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小傅盈就回家了。
她被江棘的一番恐吓吓坏了, 但也没敢去跟江父江母告状, 只是一点没了来时昂首翘尾的模样,乖乖地牵着她父亲的手上了车, 上车前还软乎乎地挥手说再见。
车子刚驶出大门, 江母便收了笑,一言不发地回屋上楼。
回屋前,面无表情地瞥了江棘一眼。
那个夹杂着怒意和审视的眼神被小江棘看了个正着,也令他万分不痛快,没等他作出反应,紧接着耳边又响起父亲不满的低哼。
小江棘垂在身侧的手当即握成了拳头,微垂的眼眸掩盖了眼底的阴沉。
不过一个小女孩罢了,也值得父亲和母亲这样?
太可笑了。
他抿着唇, 没有说话, 待到父母全部离开才神色镇定地回到自己的书房, 拿起笔, 继续完成父亲留下的任务。
眼里一片平和, 仿佛刚才的阴沉只是错觉。
往后两天,小江棘的课业又繁重了一些,比往常多了一门礼仪课。
礼仪课他很早就学过,为什么现在要他再学一次,个中原因一想便知。
他握着拳头, 眼神更加深沉。
他仍是不明白, 不过一个尾巴翘上天的四岁小女孩, 到底有什么地方叫父亲和母亲如此稀罕?甚至不惜用礼仪课来敲打他。
他不满,他愤怒,但在这个家里,他的火无处发泄。
他只能忍着。
直到看见私人医生上门,小江棘才知道母亲又倒下了。
他去看过,母亲脸色虚弱,但并没有痛苦的样子,看着更像是没有求生意志,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没兴趣,所以不想动也不想吃,自然要病倒。
母亲这副样子他早就习以为常,因为从他记事起母亲就一直这样了。
她似乎总是不开心,即使对他这个亲生儿子,她也是淡淡的,扫过来的目光里从来不含喜悦,也不含爱,对他的关心连保姆都不如。
小江棘很清楚,母亲不爱父亲,也不爱自己。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父亲的妻子,是自己的母亲,这一点即使她死,也永远不会改变。
“妈妈,我明天要去参加文家三小姐的生日宴。”他做完当天的功课,来母亲床边坐了会。
江母坐在躺椅上,一边挂着水,一边看向窗外,只随口“嗯”了声。
江棘又道:“听说当天去的人非常多。”
“嗯。”
“也不知道傅家的大小姐会不会去。”说完不等回应,小江棘便站起了身,“好了,你妈妈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这回江母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了江棘一眼。
这一眼被小江棘的余光扫到,他心下有了思量,脚步不停地离开了母亲的卧室。
既然母亲喜欢,那要她再来就是了。
——
再次见到小傅盈,是在第二天的生日宴上。
宴会的寿星是江城地产一把手的小女儿,她的父亲非常疼爱她,同时又想借此扩展人脉网,因此这个宴会办得隆重且盛大,江城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到了场。
不过这类的宴会到最后总会沦为大人的名利场,本该是主角的小孩儿就会被赶到一边,由保姆或者管家们伺候着吃喝。
但小朋友也有小朋友们的朋友圈,在这个圈里长大的孩子也一般更早熟,他们大致地知道该和谁家的小朋友结交,和谁家的小朋友保持距离。
小江棘身边本该围着不少小朋友,但他实在太冷漠,其他又不过是孩子罢了,少了利益掺和,他们也不会像大人似的用热脸贴冷屁股,一碰钉子便各自找玩伴去了。
这样一来也好,清静,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思考自己的事。不过这份清静很快就消弭无踪,因为有两个稚嫩却尖锐的小嗓门吵了起来。
小江棘的眼睛亮了亮,他等的来了。
放下手中的饮料杯,他扭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那个气势汹汹的小女孩便入了她的眼。
她的出场方式总是这么……嚣张。
不过即使嚣张,也不叫人生厌,毕竟皮囊太好,又是个小孩,气鼓鼓地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为了条裙子,不出恶言不动手,旁边还有大人笑着看起了热闹。
“我的裙子最好看!”
“我的最好看!我的可贵了,是爸爸从法国给我带回来的!”
“我的更贵,上面有蝴蝶有好看的裙边,你没有!”
“我有的!我有蝴蝶结!”
“我还有宝石!裙子和白雪公主一样,是蓬起来的!你的一点不像公主!”
……
……
两个声音互不相让,但其中一个明显气势要高了一截,这个气势逼人振振有词的小女孩不是傅盈是谁?
说来也有意思。她前不久还蔫哒哒地回了家,一扭头就又生龙活虎了,而且还是跟今天的小寿星争论,倒是一点没有来做客的自觉。
她的父母不在,站在旁边的几个小孩子也不敢管,甚至还帮着起哄,反倒更助长了她的气焰,那个小寿星瞧着都快哭了。
“那我们就比一比!”
小傅盈双手叉腰,一张小脸明媚又嚣张,“让他们来选,觉得我们两个谁好看就站在谁的后面,选完了数一数,谁多就谁赢!”
小寿星虽然有了点哭腔,但也不甘示弱地点了头:“比就比!”
两人周围的小团体很快就站好了队,最后一数,两边人一样多。
“我们的裙子一样好看。”小寿星自知吵不过,已经有了点求和的语气。
可霸道的小傅盈却不肯接受这样的结果,小脑袋不停往周围看:“不行,我才不要一样好看,我要我的裙子最最好看。”
这一看,就恰好跟小江棘对上了目光。
小傅盈愣了愣,咄咄逼人的气势肉眼可见地消失了许多,连插着腰的双手都往下放了放,像是见到什么大人物似的,乖乖地垂在了蓬蓬裙两边。
她咬唇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是明显的犹豫。但为了“最好看”,她还是朝江棘的方向走了过去。
江棘站在原地没动。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定制的黑色西装,布料光滑笔挺,没打领带,胸前的口袋内是一枚弧度优美的方巾。
他板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淡漠却令他更显高冷,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接近。
在场的孩子都是这么觉着的,不管哪次见面,江家的大少爷都不好接近,总是不入。
现在傅盈居然要去找他?她可真胆大。
他一定不会理她的,说不定还会把她弄哭。
然而没人想到,刚才还无比高傲的大小姐到了江大少面前就变成了一只小绵羊,两只小手跟班里上台演讲时紧张的小女生似的,不停地捏起了衣角。
小霸王忽然生出了扭捏姿态,看在其他小朋友眼中,都觉得稀奇,但也没人敢笑话她,因为……他们都不敢去找江棘。
小傅盈捏着裙摆,她在紧张,也在害怕。
但还是走到了江棘的面前,仰起头,乖乖地喊了声“江棘哥哥”。
没有刻意地用力,就轻轻的,是她最真实又干净的本音。
有点软,又有些糯糯的,像是一块热乎的小糖糕,甜美又惹人喜欢。
看来她还记得上回的教训。
小江棘心下满意,他终于不再板着脸,微抬了抬下巴,勾起唇,神色却依旧傲倨:“盈盈。”
刚刚还跟个小老虎似的傅盈一眨眼就成了只小奶猫,眼睛亮亮,粉嘟嘟的嘴唇也一动一动的:“江棘哥哥,你说,是我的裙子好看,还是安安的裙子好看呀?”
说着小手朝后头一指,“安安就是她。”
此刻,在场所有小朋友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江棘的身上。
江棘只扫了一眼,目光便又回到了小傅盈的身上,他冲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小傅盈懵懂:“唔?”
“来。”他又冲她勾了勾手指。
虽然疑惑,但小傅盈还是走了过来,接着仰起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棘。
江棘冲她一笑,又道:“我选你,你的好看。”
小傅盈眼睛一亮,欢呼道:“耶!我赢啦!”
后边儿的小寿星很不开心,小手一抹眼眶气哼哼地扭头走了,也不知道去找谁。小傅盈还想乘胜追击,要小寿星亲口认输,却不想,自己的手忽然被江棘紧紧握住。
她扭头看着手:“江棘哥哥?”
“来我家玩几天吧,我妈妈很喜欢你。”他看着她,浅色眸子缓缓眨动,“我刚刚选了你,对吗?”
“对,你帮了我,可是……”小傅盈缩了缩手,神情带上些惧色,“一定要去吗?”
她还记得被切得乱七八糟的小青蛙,也记得那股又臭又恶心的味道,她怕他,连带着对江家也有点怕。
“对,一定要来。”
她鼓起了脸颊:“我要是不想去怎么办呀?”
小江棘勾唇,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我会把文安安叫过来,然后告诉她,她的裙子最好看。”
晴天霹雳!
小傅盈哭丧着脸,点了点头:“那你不要再吓我好吗?”
小江棘立刻答应下来:“当然不会。”说着,他还把旁边桌上的草莓小蛋糕递给了她。
小傅盈接过,以为眼前的小哥哥变好了,记吃不记打地又笑得开怀。
看着眼前毫无城府笑得单纯的傅盈,小江棘忽然觉得,要是把她养在家里也不错。
那样妈妈会开心,爸爸连带着心情也会好一些,而对于他来说,可以当养了只宠物。
而且这只宠物长得好看,声音又甜,虽然会亮爪子,但打两下就会学乖,会吵吵嚷嚷,但也能让家里更鲜活一些。
……把她一直养在家,这个似乎非常值得考虑。
——
小傅盈又来江家做客了。
这回没有人再吓她,所以她在江家住了一个礼拜才被接了回去,但很快,没隔两天她就又来了。
因为她父亲的事业处于高速上升期,而她的母亲又是助手,两人皆顾不上小傅盈。
既然江家喜爱自己的女儿,甚至看起来有和傅家深交的意图,傅成江自然也不会浪费来自江家的示好,乐得把女儿养在江宅。
大人的盘算小傅盈是不懂的,她只知道自己在江家玩得挺开心。
江家要比她们家大一些,人也更多一些,虽然江棘不是个好玩伴,没空陪她玩,但他不会吓唬她,还会给她许多新奇的玩具。
反正爸爸妈妈也没空和她玩,那待在这里也还行。
她早就习惯的一个人玩。
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能自得其乐。
而她在花园自得其乐的模样,一直都落在三楼落地窗后的两双眼睛里。
小江棘一直好奇母亲到底喜欢傅盈什么,但他没有陪傅盈玩,而是选择去母亲的卧室陪着母亲,看她对傅盈的反应。
母亲确实喜欢傅盈,但她也不会下楼陪她玩,因为她生病了,怕把病气过给傅盈。她只是每天或站或坐在窗前,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着花园里的小姑娘。
而他,或是什么都不做,或是把作业带到母亲的卧室,陪着她一起看。
看着看着,他就明白了。
在这个沉重又压抑的家里,那会肆意大笑的身影是唯一一抹亮色。
没什么,就会羡慕什么,就会想要什么。
得不到,心就会更加骚动。
他想要母亲对傅盈的关注,又想要她的自由和快乐,想要她敢在父亲面前要这要那的勇气,也羡慕她在任何场合都高高昂起的小下巴。
不管宴会的主角是谁,她都一定要是所有小女孩中最漂亮的。
才不管什么礼貌,什么谨言慎行,什么利益关系,对自己的目标直白又热切,就是要最好看,要最漂亮。
很肤浅,但很有勇气。
她走到哪,都很容易吸引周围人的眼球,就像一个天生的发光体。
“喜欢她吗?”
在一个风轻日暖的午后,江母忽然出声问道。
“喜欢。”
他知道,这是母亲想要的答案。他想听,那么他就说给她听。
却不想,“喜欢”两字出了口,就成了一个魔咒。
他日后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嚣张的小女孩,如痴如狂。
江母弯了眉眼,露出温和又渴望的笑:“我也很喜欢。”
江棘从小心思通透,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
曾经母亲也是这样一个会发光的人,洒脱肆意,优秀卓绝,到哪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直到遇到父亲,她的光芒大道才忽然折断,成了城堡里被困的公主。
没有人会救她,她的儿子也不会。
因为江棘知道,母亲如果走了,她一定不会再回头。
所以,就算心疼,他也要母亲待在这里。
即使不喜欢他,也要她陪着他。
谁让她是他的母亲呢?
抵在玻璃上的稚嫩的手渐握成拳,原本只是暗中观察的眼眸也染上了深沉的颜色。
在园子里嘻嘻哈哈捉蝴蝶的小傅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抖了一下,不笑了,小手抓了抓后脑勺,有些疑惑地左顾右盼。
“是起风了吗……”她喃喃。
她不知道,自从住进江棘视野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刮起了一阵飓风。
这阵飓风强势地隔绝了她的朋友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伤害,任由她无知无觉,任性生长,然后画地为牢,让她专注身边人事物,觉得这些便是她的全世界。
接着飓风范围再渐渐缩小,继续给她的身边做减法。
一个一个,慢慢地减掉,令她无法察觉,直到很久以后,才恍然发现自己身边除了父母和江棘之外,没有闺蜜也没有知己,关系很好的密友也一个都没。
再等到父母离开,她不管如何掰着手指算,心里和身边,都只剩下一个江棘。
只剩下江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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