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南的石灯巷, 新搬来一户人家。
四口人, 一个老婆子, 一对四旬夫妻, 还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人憔悴蜡黄,但看眉目却生得不错的,有八卦邻居凑上去,说那家人虽看着狼狈, 只那手却是柔软没丁点茧子的, 怕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出身。
石灯巷这一片,多为贫民聚居,房舍矮小且蔽旧, 巷子狭窄也不整洁,唯一的优点, 就是物价低廉。
富贵人家出身么?
石灯巷的街坊邻里也没太大出奇,上月洛京大变,头顶已彻底变天了,新朝天子数日前已登极。
新天子听闻是前朝先帝五皇子, 齐王殿下, 大仇得报, 彻底推翻大楚,建立新朝大齐。
大楚旧臣, 新天子一个没留, 反而清理持续了半个月。以前的大人物悉数倾覆, 这炮灰扑簌簌一地, 落魄到迁居贫民窟的极多。
石灯巷一带上月就搬来了十几户,这邵家几口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是的,这户本来说是姓蔡的人家,不知为何,昨儿又改口说自家男人姓邵。
自己姓什么都搞不清楚么?
可笑,不过街坊们也没八卦太久,取笑那邵家几句,话题很快就转移了。
他们有更感兴趣的事。
数日前新帝登极,携元后同时登顶,前无古人闻所未闻,天子对元后之爱重,一时为洛京内外所津津乐道。
“……中平二十三年的。”
新天子和元后成婚六年了,当初大变骤生,就是一起流放出京的。
歌颂帝后情深到了最后,总不免提起这事,不过皇家的事,再八卦也不敢明目张胆评头论足,只十分隐晦地提了一句。
但大伙儿秒懂。
最艰难,最落魄,到如今的坐拥天下九五之尊,新天子给予元后前所未有的尊荣,很容易就让人脑补一出最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不管平时再如何长舌的妇人,在这一刻脸上都露出了憧憬和钦羡的神色。
非常美好啊,如神话里一般的情感。
“陛下英明神武,情深义重,岂是那等子阴险狡诈之辈可相比拟的?”
新天子率大军攻陷洛京已一个月,颁告示安民,接手城防治安,军士井然有序,从不滋扰百姓,洛京城不但很快恢复平静,就连旧日的贼盗拐偷都大大减少了。
谁当皇帝老百姓管不着,但他们能分辨身边的变化,惊惧早已去了,大家乐呵呵的。
有了这背景,妇人们痛斥前朝更情真意切了许多。
七嘴八舌,传入正快步返回巷子的青年男子耳中,他目光闪了闪,脚下更快几分,匆匆穿过巷口人群,往里而去。
这男子二十出头,一身粗布衣衫,打扮与巷口街坊并无两样,但他接近这群贫民之时,眉心却微微蹙起,脚步左闪右避,窄小的巷口,他硬是没擦到任何一个人。
这群贫民身上的酸腐气息,让他极不适。
这条巷子同样也是。
“装什么装啊?还不是住进来了?!”
有眼尖妇人窥见,白眼一翻呸了一口,一口浓痰差点溅到青年脚下,他瞬间一跳,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
“你,你!”
青年并无于泼妇争吵的经验,加上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愤愤一息,拂袖:“粗鄙泼妇!”
他涨红脸怒瞪对方一眼,愤然大步走人。
“呸!不过就是只落毛鸡,还把自己当凤凰了?老娘……”
谩骂声瞬间响彻半条巷子,青年气得浑身颤抖,很快!他要这群人好看!
他重重推开暂居屋舍的门,屋内立即响起数道声音。
“怎么样?”
“大郎,可是真的?!”
“邵柏可真封了侯?”
屋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一见青年回家立即扑上来,连首座那老妇和跛脚中年男子也不例外,人人目中光亮大放,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青年也就是邵任,登时精神一振:“没错!”
“邵柏真被封为承恩侯了。”
天不绝人,他家翻身在即了!
没错,这石灯巷新搬来一家四口,正是在旧朝已锒铛入狱的前东平侯邵贺几人。
邵贺,裘太夫人,邵箐邵柏姐弟的生父祖母。
嗯,还有那个和孙氏死斗十数年的二房蔡氏,以及她的亲儿子。
……
也不知道邵贺几人的命好是不好。
自从魏景广发檄文公布身份后,东平侯府一大家子除了孙氏邵柏,统统被押入大狱。皇帝想着以后可能有用,因而邵贺几人虽为阶下囚,却好歹苟活到魏景率大军攻打司州。
魏景大军兵临城下,邵贺等人苟延残喘的日子本该结束了,被押上城头,籍此要挟停止进攻。
魏景怎么可能搭理?
但邵贺一干人等还是活了下来。
得幸于当时战况太猛烈了。
因邵贺等人出现,敌军进攻反而更凶了几分,守城大将陈洪本咬牙下令,宰杀邵贺一行,以振士气。但奈何当时火箭和投石太过凶猛,执行兵卒倒下一片,后续就再没人有心思理会邵贺等。
邵贺肩膀被划了一刀,还好不重,但他的腿在逃遁过程中被生生踩折了。
朝廷守军吃紧,征召了许多搬运滚石檑木的民夫民妇,邵贺一行侥幸没被杀后,混入民夫队伍,磕磕绊绊下了城头,躲进民居群中。
接着,就是魏景大军进城,洛京城戒严三日后恢复如常。
裘氏人老倒精,当年被抓捕时她惊慌下却没忘撸下一枚玉戒,含在嘴里压在舌根,倒是一直存下来。现今,好歹邵贺的治伤钱是有了。
邵贺伤治好后,腿也瘸了,剩下的钱不多,邵家人再如何嫌弃,也只能先找了个贫民窟暂时落脚。
没错,是暂时。
因为不管是邵贺和他的亲娘裘氏,抑或蔡氏母子,都没忘记齐王妃。
齐王得了天下,那邵箐该是皇后了吧?
几度以为生路尽了,谁知又柳暗花明。
邵氏女是皇后,那娘家毫无疑问是必被恩封的。
众人一阵激动,邵贺伤都还没好全,就立即让人儿子出外打听消息。
结果很振奋人心,邵箐果然是元后,甚至新帝之隆宠远出诸人预料。
携手登顶,古来第一人也。
邵后这般得新帝爱重,邵家人的待遇还会差吗?
只可惜众人还没来得及兴奋太久,邵认又说出了第二则消息。
一直不知音讯的邵柏孙氏似乎没死,在半月前也进京了,这元后母家的恩封,竟被被邵柏得了去。
“这有什么?”
蔡氏不以为然:“侯爷乃是父,父在,如何轮到他得封?”
按礼法,也确实如此。皇后生父在,恩封后父;若父亡,则恩封其兄弟。所以依常理,有邵贺这父亲在,后族的恩封是如何也轮不到邵柏头上的。
马上就重返侯门了,蔡氏大喜之余,又想起孙氏母子。邵氏一族日后的荣光必是系在邵箐身上了,身为邵箐的亲母弟,邵氏两房的形势立即一个颠倒。
而且会比旧日更加糟糕。
身为皇后胞弟,还是嫡出,日后邵贺百年,这承恩侯的爵位必是邵柏承继的。
多年奋斗,一朝回到解放前,且后续已非人力所能转圜的。
不甘暗愤,蔡氏眼珠一转:“这姐姐和二郎,也不知是如何到了陛下那边去的?唉,也是他们命好,无需遭这几年牢狱之灾。”
真命好吗?
那么凑巧母子俩都命好避过一劫?
用运气解释,实在很难说服人,毕竟当年事发之时,孙氏母子是在府里的。
这一点,不管是邵贺还是裘氏,都很清楚。
莫不是,邵柏提前得讯,先一步带母亲离开府里,然后投奔女儿?
“这个逆子!”
邵贺脸色一沉,因为不知魏景提前接人的讯息,以常理推断,确实,孙氏母子若非早一步接讯的话,是无法及时逃离的。
那么,邵柏却没有通知邵贺这个父亲,直接导致他的亲父和亲祖母,以及兄长等一大家子落入皇帝之手。
若非皇帝想着留人有用,他们几个坟头的草该有数尺高了。
裘氏大怒一拍木桌,瘸腿旧木桌一倾,几个盛了白水粗瓷大碗“噼啪”摔了个粉碎。
“不肖子孙!”
裘氏邵贺脸色阴沉,显然愠恨极了,蔡氏和邵任对视一眼,母子俩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看来,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邵柏“病逝”了,这承恩侯的爵位,照样归到邵任手里。
母子二人立即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一番,见邵贺裘氏目露寒光,蔡氏满意,忙道:“姑母,表兄,我们当快快去承恩侯府才是。”
是的,不管有什么打算,先把爵位拿回来再说。
裘氏赞同这点,只她略略思索后却道:“我们先不登承恩侯府的门。”
她大半辈子谨慎惯了,直接登门不妥,万一那孙氏母子见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人请进门而后加害之,那就糟了。
要知道权贵聚居的地儿本就清静,而高门大户光一府就占了半条街,门房处的小动静邻里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成事可能还挺大的。
裘氏眯了眯眼睛:“我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邵柏拦停,而后当场相认,并宣之于众。”
彻底杜绝孙氏母子将事情悟下的可能性。
历朝历代皆以孝治天下,新建的大齐朝也不例外,不管是邵贺还是孙氏俱需从之。甚至,连贵为皇后的邵箐也不得不受约束。
一朝国母,岂能是不孝之人?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裘氏话一出口,立即得到其余三人的大力赞许。
很好,计策定下,那就按计行事。
不过这个机会并不好找,毕竟如今耳目闭塞,而邵家人一身贫民打扮,若老在城西贵人区转悠会很引人侧目的,为防止消息走漏,行动需慎之又慎。
这般千辛万苦,才终于在大半月后得到一个机会。
梁丹成婚大喜,邵柏携母亲孙氏前去赴宴。
梁丹乃青翟卫出身的小将,随魏景南征北战也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被封为忠勇伯。
当年小将,现在也二十多了,是大龄晚婚青年,去年由季桓做媒,与范亚堂妹定下婚盟。
去年交战频频,谁也顾不上办喜事,这不,天下大定,主公登基后,梁丹几个就忙里抽闲,先紧着把媳妇娶进门了。
忠勇伯府虽在城西范围,却颇偏近城北,这一片很繁华,其中有一条通往承恩侯府的必经之路永宁正街。
赴宴折返的孙氏母子,这永宁正街,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好!”
邵贺击桌:“明日我们就侯在永宁街。”
……
披红挂彩,一府喜庆,梁丹没有父母长辈,孙氏等人少不得里里外外帮着张罗,待到喜宴散了,已是酉时。
华灯初上,宵禁未至,出了忠勇侯府,孙氏面上笑意未褪,“成了家,这日子总算是安生过起来了。”
帮着招待女宾,孙氏难免喝了两杯,此时脸上有些烧,她撩起帘子,让晚风吹散燥热,笑看了眼熙熙攘攘的夜市,她不忘抱怨儿子:“孟安都娶妻了,二郎,你看看你?……”
又念叨婚事了,邵柏登时头大如斗,他本来是见母亲喝了酒忙上前搀扶登车并照顾,如今孙氏未见醉意,他忙不迭站起:“阿娘,我出去了。”
他骑马算了。
“你个臭小子!”
孙氏还不知他?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嗔怒两句,邵柏不敢挣扎,只得苦着脸挨训。这惨兮兮的,孙氏被他气笑了。
“你给老娘说说,这娶妻有甚不好的,谁家男子不成婚?啊?”
“娘,我也没说不成,只是……”这不是不用这么急嘛?
正当母子二人又要展开新一轮的缠磨时,忽马车“咯噔”一声猛地停下,紧接着前头喧哗声大起。
“什么事?!”
孙氏骤不及防的,差点碰伤额头,邵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一怒,正要喝问,却听见前头数道人声骤起。
“什么人?!”
是自家护卫队长的厉声诘问:“你可知这是谁人座驾?何方刁民竟敢擅自拦截!
“这是承恩侯邵柏车驾,谁人拦不得,我都能拦。”
紧接着,是一道高亢的中年男声,略带沙哑,颇傲慢,久违且熟悉的语调,隔着车帘传入耳中,孙氏和邵柏动作倏地一滞。
这声音?
这声音!
这嗓音孙氏邵柏母子绝不会忘记,孙氏倏地撩起车帘,只见不远处拦在车队前的,正是那个她隐怨多年化成灰都忘不了的身影,邵贺。
且不止邵贺。
一身粗布灰衣,形容狼狈面黄肌瘦,有老有少的四人,正一字排开拦住车队,她的婆母裘太夫人,邵贺,还有昔日斗死斗活的蔡氏母子。
这四个人竟都没有死?
命这么大?!
“我乃你家主子生身之父,邵柏呢,还不让他过来?”
那边邵贺一说罢,裘氏立即接话:“当朝皇后,乃老身亲孙女,我儿亲女,汝等还不速速让开?!”
实话说,邵柏对父亲祖母观感很复杂,难免残存一丝亲缘之情,而孙氏则太过于震惊。但不管是残存感情还是震惊,在裘氏“皇后”一词出口后,二人心头登时一凛。
国母,孝道。
昔日一封断绝书,邵箐多年来隐隐的态度。
再看眼前夜市人潮熙熙攘攘,已迅速聚拢过来,邵贺裘氏的话一出口,看热闹的人登时哗然。
有怀疑看向邵贺几人的,但更多是好奇瞪大眼睛的。
蔡氏母子面上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而裘氏邵贺目中则是笃定。
此四人之险恶用心,可窥一斑。
孙氏气炸了肺,立即推开儿子猛一撩帘子,厉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赶紧拿下,送到京兆尹去!”
绝不能让女儿沾上这群人,否则怕是再甩不掉了。
孙氏能懂的,邵柏也明白,被推至一边的他诸般复杂情绪已如潮水般退去,面色涨红双手攒拳,极愤怒。
“孙氏?”
一女声厉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中间那辆精雕吉祥纹的青帷大车被人从里撩起了车窗帘子,一个秀美白皙的贵妇人正一脸怒容,咬牙厉喝。
毫无疑问,这是孙氏。
只孙氏那一双风韵犹在的杏眸正死死盯着他们,冷光骤放,恨极怒极。
孙氏视他们为敌,毫不怀疑,若可以,大概她能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那假若他们真被拿进了京兆尹,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身处囹圄,肉在案板的感觉邵贺等人太深刻了。一定不能被押入京兆尹,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只没想到这孙氏反应竟这么快,震惊之下一点破绽都没露,威仪十足居高临下。然这突然窜出二贫民自称是皇后父亲祖母的事也够匪夷所思的,围观百姓孙氏话落那一刻,已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孙氏当机立断一声喝,登时粉碎邵贺四人半月筹谋,借舆论落实身份的法子目前是行不通了,而承恩侯府一干护卫已怒喝着跳下马,迅速包抄过来。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邵贺的脑筋前所未有地灵光。
“快走!”
不能让人逮住,否则他们被押入的就未必是京兆尹,邵贺当机立断,立即回身窜入人群之中。
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就在四人身后,邵贺占了地利一转身立即没入人群,裘氏蔡氏邵任慌忙紧随其后。
四人混入人群中,慌忙左穿右插,勉强脱身。
“表兄,那我们怎么办?”
设想过孙氏母子翻脸不认人,但当对方真这么做了的时候,蔡氏还是免不了一阵恐慌。她太清楚权位的影响力了,通过孙氏母子反应证实身份的意图落空,她怕不等己方想出新对策,孙氏就紧着动手了。
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邵贺神色阴鸷:“明日早朝散,我们去宫门喊冤!”
重获泼天富富贵在前,事实上,四人就没想过逃离京城。孙氏不认?没关系,当着上早朝的诸文武面前出现,总有知悉内情的人。
国母不孝,对新朝损伤之大不言自喻,陛下再和邵箐患难与共,恐怕也会不悦及微词的。
邵箐会如何取舍,不用多说。
没有邵箐的一贯态度,今日孙氏胆子绝对没这么大。
哼,这个不孝女!
邵贺早已忘记当年自己给大女儿写过那份断绝书,只满腔愤恨盈胸。
好在,皇后和其母家,某种程度也是互相制衡的关系,邵贺自信,只要自己公然出现在文武勋贵面前,邵箐不得不退步。
“至于今夜。”
现在距离明日朝散,还有六七个时辰,为防孙氏先下手为强,邵贺一边携裘氏等人在闹市中左绕右绕,以摆脱有可能的追踪者,一边压低声音。
“等回了石灯巷,我们立即将身份广告四邻。”
若孙氏想趁着夜色无声动作,那还是趁早打消念头罢。
……
孙氏确实使人暗中搜寻了。
不得不说,邵贺的策略是对的,他一行人一路走的人多大街,护卫并找不到什么空子,等一拐入石灯巷,听见前方“我乃皇后生父”“皇后祖母”“皇后大弟”一连串高呼,紧接着就是街坊一阵哗然。
门扇连连开合,不断有人奔出,质疑声,好奇声,人声鼎沸。
护卫队长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只得使人盯紧,自己匆匆赶回报讯。
“可恶的邵贺!可恶的死老太婆!”
孙氏刚刚进的承恩侯府,刚绷着脸对儿子说了句“不能让此等无耻之徒连累娘娘”,就得了报讯,她气得一扬手猛砸了手上茶碗。
一贯注重仪容如孙氏,此刻白皙的面庞扭曲,她“霍”地站起:“必须马上想个法子!”
夫妻多年,孙氏颇了解邵贺的为人,对方下一步必要闹得更大,让她们娘仨避无可避。
“备车,我立即进宫见娘娘。”
邵箐忙碌前朝,姁儿白日还是归外祖母带,孙氏进宫比想象中容易太多,哪怕宵禁快至,她也说走就能走。
她要立即将此事告知女儿女婿。
魏景只救了孙氏母子,态度可窥一斑,这事其实并不如邵贺想象中让人忌讳。但新朝刚立,闹出国母不孝总是极不妥的。孙氏怕季桓等陛下心腹对闺女微词。
越早处理越好。
但不等孙氏登车,宫中就来人了。
是魏景遣来的。
拿下洛京不足三月,他登基未满一月,洛京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各处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邵贺闹的这一出,早已禀至他跟前了。
他冷笑一声,也不告诉妻子让她烦恼,直接淡淡一句,大楚前东平侯府上邵氏诸人,俱已亡于洛京城头。
皇帝说这人死了,那这人就必定是身亡无疑。
就算还活着,那也是死了。
魏景并没有亲自出手处理此人,因他顾忌邵箐的形象名声,只立即命人将此话传至承恩侯府。
邵贺等人,邵箐邵柏姐弟涉及不妥,最适合出手的,是孙氏。
孙氏很完美领悟到魏景之意,心头大石落定,她挑唇一笑。
很好。
邵贺一家既然是死人,那就好办了。
……
很快,邵贺四人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了。
昨夜在石灯巷抛出惊天大雷,果然一夜安宁,邵贺在蔡氏的小意服侍和逢迎下满意一笑,匆匆换了衣裳,他和裘氏领着蔡氏母子立即出门。
意得志满出门,在早起四邻或惊疑或嗤笑的目光中大步而行,直奔皇宫方向。
但谁知还没奔出巷口,前方突然一阵喧闹,急促而有力的“踏踏”脚步声迅速接近,一个老中年妇女的声音,“差爷,就是此处,那冒充皇后娘娘之父的贼人们就在巷子里头!”
一群如狼似虎的军士迅速包围石灯巷。这些京兆尹军士本南军出身,征战多时一身铁血,直扑入巷吓得人胆战心惊。
领头一个富贵人家嬷嬷服饰的婆子,手一指:“就是这几个人!”
军士们迅速包围,邵贺四人反应不及,一瞬间两手已被反抄,俱被拿下。
“你们干什么?!”
“我乃当今皇后娘娘祖母,我儿乃娘娘生父,汝等安敢造次?!”
突如其来的变化,裘氏邵贺蔡氏邵任被吓得魂不附体,拼命挣扎着连声大喊。
领头军士一个耳光扇在邵贺脸上,邵贺呸一口血沫,喷出两颗泛黄的牙齿,大怒刚要骂,却听见对方说出一句让他心胆俱裂的话。
“前朝东平侯邵贺等四口早已殒于二月前的洛京城头,陛下恩旨抚恤过,何方小贼,如今竟来冒充?!”
天子下旨抚恤,意思就是皇帝说这几人已经死了,金口玉言,绝不可有错的。
本来是一个场面活,魏景当初随口一说,但现在能当口谕用了。
知内情只韩熙季桓等少数人,他们自然不可能触怒魏景来为邵贺等出头的。另外的绝大部分人,就像此刻的领头军士,本不认识东平侯府,深信不疑。
爆喝一声,诸军士拿了人就走。
只对于邵贺几人而言,却如晴天霹雳,跄跄踉踉被拖出巷口,邵贺一抬头,却见朦胧晨光中,不远处的街口停了一辆蓝帷马车。
马车车帘撩起,露出孙氏半张白皙的脸。
孙氏和邵贺视线碰了正着,在对方瞬间激动惊疑的目光中,她冷冷一笑。
若说从前诸多忌讳,那么得了陛下口谕的她,那可是彻底解开束缚。
十数年的忍辱负重,哀怒怨意,被昨日的愤懑唤醒,二者交织一起,俱化作深深的憎恨。
好一个邵贺,好一个裘氏,好一个蔡氏母子!
她目泛寒光,顾忌陛下心腹臣将对一双儿女的观感,她不好一棒子打死,但此刻光景,她想对方活得不好,实在太容易了。
孙氏直视邵贺,还有旁边的裘氏,她前半生的坎坷,儿女的艰难,都是这二人主导的。
一个她极偏心的婆母,一个曾经她以为是良人的夫君。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邵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他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就被一把堵住嘴巴。
进了京兆尹衙门,先是被打了三十大板,结结实实的厚实板子下去,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投入大狱后,那个领路的嬷嬷又来了,一碗滚烫的药汁下去,烫醒痛昏死的四人,很快发现,他们说不出话来了,成了哑巴。
关了一个多月,这四人虽有不同程度的后遗症,但命硬竟都挺过来了。很快,皇后再度得孕,陛下大喜,又逢建朝后第一个正旦,遂大赦天下。
邵贺四人被放出来了,但打扮如同疯子,连话都说不出的四个瘸子,又还能如何表明自己身份?
石灯巷也回不去了,谩骂嗤笑声不断,有人捡石头扔他们。那小破房已另租出去了,泼辣妇人叉腰大骂一通,直接将人一推,“砰”一声屋门牢牢锁上。
又饥又渴,无处容身,瞎了一只眼的裘氏死活要往承恩侯府去,未走了一半的路,就被巡城军士发现,城西乃贵人聚集之地,他们再次被撵走了,
这一撵,他们就直接被骗出城,有一京郊乡民说城外办道场,叩拜不但可拿几个大钱,还能大吃一顿。饥肠辘辘的几人去了以后,就没回来了。
“这几人,不能留在洛京。”
知悉邵贺几人真实身份者还是有的,俱是陛下心腹位高权重。他们不管闲事,不代表不能知道,孙氏并不打算让邵贺几人久留。
萍乡,方县,阳津,邵贺几人往东南方向越走越远,想回头总会遇上种种阻滞,人微力弱,被引导着远离洛京。
裘氏在一个倒春寒的夜里无声病逝,可笑的是当时邵贺正忙着把蔡氏卖入暗娼馆子。
日子太苦了,邵贺终于忍受不了越发落魄如乞丐一般的生活。蔡氏能得宠十数年,她是个美人,虽年纪大了些,如今面黄肌瘦,但眼光毒辣的鸨母还是能一眼看出的。
暗娼馆,大半是下等人的生意,蔡氏倒算合适,讨价还价一番,面目有几分狰狞的邵贺夺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唔,呃呃!”
从喉咙发出的一丝微弱声音,很嘶哑,蔡氏剧烈挣扎着,拼命扑往邵贺方向。
鸨母“呸”一声:“赶紧押进去!”
绝望的蔡氏等待儿子来救,但她不知道,此刻的邵任被被人围着殴打。落魄如厮,心头那口气还放不下来,早晚得罪人。一群地痞流氓,就能把他打残。
残疾的邵任,仿佛衰老了三十年的邵贺,在细雪飘飘扬扬的初冬,终于彻底沦为乞丐。
他们在扬州辗转,已彻底失去挣扎的力气。
“留几个人看着,其余人回来罢。”
孙氏搁下最后一封消息,闭了闭目,胸口积郁多年的那口怨气,终消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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