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小说:不*******) 作者:十年黛色
    大红绸缎披上身,三人被扶上马,迎着朝阳走出皇宫。

    身后是煊赫的鼓乐仪仗,面前是沸腾的京城百姓。唐挽看到了无数张脸,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年龄,不同而五官,却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希望。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元朗吟出这两句诗,道,“古人诚不我欺也。”

    冯楠身为状元,打马走在最前面。元朗和唐挽在后,中间落出了一些距离。唐挽勾了他一眼,憋着坏,道:“我还以为谢君的才华冠绝天下,没想到也落了人后啊。啧啧啧,状元当不上,做个榜眼也一样高兴。”

    元朗一愣,侧头看了她一眼,便知道这人是故意逗他,眼波一转,也有了主意,道:“我当然高兴。广汉为人气节傲岸,居于他之后,我并不觉得羞耻。再说,我是榜眼,你是探花。我又压了你一头,自然高兴。”

    元朗对待旁人,总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唯独对着唐挽,嘴上从来不饶人。唐挽也不恼,笑道:“这个谢君倒有所不知了。考试这回事,还是颇有些门道的。尤其是天子门下这场考试,考的不仅是才学,更是权衡取舍间的分寸拿捏。如果锋芒太露,考了个状元,引得满朝瞩目,难免会惹人猜疑嫉妒。所以关键就在于收放自如,取舍得当。状元算不得什么。能像我这样巧妙地避开状元,却仍在一甲之内,才是真正的高手。你想想,你仔细品,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元朗憋着笑:“就按你这说法,我也不是状元,名次还比你高,你还是输给我了。”

    “哎呀,你怎么还没明白呢?”唐挽勒着缰绳,小脑袋摇摇晃晃,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咱们三个的名次是越往低了越好,越往低了越不招人恨。我考这个探花的难度是高过榜眼的。所以虽然你名次上比我高了一点点,但实力上就比我差了一点点。不过你也不用太灰心啊,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元朗看着她一张小嘴巴巴地蹦着歪理邪说,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笑什么?这儿跟你探讨问题呢你认真点行不行!”

    唐挽话没说完,忽然有一物从天而降,打在她胸前,又落到了马鞍上。唐挽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个荷包,上绣着并蒂莲花,一阵风吹来,幽幽闺房香气拂过鼻尖。

    这是从哪儿来的?唐挽四下里望望,就见不远处一个桃红衣衫的佳人俏生生立在那儿,双目盈盈,脸颊倒比她的衣裳还红。

    有上了年纪的妇女好事,高声调笑道:“这探花郎长得如此俊俏,得了姑娘的芳心呢!探花郎婚配了没有?若无婚配,便收了这荷包吧!”

    “收下吧!”又有人应道。

    唐挽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一手勒了缰绳,翻身下马,想把手里的荷包还给姑娘。那姑娘见唐挽朝着自己走来,脸色愈发红润了,贝齿咬着朱唇,低着头偷偷看她。

    “探花郎,我的好看,要我的吧!”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姑娘,倒是颇为大胆,直接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唐挽,一双眼火辣辣地看着她。

    “要我的!”

    “要我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唐挽也并不清楚。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竟已围满了莺莺燕燕。那么多的荷包往她怀里塞,裙带罗裳,香风裹挟,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女人,实在是个可怕的群体。

    元朗往前走了一段,发现唐挽没跟上来,便勒了缰绳回头望去。冯楠也调转了马头回来。只见不远处绮罗丛中,唐挽抱着满怀的荷包站在那儿,弱小又无助。脸上懵懵懂懂的表情,让人忍不住发笑。

    于是冯楠真的笑出了声来:“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潘安貌美,掷果盈车的典故,当时还不信。如今探花郎这一出,可见古人不我欺也。”

    元朗也笑着摇了摇头:“她可真是一人独占鳌头啊。”

    “美男子,当如是。”冯楠撂下一句评论,调转了马头,继续向前。

    元朗却不能放着唐挽不管。他打马来到近前,伸手一捞,便将唐挽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怀中的荷包零零散散掉了一地。唐挽在元朗怀中抬起头,便听他对众人说道:“各位闺秀,探花郎年纪还小。待到冠礼之后,在与各位论婚嫁之事。”

    言罢,一手牵了唐挽的马,速速离去。

    唐挽窝在元朗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瞪着滴溜溜的一双眼。元朗见她这模样好笑,道:“真不知姑娘们是怎么想的。放着我这样的珠玉君子不看,反去追捧你。”

    唐挽想了想,道:“你看,你果然是差了我一点点。”

    游街、领赏,等都折腾完了,也快到了下午了。中午的琼林宴上光顾着应酬,也没敢多吃,到这个时候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谢完恩,两人相互扶持着往家走。

    刚一进巷口,便被前来恭贺的街坊们围堵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出了一个榜眼一个探花,这可是件大喜事,是足以带动周边房价上涨的喜事。因此各位街坊们的喜悦之情是由内而外的,是发自肺腑的。两人拱手应和着,随着人群一路往里走,远远就见那灰砖堆砌的小院门口已经挂上了大红绸,还在门楣上结了个花,甚是扎眼。乔叔和鸣彦站在大门前,一老一少都穿着簇新的青布袍子,带着玄色头巾,双手拢袖,好一副书香门第的严整模样。

    “恭贺公子高中榜眼。”

    “恭贺公子高中探花。”

    一老一少一揖到底,紧接着有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将气氛推向顶峰。

    回到房中,未及饮得一盏茶,鸣彦便进来通报:“公子,唐公子,首辅大人的管家求见。”

    宰相门房半个官。如今首辅大人的管家亲自来,对于刚登科的士子来说,非同小可。两人自然不敢怠慢,忙让鸣彦请他入内。

    不一会儿,从外间走进三个人来。为首那个一身暗赭袍衫,下穿黑绸裤,腰上系着同色腰带,揖了一揖,道:“管家闫蘸,给榜眼老爷和探花老爷请安。”

    这相府管家的穿着,倒比普通的富户还要讲究些。

    “闫管家快快请坐,两位官人也坐吧,”唐挽吩咐道,“看茶。”

    “多谢探花老爷。小的身上还有差事,就不坐了。办完了差就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朱红信笺,道,“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给榜眼老爷送上宴席请帖。”

    他只道“榜眼”,未提“探花”,唐挽便没有再说话。两个人住在一处,总会有些不方便。比如现在,气氛就有点尴尬。他起身想要回避,却被元朗握住了手腕,迫他坐在原地。

    鸣彦上前双手接过请帖,奉于元朗面前。他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道:“闫阁老这是要请客啊。是单请我一个人,还是新科的士子都有?”

    闫蘸笑道:“是单给您一个人的。我们老爷设宴,单请榜眼。”

    “呵,闫阁老好抬举我,”元朗抬眸,说道,“本朝规矩,官员不得私自宴请,有结党之嫌。我虽然尚未入朝,但已有功名在身。阁老这么做,不妥吧。”

    闫蘸笑着摆摆手,道:“榜眼尽管放心。什么是规矩?我家老爷就是规矩。老爷要宴请榜眼,您只管来就是了。”

    “那我若是,不愿去呢?”眼前红色一闪,请帖飘飘然落在了地上。唐挽心里一悬,他竟敢扔首辅大人的请帖!

    管家闫蘸瞬间青了脸,张了张嘴,问道:“榜眼这是何意?”

    “手滑,手滑!”唐挽一步上前捡起请帖,道,“请帖收到,有劳管家。乔叔,快请管家去堂下用茶。”

    乔叔早就在门外候着,急忙入内来请。闫蘸冷冷瞧着元朗,哼了一声,道:“榜眼老爷新登金榜,自然是有能通天的本事。容小的多嘴,鲤鱼终究还是鲤鱼,想要跃龙门,还差着一道门槛呢。小的劝榜眼老爷还是好好想想。告辞。”说罢,转过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乔叔跟着送了出去,鸣彦也撤了茶碗。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唐挽手里捏着那封请帖,回头看元朗。

    他却冷着脸,说道:“结党结党,这便结到我的头上了!”

    “你这性子,可该改改了。”唐挽说,“上官相邀,岂敢怠慢?你这番失礼了。”

    元朗哼了一声,道:“总之我是不会去的。便是要让那闫阁老知道,我不是那些裙带臣。”

    看他气得脸色涨红,唐挽劝道:“你也不必置气。皇帝重开科举,便是要选贤任能,冲淡眼前官场上的裙带关系。如今我们刚一入仕相府便来笼络,可见他也忌惮着我们。”

    元朗脸色稍霁,唐挽低头看了看请帖,说道:“闫府的宴席是在明晚。首辅单独邀请你,想必也是为你的诗才所倾倒,也有爱才之心。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去一趟。”

    “我不想去。”元朗说道,“我又不认识他。感觉不自在。”

    闫首辅是什么人?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仕途发展,多少人梦想着能成为相府的座上宾,而他却打定了主意要放首辅大人的鸽子。

    “你若不去,必然会得罪闫首辅,观政过后如何会有好的任命?”唐挽忍不住替他分析利害,“运气好也许能留下做个闲官。运气不好,外放省道,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回京。”

    “匡之,我并不同意你的说法。”元朗道,“皇上开科举,是真心招揽贤才的。有能力的人必然会得到重用,我们应该相信明君,立身以正,和那些陈腐的官僚划清界限。”

    明君?唐挽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次日晚间,元朗与唐挽相约章台。

    帷幔低垂,檀香袅袅,珠帘后佳人窈窕,清音悦耳。唐挽看看自得其乐的元朗,想想此时被放鸽子的首辅大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

    唐挽斜倚在竹榻上,懒懒说道:“我在想,你我若是被外放,最好能放去同一个省。做属官也好,县官也好,起码离得近,还可以常走动。我此次进京最大的收获,便是你这么个性情相投的朋友。若是以后因为隔得远了,便淡了,岂不可惜。”

    元朗心头一暖,道:“即便不在一处,我们也可以时常通信,每三年的休假也可一聚。”

    “如果你在岭南,我在漠北,来往就要三个月,休假也只有三个月,可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取道折中,如此每个人的路程便缩短了一半。如果能聚一刻,便一起喝杯茶;能聚一时,便一起下盘棋;能聚一天,便一起饮酒畅聊。也不枉费了。”他道。

    唐挽心下蓦然有些感动,心想这个朋友没有白交 。刚待说什么,却见元朗突然双眼放光,道:“匡之,你快听,这唱的是不是我的诗!”

    原来是歌女改弦,唱了一首他在琼林宴上写的新诗。

    “哎呀呀,没想到我在琼林宴上随手一写,便已传至街头巷尾。京城往来商旅不绝,想是不日便可传遍塞北江南。他年刊印成册,流传后世,又会被多少士人百姓传诵。即便将来王朝更迭,功名利禄皆不可考,后世也会记得我的才华。”说完自己非常陶醉,以至于大笑了起来。

    唐挽不禁翻一个白眼过去,咱靠点谱行吗?

    几番唱和之后,元朗被那佳人邀请入室,共赏诗文去了。唐挽独自出了小楼,沿着章台路往回走。晚风微凉,满地月色如霜。此情此景,忽然生出些感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一言歌尽,刚好几声燕雀啼鸣,似乎是在迎合词中的意境。此时已行至一个岔路口。她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两封请帖来。

    唐挽虽然将元朗引为知己至交,有些事却瞒了他。比如自己的身世,比如入朝的目的,再比如,她此时的去向。

    两封请帖,一封来自首辅闫公。由此往东,便是闫府;另一封信,来自次辅徐公。由此向西,便是徐府。首辅和次辅在同一时间给他下了秘密请帖。一东一西,一左一右,似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生。

    该去哪里呢?

    风又吹了吹,开始有些冷了。月至中天,像是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在想,许多许多年前,老师金榜题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在同一个路口,看过同一片月光。

    她将双手拢进袖筒里,抬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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