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的牢房不算大,沿着永道左右也就七八间,也没有分出男女牢来,只将男女囚犯分别关押在南北两头的牢房中。正值雨季,进门冲面一股霉湿的味道。唐挽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以袖掩鼻。
牢头引着唐挽来到一个单间。房间里没有床,地面上铺着潮湿的稻草。正对面的墙上开着一闪小窗,从窗口照进白飒飒的光。背着光坐着一个人影,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牢头低声道:“大人,这门不能开。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小的去外面守着。”
光影里的人站起身,向唐挽走来。几日不见,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丰盈的桃花粉面迅速消瘦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平素莹润的双唇也毫无颜色,便是那双灵动如寒潭的双目,周围也显出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眼角下那颗胭脂痣还在,唐挽险些不敢相认。
世间最让人扼腕的,莫过于眼看着美好事物在面前凋零。名花如是,美人亦如是。唐挽虽然算不得多情公子,可常与诗书为伍,也生着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此时见着玄机这番模样,思及曾经与她品文谈诗的日子,心头也泛起苦楚。
“我不过绝食了几天,你怎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玄机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唐挽望着她,低声道:“玄机,何至于此啊!”
玄机扯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我是李义的棋子。棋子没了作用,自然不必再留着。”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靠着铁栅栏蜷缩成一团。唐挽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背。她太瘦了,手摸上去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凸起。唐挽晃神的这一刻,玄机忽然伸出手握住唐挽的前襟,猛地拉向自己。唐挽没站稳,便爬在了铁栅栏上。两人离得如此近,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楚。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对儿情人正隔着栅栏拥抱。
一直在暗处观瞧的牢头咂了咂嘴,转过身往外边去了。
玄机的唇贴在唐挽耳畔,声音低哑颤抖:“李义不知道你的秘密。我没有负你。”
唐挽心神一震。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怀疑她。的确,玄机对唐挽,虽然说不上赤诚相待,但从未做过伤害唐挽的事。可唐挽却总是忍不住用最阴诡的心思揣度她。唐挽思及此,不禁生出愧疚。
只听她又说道:“他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已经知道我偷偷藏了沈玥的账本,却还不知道我藏在了何处。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帮你取回账本。”唐挽道。
玄机点了点头:“我不求你为我冒险。只求你将账本交给赵政,他一定会有办法,扳倒李义。”
她绝食,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她要将自己活活饿死,连同账本的所在一起带到地底下,让李义绝了心思。
唐挽从来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就算玄机不作此番托付,她也决意会寻到一个时机,将苏州府这些腌臜昭告天下,还清者以清白,让污浊下地狱。可今日对着玄机,她只觉得自己无能,所谓的时机好像变成了拖延逃避的借口。清吏治,惩贪官,本该是上位者的责任,实在不该让一个柔弱女子这样舍生忘死。
唐挽又羞又愧,不禁红了眼眶:“你何苦如此?”
玄机却笑了:“别把我想得太高尚。我要杀他,与天下公义无关。我与他是私仇,我要他死。”
她深潭般的眸子蓦然迸发出凛冽的寒光。唐挽惊觉,那蛰伏其中的凶兽,终于现出了形状。
“公子,外头好像有人来了。”双瑞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听着通道里的动静。
玄机立即贴在唐挽耳畔,将藏着卷册的地点告诉了她。唐挽站起身,理一理有些歪斜的前襟,捋捋袍袖,就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您这……话说完了吗?”牢头小步上前,问道。
“完了,”唐挽转过身,负手迈步往外走,“牢头,今天这事……”
“您放心!”
唐挽给双瑞使了个眼色,双瑞落后两步,顺了一颗银豆子到那牢头的袖口里,道:“里头那位是我家大人心尖上的人,劳烦多给照应着点,吃的用的挑着好的来。剩下的请您喝酒。”
牢头脸上都笑出了花:“得嘞,多谢大人赏赐!”
唐挽这边出了大牢,转过街角进了一家茶楼,一面吩咐双瑞去雇一顶轿子,自己则要了一壶清茶,摇着扇子听曲。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里已经非常明白了。玄机偷藏了问渠的账本,被李义的眼线发觉,密报了李义。李义为迫玄机交出账本才囚禁了她,玄机绝食,以死相抗。汪世栋来将玄机入狱的消息告知唐挽,就是为了引她到大牢与玄机见面。他们猜测玄机会将账本托付给唐挽——玄机也果然这么做了。因此下一步,就是要派人盯紧唐挽,只等她取出账本,好一举而获。
歌女改弦唱了首新词。唐挽叫了好,便有小二拿着皮鼓下来讨赏。唐挽丢了几个铜钱给他,目光微转,看向角落里两个精壮的汉子。
这两个人,打从唐挽离开府衙大牢就一直远远跟着。两人虽然都换做寻常百姓打扮,但可能出门太急,脚上的官靴忘了换。
唐挽目光转开,低头饮茶。内心深处忽然又有一个声音道:这有没有可能,是玄机和李义的一出苦肉计呢?
继而一笑,罢了,便是苦肉计,她也认栽了。
唐挽是不忍心。那么个才情万丈的女子,不该再受这样的苦。
玄机说得对。她是李义用来驾驭唐挽的棋子。唐挽不服驾驭,那这棋子也就没了作用,舍便舍了。只有让玄机重新变得有作用起来,李义才会留着她。
想到这儿,唐挽自嘲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虽然算不得十足的英雄,可为救美人,赴汤蹈火一回又如何?而且,她也不想再躲着了。将这一身清白抛舍,她宁愿做一把尖刀,插入李义的胸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公子,”双瑞已经回来了,在她耳边道,“外头轿子雇好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唐挽收起扇子,起身问道:“钱带够了吗?”
双瑞觉得自家公子从那大牢里出来之后就不太对劲,少不得有点慌,问道:“公子,您这是要干嘛呀?”
唐挽挑眉看了看他,道:“买房。”
买房?!
双瑞一声哀嚎:“苏州的房子咱可买不起啊!公子三思啊!”
傍晚,苏州府衙。
“那唐挽先去了悦通钱庄,又去了裁缝铺做衣裳,然后去了文松阁,再然后……”两个差役举着张竹板,一项一项往下念。李义坐在上首,拣了张辖县报上来的赋税单子看,压根没有在听。汪世栋惯会察言观色,当即挥了挥手,道:“谁听这流水账!拣要紧的来说!”
“要紧的……”俩差役面面相觑,心想,我哪儿知道您爱听什么呢。其中一个还算机灵,立马想起一件事来,道:“回大人,他在观前街买了处宅子。”
汪世栋一愣:“哪儿?”
李义也抬起头来。
“小的记下来了,是观前街赓寅号。”
“那不是离着听风观不远么,”汪世栋琢磨着,看向李义,“那儿的房子可不便宜,好几百两呢。唐挽这是要干嘛?”
李义心下早有了计较,收了手里的册子,道:“这几日,多留意唐府的动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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