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 滕巍那边就与靳野彻底断了联系, 也不再做出任何威逼利诱的行为。以滕巍的个性来说, 如今星网上添油加醋、一边倒的舆论,与靳野在联邦公民们心中一落千丈的形象,就是他对靳野的最后通牒了。
滕巍自以为抓住了靳野的命脉, 可惜,他恐怕注定要失望了。
外面是闹得天翻地覆,这会儿的霁星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宁静,远处天边飘来几片厚重的云,仿佛大雨将至。
顾越海推门进来的时候,被推上风口浪尖的那个人此刻正仰头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 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把星网上的言论放在心上的样子。
注意到大门开了又关的细微声,他睁开困倦的眼睛:“内鬼都处理干净了?”
顾越海看着他。
对方仍保持着顾越海进来前的样子,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当然,顾越海向来也不在意这个,他揉了揉微微涨疼的太阳穴:“我以为第一军团一直是独立于系统以外的,没想到联邦其实早就渗透进来了。”
“任宏亮, 上校,曾经在联邦对外的战争中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不下于三十八条,可惜此人嗜赌, 从五年前开始截止到去年为止, 欠下近亿的赌资。这钱他恐怕一辈子都还不起吧?
“绕乐康, 第一军团后勤部部长, 往年在克劳斯的星盗船上时还算秉公分配, 相比之下,并入联邦后的薪水实在是少得可怜,偷偷私吞点军备物资,再高价卖给宇宙星盗,也算能勉强维持奢侈的开支吧。
“宋翰林,中校,负责军团内部武器开发的文职干部,表面上和妻子和睦恩爱,实际上早就在外面和白月光小情人孕有一私生子。霁星到底太过于偏辟了,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宝贝疙瘩能够受到更好的教育呢?”
“……”
靳野每说一条,顾越海的脸色便沉下一分。
靳野说:“第一军团本就是草莽出身,素质良莠不齐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克劳斯死都死了,底下的人日子还是要过的。”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内鬼才叫奇怪。
对于滕巍来说,他交给靳野的,那些他埋在第一军团,当初帮助靳野融入第一军团的卧底,固然是证明靳野心向叛国元帅的铁证,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第一军团的人,而不是什么卧底。
但它同样是一把双刃剑——滕巍固然能以此威胁靳野,但靳野同样能够根据滕巍提供的名单,顺藤摸瓜的找出他埋在第一军团的棋子。
攘外必先安内,这道理不用靳野说,顾越海也是懂的。
只是……
顾越海心头一滞,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靳野淡淡的说道:“情义归情义,总不能为了情义不过日子,更何况,克劳斯当初是靠什么让这么一帮人信服的,你作为他的副手,难道还不清楚吗?”
克劳斯为什么能够让手下的星盗们个个打心底的尊敬崇拜,心甘情愿的为他做事?
不是因为他比其他的星盗有良知,不是因为他独树一帜的骑士精神,更不是因为他制定了禁止伤害妇女儿童等一系列铁则,而是因为,作为一个合的老大,克劳斯够冷静,理智,聪慧,够心狠手辣!
他永远能够在对同行的战争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掠夺到的资金战利品永远是最多最丰富最高档的,他甚至能够让手下的星盗,在享受了最好的物质资源后,还得到了数不胜数的尊敬——
在其他星盗们心中,克劳斯星盗团代表金钱和权力,是星盗这个灰□□域的铁血皇帝,在普通人心中,克劳斯星盗团是优雅,风度而有原则的“星盗骑士团”,是混乱的宇宙间唯一的秩序。
靳野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顾越海:“等?”
“当年的叛国一案,私通阿尔法星系,导致联邦军团大败而归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联邦酝酿渴望了近百年的雾星收复之战就这么惨败夭折,牵涉到的人又太多,没有人希望自己好端端的政治军事生涯多出这么大的污点,民众的愤怒与失望也需要有人去承担。”
“真正的叛国者需要有人替他背锅,联邦同样需要一个人去面对民众的怒火。元帅就不一样了,他本就是星盗出身,原本就不是联邦人,在圈子里也毫无后台可言,军中看第一军团不顺眼的数不胜数,偏偏克劳斯的军团恰好又参与了整个作战计划,不选他还能选谁?”
顾越海有些不解:“这和你说的等有什么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年,事到如今,我们根本就没有证据翻案。”
靳野便微笑起来:“你再仔细想想,我们真的没有证据吗?”
距离当年那场轰轰烈烈,僵持了大半年的叛国案,已经是整整五年,联邦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即使有证据,也不可能还保留到现在,除非证据本人并不在联邦星系……
等等!
顾越海神色微变,想到某个可能,他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望向对方:“你不会是想……”
“联邦那边没有证据,阿尔法星系那边总该有吧?”他淡淡的笑着,阳光里的侧脸平静而锋利:“用这种方式阴差阳错的解决了毕生大敌,当年阿尔法星系的指挥官一定很得意吧?”
顾越海动了动唇角,嘴里有些干涩起来:“对方的指挥官可不会留在边缘星球。”他看着靳野:“如果……”他顿了顿,像是在自我缓冲,好一会儿后,他才继续道:“如果你打算将人活捉回联邦……”
他说话间,不偏不倚对上靳野似笑非笑的眼眸。
对方都这么个反应了,他还有什么好自欺欺人的?
顾越海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活捉一类的话,他眼眸微黯,无奈的摇了摇头,声音也渐渐低沉下来:“可我们目前连雾星都没有收复回来,更不用说打到阿尔法星系中心地带了。”
靳野不置可否:“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今边境双方矛盾愈演愈烈,开战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想要证明叛国者另有其人,这场战争我们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漂亮亮。”靳野说:“不仅是你,第一军团同样需要一场战争。”
和平年代,既不能体现军人的价值,也不能给士兵一个合理快速升值的机会,第一军团想要更多的筹码、更好的待遇和更高的地位,就需要一场战争。
顾越海沉默了。
作为克劳斯当年的右手,顾越海当然也不是什么和平爱好者,他不介意战争,正如靳野所说的那样,倘若一场战争能够让联邦的势力重新洗牌,他反而乐见其成。
第一军团需要战争,不仅是为了证明克劳斯的清白,更是为了第一军团自己。
第一军团当然可以永远守在霁星,可相比充满各种各样诱惑的联邦繁华星球,霁星的物质条件实在是太过恶劣了,几年内,大多数士兵们或许还会因为对克劳斯的信仰而留在第一军团,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长此以往,第一军团四分五裂,也只是时间问题。
顾越海不愿意看着克劳斯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更不愿意当年的兄弟们就这样凄惨的度过晚年。
如果靳野身为一个外人,都自信能够大败阿尔法星系,洗刷当年的耻辱,乃至将第一军团重新捧上云端,那么他作为第一军团如今的领袖,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最后一个问题。”
顾越海轻声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仿佛没有注意到顾越海异样的眼神,靳野漫不经心的道:“你又为什么相信我?”
顾越海说:“我看得到。”
从当年惊动了整个联邦的世纪之案,到对方来到霁星一系列行为和举措,乃至拼着和联邦一方撕破脸皮的代价,也要替克劳斯洗刷污名——
“看得到?”靳野失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做那些事情究竟是不是为了第一军团,为了克劳斯?”
“也许我其实是联邦的卧底,其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你和第一军团的信任,然后在接下来的战争里找个机会让你合理的死在阿尔法星人手上,凭借我如今在第一军团的声望取代你的位置,表面上帮第一军团继续对抗联邦,实则帮助联邦彻底接管第一军团。”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而自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顾越海平静的注视着他,眼里却没有半分恼火的意思,俨然不为所动。
靳野反倒轻笑起来。
他抬起手,一把精致小巧的掌心.雷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他的手心里,男人心情愉快地耍了个枪花,下一秒,那只黑洞洞的木仓口便稳稳的对准了顾越海。
以两人此刻的距离,和这支联邦出品的最新高等武器本身的威力,哪怕靳野的枪法再如何糟糕,只要他扣动扳机,顾越海就必死无疑。
顾越海一动不动。
他既没有任何闪躲的意图,举止间也没有任何慌乱和意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此刻正遭受人身威胁的那个人也不是他本人,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靳野杀死自己的可能。
他没有说出哪怕一句话,然而所有的信任却已在不言之中。
靳野轻轻的“啧”了一声,颇感无趣的收回了那把小巧却足够危险的武器,一边慢悠悠的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也不说什么道别的话,便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顾越海曾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他还不具有联邦的星籍,更不是什么第一军团的军官少将,彼时的他只是克劳斯星盗团,旁观着副团长为克劳斯的某项决策争执不休:
“我不明白,克劳斯,”副团长皱了皱眉,烦躁的道:“我们是星盗,杀伤抢掠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弟兄们也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禁止强.奸妇女,伤害儿童?这太可笑了,我们是星盗团,不是骑士团,根本没必要给自己套上这种没用的道德枷锁。还是说你也喜欢联邦那一套?什么为了自由?”
“不为什么。”克劳斯说。
记忆中的某个声音与背影,仿佛都在此刻与现实中的音影重合,他看着靳野在门前停下脚步,语气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因为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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