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成了!”汪世栋附在李义耳边,低声说道。
拿着书的手顿了顿:“什么成了。”
“玄机道长。”汪世栋一脸的谄笑,“那唐挽一连几日天天往道观跑,听说还曾留宿呢。”
“啊,”李义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成了自然是好,能跟小阁老有个交代。可玄机到底是他的女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就像范蠡舍西施,黄歇献李媛,成大功业的人,难免经历这样的取舍。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收网呢?”汪世栋问道。
李义将书合上,道:“不急。玄机做事,一向稳妥。”
小楼临窗,窗下正对着花木葱茏的小院。双瑞揣着手和一个小道姑站在廊子底下咬耳朵。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那小道姑一跺脚,转过身就跑了。双瑞愣了愣,急急地追过去,消失在拱门后。
唐挽觉得自己这个小书童以前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如今越看越觉得傻头傻脑的 。
唐挽对那小子不再报什么希望,于是离开窗边,问玄机:“李义还没有动静么?”
玄机一手执笔,正聚精会神地描一副丹青:“他在等你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自拔,才会收网。”
唐挽摇着扇子走到她身边,道:“我整日都耗在你这里,难道还算不上一往情深不可自拔么?”
唐挽说完,转念一想,自己这个“耗”字用得不太妥当。
玄机实在是一个妙人,和她在一起,日子过得颇有趣味。她的确有些学问,虽然不像元朗那样正统端方,但胜在奇思巧妙,语言绮丽,颇有江南风月的香艳浓情。她还会许多元朗不会的,比如烹茶煮酒,比如抚琴调香,总能给人以新鲜之感,难怪那么多的风雅公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唐挽曾经在给元朗的信中忍不住对玄机夸赞一番,又附上她的一阙小词,想与元朗一同鉴赏。未料想元朗一连追了三封书信来,每一封都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不是告诫唐挽酒色伤身,就是劝她多读经书,要么就是分享君子之道。唐挽彻底怕了,再也不敢提玄机,只在信里写些读书感悟,营造一个勤奋向学的形象。
勤奋向学是应该,诗酒也当趁年华。
午后有些潮闷,唐挽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替她打着扇子。玄机望了唐挽一眼,眸中尽是笑意,道:“你来帮我题个字吧。”
两方镇尺压着素白的宣纸,上面淡墨泼出清浅的池塘,遮天的荷叶,和荷叶下两只交颈而眠的鸳鸯。玄机细细将笔蘸了墨,递给唐挽。唐挽低眉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两只鸳鸯画的颇为传神,应该配一个一往情深不可自拔的句子,才算对味。索性引用前人的句子: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写得好。”玄机接过笔,唤来外间伺候的小道姑,吩咐道,“找个铺子,仔细裱起来。”
小道姑领了画退了下去。
玄机对唐挽道,道:“你既题了字给我,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唐挽颇觉意外。
玄机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献宝似的递到唐挽面前:“你保准喜欢。”
唐挽不知她又在弄什么玄虚,将书册打开,看了几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是一个账本,一个记录着苏州府贪腐细节的账本!
每一笔账目,来路去向,记录明细。记账的人当是有着无比的耐心,甚至连经手的官员、走款的地点都记录详实。厚厚的一卷本子,唐挽拿在手里有千斤重。这几页纸,就是苏州贪官污吏的铡刀。
唐挽心神巨震,豁然抬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玄机淡淡道:“这原该是沈玥的遗物。”
原来是问渠先生……唐挽蹙眉望着她,道:“你太冒险了。”
“有了它,你就可以检举李义,立下大功,然后顺理成章地调回京城。”玄机的笑容中颇有一份得意神色, “怎么样,喜欢么?”
玄机说的这一层,唐挽早已想到了。这着实是太大的一个诱惑。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心心念念地想回去,回到那个可以让她一展抱负的地方。
可唐挽却没有说话。她在等,等周身的热血都冷却下来,她想起了一个人。
问渠先生。那个一心想要揭发李义,最后在轮椅上蹉跎一生的人。
先是美女相邀,再是前程诱惑。唐挽忽然在想,或许这一切都在李义的算计之中,或许凌霄早已经将自己的女子身份告知了李义。李义美人计不成,又使的一招反间计。
可是又说不通。如果李义真的已经知道了,单凭这女儿身就可以让唐挽万劫不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须臾之间,唐挽的心思已转过千百回。不是她生就喜欢用阴谋诡谲的心思揣度旁人,而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难以捉摸。唐挽被她算计了一次,不得不加点小心。
唐挽将账册卷好,双手递给玄机。
玄机愕然:“怎么?”
唐挽摇了摇头:“你高估我了。我不过想求个自保,这等引火烧身的事,我不会做。”
玄机双目圆睁,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怒火:“这是我拼了命才留下来的东西。我不知还能留它多久。你当真不要?”
唐挽垂眸道:“我劝道长,还是尽早烧了吧。”
玄机望着她,眸光渐冷:“你是认真的?”
“自然。”唐挽道,“我不想重蹈问渠先生的覆辙。”
玄机听见这话,苦涩一笑:“罢了,没想到太岳同门,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枉我这么信你。你走!别再踏进我听风观的大门!”
唐挽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心中因为她的误解有些不好受,可长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唐挽双手平举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回护之恩,往后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言罢,袍袖一挽,转身离去。
唐挽并不是贪生怕死。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被人用如此语言加身,虽然心里知道自己并非如此,可还是觉得这四个字未免太重了些,想块石头压在胸口,闷闷的疼。一连几天,唐挽都再也没有往听风观去过。日子又恢复了以前平静如水的模样。整日里喝茶看书,等元朗的来信。可不论手里拿的什么书,看来看去,都好像写着“贪生怕死”四个字。
夜深了,唐挽独自躺着,任星辉铺了满床,思绪却愈发清晰起来。
她对玄机的怀疑是对的吗?玄机曾两次救过自己,而且,她毕竟是师兄信任的人。可唐挽总觉得不踏实,究竟是哪里不踏实,她也想不明白。
那个女子的眼睛就像望不到底的深潭,里面蛰伏着凶狠的巨兽。
又或许,这只是她的错觉?
唐挽决定不再去想,卷着被子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与此同时,听风观的小楼内,却是灯火通明。
李义负手站在墙壁前。他刚刚下了一场酒局,酒局上众星捧月,鲜花着锦的热闹之后,却平白生出空虚之感。轿子都快到府门前了,掉了个头,直往玄机这儿来。进门时小道姑说玄机正在上晚课,李义知道自己来的突兀,嘱咐小道姑莫要打扰玄机。自己往后院房间里等。
这间房子他很熟悉,家具摆设,无一不是按照他的喜好在布置。因此墙面上新挂的一幅画很快就引起里他的注意。画中鸳鸯交颈而卧,熟悉的细腻笔触,是玄机的手笔。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题字吸引。这字迹飞白冠绝,他也并不陌生。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呵,倒是个多情种。
玄机捧了一碗清茶来:“大人,请。”
李义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只觉清香馥郁,比那御用的龙井也不差:“你煮茶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
玄机低头,态度是少有的谦恭:“因为大人喜欢。”
李义手里仍捧着那碗茶,侧头去看她。他见过她许多种模样,初见时的清丽可人,缠绵时的娇憨羞怯,离去时的梨花带雨。她也曾用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饱含了爱慕望着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他的面前,她却只剩了这一副低眉垂首的恭顺模样。
李义很想将她拥入怀中,诉一诉旧日的情分,好让她古井一般的眸子再生起些波澜。可此时不行,他心里还盘踞着另外一桩事,一桩更重要的事。
“唐挽如何?”李义问。
玄机道:“行事谨慎,心思颇深。比当初那个沈玥还要难缠。”
李义转头看向墙上的画,道:“我看你倒是进行的很顺利。该不会见他少年英才,不忍心了吧。”
玄机一愣,唇边转瞬即逝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不过是你的美人计,计策成功了,难道不该高兴么?何苦来为难我?
这些话,玄机却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温柔地从李义手中接过那喝剩下的半盏茶,道:“奴有一个好办法,定可以拿下唐挽。”
李义看着她,终于现出了笑意:“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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