻城!”
……
这场仗注定打的艰难。
太原乃是李氏一族的根基,许翎打到此处,便只能进,不能退,否则太原守军与周遭驻军合围,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同样,他若是进了太原,城中军民也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攻城战从午后持续到了傍晚,直到夜色初起,方才偃旗息鼓,暂且回军休整。
乔妍吩咐李家仆从宰鸡杀猪,犒劳军士,又同林将军道:“许翎的时间有限,今晚应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叫士卒们提起精神来。”
林将军见她如同寻常士卒一般在城门守城,心生敬佩,道:“夫人有孕,原就不便,今夜便先回去休息吧……”
“你们都在这里,我如何能走?”
乔妍既想与士卒同仇敌忾,又有为李泓树恩之心,摇头道:“我去看望受伤士卒,将军也暂且歇一歇吧。”
一下午的猛攻,城中守军虽占据地利,死伤却也不少,一万七千人锐减到了一万三千人,有的是伤重,再不能上战场了,有的却是永远的合上了眼。
乔妍刚进伤营,便听压低了的痛呼声此起彼伏,心下感触,先后去探望过重伤士卒,又施礼道:“诸君今日辛苦,且受我一拜。我也在此立誓,必叫死伤之人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叫诸君平白牺牲流血。”
众人听她这般言说,如何不感激涕零,乔妍微笑着听他们说完,离开营寨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隐约浮现出几分疲惫来。
“夫人,你还好吗?”谷雨在她身边,担忧道:“去歇一歇吧,您不累,小郎君还累呢。”
乔妍摇摇头,叹道:“这关头,我哪里走得开呢。”
说话间的功夫,她便听城楼上鼓声再度敲响,顾不得再说,匆忙间往那边儿去了。
时间越晚,许翎的危机感便越深,各地的驻军正在赶往太原,他脖子上的那把刀,也越来越近了。
他催促士卒,又一次开始攻城。
这一夜的守城战,比午后还要艰难,敌军怀抱着破釜沉舟的意念,谁也没法子轻易击退。
最开始的时候,乔妍还在城楼上调度士卒,到了最后,却也持刀近前,填补守城士卒被杀后暴露出来的口子。
或许因为她的女眷,敌军觉得好突破些,接连几波人都朝她扑过去,被乔妍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终于偃旗息鼓,去别处寻求突破了。
攻城战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乔妍手中精钢锻造的长刀都有些卷刃,敌军方才勉强退却。
她衣襟都被血沾湿了,腰身酸软,手扶刀柄,才能勉强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乔妍觉得下腹处坠坠的痛,刚想在城墙上靠一靠,却见林将军与几个偏将过来,忙站起身来,勉强挂起笑容。
“快了,”她道:“这应该是许翎最后的反扑,他挺不住了。”
“是啊,”林将军在脸上抹了一把,笑容中带着些许释然:“要结束了。”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众人激战一夜,着实辛苦,只是事态紧急,却也无暇好生休息,就近寻个屋舍,倒头便睡。
乔妍有孕七个月了,接连操劳一日,已经觉得难捱,悄悄叫谷雨去煎了一副药吃下,人靠在床边儿,却没有半分睡意。
阿琰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走的时候他还在哭,天气也冷,可别受凉,感染风寒。
李泓不在这儿,阿爹阿娘不在这儿,哥哥姐姐们也不在这儿,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乔妍心下有些酸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却觉肚子钝钝的疼了起来,像是有把刀在里边儿,一下接一下的搅动。
她情不自禁的抽口凉气,人伏在床柱,软软的倒了下去。
谷雨听见这动静,快步走了进来,就见她刚换上的中衣下摆被血染湿了,心脏猛地一颤,神情顿变。
乔妍拉住她手,有气无力道:“我好像要生了……”
“才七个月呢,这,这可怎么办,”谷雨心思大乱,急的快要哭了:“也没找产婆……”
“现在去找也来得及,”乔妍强撑着道:“别声张出去,仔细扰乱军心……”
谷雨勉强定下心来,应了一声,叫人在这儿守着,自己领着人往城中,亲自去寻稳婆。
乔妍这胎还不足月,生的着实艰难,最开始的时候还强忍着不做声,最后却忍不住痛呼起来。
外边儿鼓声又敲响了,一下接一下,像是直接砸在了她心头。
乔妍想强撑着坐起身,刚起到一半儿,就无力的瘫软下去。
不多时,谷雨领着产婆前来,欢天喜地道:“夫人,是林夫人率军来了!许翎已成困兽,太原无忧了!”
乔妍猝然松一口气,明明还痛的厉害,却仰面躺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牵动了身子,她忍不住抽一口气,又扬声吩咐道:“把许翎留下,我要亲自杀他!”
“是是是,知道了,”谷雨帮她擦了擦额头冷汗,无奈道:“先好好生孩子吧,好不好?”
孩子才七个多月,生产时却并不比足月的李琰简单,乔妍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精疲力尽之前,挣扎着将他生下。
这孩子小小的,跟个猫似的,哭声弱的可怜。
“夫人,”谷雨心中有些酸楚,却强迫自己挤出个笑来,道:“是位小郎君呢。”说到最后,却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正值旭日东升,晨光破晓,远方天际朦胧的升起了一层鱼肚白。
“哭什么?我的孩子好着呢,会长大的。”
乔妍看了看新生的小儿子,道:“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他是伴着晨曦出生的,就叫李昱吧。”
谷雨正含着泪呢,却听得笑了:“头一位郎君便是夫人取的名字,这个还是吗?”
“当然要我取!”乔妍怒道:“李泓个王八蛋,跟死了一样,关键时候从来都靠不住,凭什么给我儿子起名字!”
“好好好,”谷雨见她还白着脸,心疼道:“你取,你取。”
援军既然到了,许翎便是瓮中之鳖,就擒不过是早晚的事。
外边儿有问安声响起,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妇人,身着盔甲,腰佩长刀,英气逼人。
她身后的白露与立夏,后者怀里还抱着一个小人儿,一瞧见乔妍便哑着嗓子喊:“娘亲!”
乔妍又惊又喜,强撑着坐起身,接了儿子到怀里去:“阿琰!”
“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林夫人,便请她来援太原,”立夏已经知道乔妍生产之事,拭泪道:“好歹是赶上了。”
林夫人是李开济的胞妹,意气却与乔妍相投,拍了拍她的肩,欣然道:“都结束了。阿妍,你做的很好。”
乔妍向她一笑,埋脸在儿子带着奶香气的衣襟上,深深嗅了一口,冷然道:“许翎呢?”
“给你留着呢,”林夫人看出她心思,劝道:“你先歇息,叫他多活一日也无妨。”
“不成,”乔妍坐起身,眼中锋芒毕露:“我不想再叫他多活一刻。”
几人见拗不过她,只得顺从。
许翎兵败被擒,便知自己唯有死路一条,想要举剑自刎,却又没这个胆气。
正在牢房里惴惴不安之际,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牢门被人打开,最先之人,正是昨日守城的乔氏。
许翎心头一颤,再看她心情,便知自己在劫难逃,想着自己一世英名,竟败在两个妇人手中,极是不甘,怒骂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李家灭亡的日子就快到了!”
乔妍冷笑道:“反正你是看不到了。”
许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眦尽裂:“鸟尽弓藏,你们也长久不了!”
“是啊,用不了一百年,我们必死无疑。”
乔妍拔刀出鞘,刀身映出了许翎隐含绝望的神情。
“看看我的刀,”她徐徐道:“你没有组织语言的机会了。”
刀光一闪,血色飞溅,乔妍归刀入鞘,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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