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近百年来, 发生在这间小小的庭审现场中的,最震撼人心的一幕。
大厅内点着纯白夺目的光,然而此刻漂浮在庭审上空的金色字迹, 却比任何一种人造光源都来得璀璨耀眼, 仿佛浩瀚宇宙间无拘无束的星辰,纵使时过境迁, 沧海桑田,而它们始终游弋在那里。
万籁俱静。
沈清晏迈开脚步,向靳野走去。
大厅里静悄悄的, 此时此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被空中突如其来的意象所吸引, 唯独靳野微微垂眸,看向此刻放慢脚步,最后站在他跟前, 仰脸微笑着的青年。
他的眼里蕴着清亮的笑意,有一种少见的透明与纯粹,微微仰起头时,线条漂亮的下巴下, 白净细腻的肌肤一览无余。注意到靳野的视线, 沈清晏偷偷的冲他眨了眨眼睛——这会儿倒是不像是只傻fufu的小奶猫了。
像高高兴兴的把战利品统统摊在你面前,狡黠又得意的小狐狸。
这么想着, 有那么一瞬间, 恍惚之中, 靳野只觉仿佛真有一只蓬松柔软的小狐狸, 规规矩矩的蹲在他跟前,而后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乖乖的蹭进他怀里。
靳野微微一愣。
下一秒,漫天飘落的雪花立刻被眼前大大小小的金色字迹所代替,青年仰脸看他,眼眸里多了一丝困惑,而他怀中亦空空如也。
靳野默不作声的转过头。
清晏:?
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当那些金叶般的字迹出现在众人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时,所有人下意识伸出了手,试图去摘取空中的那些星辰,却扑了个空,只能任由它们流沙般自掌心滑过。
崔成周举着手中的全息摄影工具,扶住工具的双手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激动?兴奋?
崔成周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就像他始终说不清,为什么当他亲眼目睹靳野的决定时,心头首先涌起的,不是作为记者目睹大新闻的兴奋,而是某种说不出的震撼和恐慌一样。
他闭了闭眼,竭力保持镇定,然而那双疲惫微红的眼睛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宋明渊同样闭上了眼,却是脸色铁青。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
他先前故意让人把事情闹大,就是为了让靳野下不了台,只能硬生生去面对来自陪审团和议会的刁难——不论是艾伦法则和议会微妙的对立关系,还是眼下联邦的复杂局势,都注定议会不会对这件事情轻拿轻放。
偏偏沈清晏带来了万民书!
没错,按照联邦的规矩,为了保护隐私,庭审内容一向是不对普通民众公开的,即使这场庭审结束,大多普通人也不会知道庭审上发生的一切,然而万民书不一样!沈清晏既然带来了这份万民书,就意味着至少有数以万计的联邦公民涉及到了这件事情。
换句话说,等到这场庭审结束,旁听席的记者们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将万民书传上星网。
而眼前这片令在场的议员们都哑口无言的星空,也会毫无保留、完完整整的呈现在每一个联邦网民的面前!
到这个时候,即使陪审团想对这件事情轻拿轻放,也是没可能的。
在这种万众瞩目,又有万民书作为助力的情况下,倘若靳野真的赢下这场庭审……宋明渊心中一沉,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他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陪审团,死死的瞪着那位前几分钟还在和靳野对掐的中年男人,心里则是不断的祈祷着:不是看靳野不顺眼吗?不是不想让靳野通过这场初审吗?快说话啊!
陪审团中。
顾越海从眼前的漫天星辰上收回目光,转头望向靳野时,那双眼眸漆黑深邃依旧,却又分明多了些令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滕巍仰头注视着头上的星空,若有所思。
盛兴安原本看戏似的悠哉神情也随之消失,他眯了眯眼,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再看向靳野时,心头顿时就多了些许说不出的危机感。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
有他和靳野的争执在前,这“封”万民书不亚于一个狠狠打在他脸上的耳光,旁人的反应愈加震撼,他心里对靳野的不悦只会更加重一分。男人冷下脸,毫不客气的言语顿时脱口而出:
“够了!”
“立法立法,你们真的知道什么叫做立法吗?只看到了某个片面就对议会确立的律法大放厥词,说得倒是简单……”
议长看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自知失言,立刻闭上了嘴,两秒后,他看了靳野一眼,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然后他转头看向裁判长,冷冷道:“我要求休庭!”
裁判长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陪审团。
“不用那么麻烦了。”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再度被打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
他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一身考究的黑色西装,挺直的鼻梁上戴着一只黑框眼镜,目光利落的扫过大厅,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瞬间定在最中央的靳野身上。
沈清晏认识这个人。
或者说,有资站在这间庭审大厅的人里面,没有不认识眼前这位年轻男人的——总统阁下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事事亲为,往往不便出面的时候,就是由眼前这位第一助理代为转告处理。
“总统阁下认为,靳野先生提出的《禁止校园欺凌》法案具有较高的可行性,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联邦校园欺凌的现象问题,体现了一定民主性和进步性,有值得进一步讨论的价值。”
轰——
年轻男人看了一眼空中漂浮的字迹,眸里滑过一丝好奇,但现在显然不是困惑的时候。仿佛没有注意到大厅内其他人惊愕的神情,他继续说道:“总统阁下希望能够在下一次会议内容中加入《禁止校园欺凌》法案——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的望向靳野,神情严肃:“靳野先生,总统阁下邀请你参加8月26日法案的会议,届时议会将会对你上交的《禁止校园欺凌》法案进一步探讨和完善,你可愿意?”
靳野:“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至今,在庭审大厅众人各异的神情下,有关《禁止校园欺凌》的法案正式宣告结束,然而因为这场庭审引起的风暴,却才刚刚开始。
不等到第二天,随着这场初审宣告结束,在场的记者们一走出帝都最高法院,立刻就向自家报社发出了庭审有关消息——当然,重点是那封震撼全场的万民书。
三分钟后,有关这场庭审的新闻直接承包了星网各大网站的头条。
因为案件涉及到的部分太过重大,记者们也没敢胡言乱语,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大多也没有特别深入,只用白描的手法,简略的谈了谈整场案件。至于《星网晨报》就更简单了,其主编向端敏亲自提笔,却是完成了一份仅有三个字的报道。
附带着万民书的电子报刊中,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刻意煽情,仅仅只有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静静的伫立在网站首页的最上方。
——天亮了。
仅此三个字,却让无数看到它的人们神情恍惚,泪如雨下。
对于追着《星网晨报》到今天的人来说,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路走来,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从被挖出来的一个个令人愤怒又无能为力的校园暴力事件,到全民转发,到事情再度轻描淡写的归于平静。
在他们以为这一次也将和以往一样悄无声息的结束时,却有一个人毅然选择站出来,以生命做赌注,去挑战那至高无上的联邦法律。
那时候是什么情况来着?
所有人都说,那位名叫靳野的律师,注定是一位悲剧英雄,毕竟除了千年前的大律师艾伦,联邦的法律从未向任何人低下高贵的头颅,更何况是一位连一件普通的小案件都未曾经历过的新人律师呢?
然而现在,就在他们也以为,也许真的再也不会有任何希望可言的时候,《星网晨报》告诉他们,那个独自站在联邦律法的对立面,一手促进《禁止校园欺凌》法案诞生的男人却告诉他们:
天亮了。
那些漫漫长夜,永无止境的寒冬和漂泊无依的大雪,从此往后,已经真正离他们而远去了。
而这些,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8月26日的到来,还有不计其数的好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被人们争相在网络上传播整理开来——
“啊啊啊啊啊这不是演习!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联邦这次是来真的啊啊啊啊!!我们市教育局已经已经有了专门处理校园欺凌事件的部门,电话在官网上有公布,所有人都可以举报!亲测有效!”
“切,这算什么,我们学校还有相关的心理咨询室呢,据说好像孤立之类的冷暴力造成的心理伤害也会视程度算在校园暴力里面!”
“都别说了,我们学校氛围好得很,根本就没有校园暴力,昨天我没事和死闹着玩,在走廊上打了一下架,结果被路过的低年级顺手举报校园暴力,虽然后来证明了我的清白,但是我们学校坚持要让我妈来开家长会,说是宣传校园暴力的不可取,我妈差点没打死我QAQ”
这还不止。
随着《禁止校园欺凌》案件的确立,不少曾经无疾而终的校园暴力事件也被逐一挖了出来,真正的进入了刑事程序:
“报!!星宁三中校长被开除,十几个老师全部被辞,落网学生大多几十个!听说主谋的那个直接判了死刑,之前那个牧子安被证明不是主谋,不过因为有过校园欺凌的行为也被判了十年……”
“两年前的淮华事件有消息了!……”
“还有……”
目光从不断刷新着的网页一扫而过,向端敏心头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曾经的无力和绝望恍如昨日,她看着星网上热热闹闹的情景,终于露出了一抹由衷的微笑。
帝都广场。
深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此刻已经被激动的人群所占满,却并不是表示抗议和暴怒的游.行示威。这会儿人们脸上都带着大大的笑容,手中举起的标语,也全是感谢靳野与联邦的话语,“自由万岁”的呐喊不绝于耳。
没有人注意到,高空之中,一艘纯黑的悬浮汽车违反条例的停在了广场上空,隔着厚重的透明窗,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静静的眺望着底下的情形。
他想起一个月以前,那个眉骨冷冽,神情平淡的年轻男人托他的老友牵线搭桥时,简略到以至于有些无礼的话语:
“我想见见这个国家,最后的良心。”
回忆至此,老人摇摇头:“大言不惭。”广场上的热闹仍在继续,老人却神情平静的合上了眼睛:“太过光明磊落的人,是走不到最后的。”
一旁侍候着的中年男人却是微微一笑。
如果靳野站在这里,就能看出来,这会儿侍奉在老人身边的中年男人,正是初审时死活要和他对着干的那一个。
所谓立法,当然不像常人以为的那么简单,只需要简单的提出解决对策即可。任何一项立法的成立与实施,往往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牺牲,如何在众多的利益纠葛间平衡,如何在过渡的阶段里,以最小的牺牲与风险,成全最大的收益,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说到底,大多人往往也只是徒有满腔热血与赤子之心,根本没有任何真正解决问题的魄力和远见。
不过……
男人低头看了眼窗外广场的盛况,无声的笑了笑,对老人的口是心非心知肚明。
倘若真的不屑一顾,老人又何必答应对方的请求,又在事成之后,刻意绕远路,却又假装顺路来这里走一趟呢?
善意与温柔固然无用,可倘若一个国家真的连这点天真都彻底丧失、容忍不下,那恐怕才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这么想着,中年男人嘴上却笑着应道:“宁公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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