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八)

    绘本画得很认真, 匹诺曹的裤脚下露出木头做的活动的关节,他留下一个迎着整张绚丽的日出的轻快的背影。

    “爸爸,我来帮您。它披星戴月地归来,帮老木匠锯木头。”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画面上又是整张的, 墨蓝色的星空和黄色的闪烁的星星, 星空之下, 爸爸和匹诺曹一起锯木头,充满了欢声笑语。

    “从此以后, 匹诺曹再也不撒谎了。”她用柔和的声调,缓缓地念道, “一天早上,匹诺曹醒来”

    他推开窗子,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金色的鬈发上。男孩饱满的脸颊上有着健康的红晕。

    他从床上跳下来,快乐地奔向客厅, 穿错的袜子上,是白嫩的脚踝和敦实的小腿。

    “他发现, 自己竟然变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故事结束了。

    她捧着那绘本笑着,为匹诺曹感到高兴,又有一种奇怪的情绪, 从心底油然而生, 使她对着最后一页绘本发呆,久久没有言语。

    她无法形容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她慌乱地想,心口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一般,让她忍不住揉揉胸口。

    y假寐着。他忽然听不见了声音, 也没等到灯光熄灭,他疑惑着,悄悄地眯起眼睛。

    苏倾依旧坐在他的床头一动不动

    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纯净的、浓烈的歆羡。

    随即她合住了书,熄灭了台灯。

    “晚安。”她在黑暗里柔声对他说。

    随后她逃跑似地快速离开了他的房间,穿着裙子的背影没在夜晚里,浅淡的月光照着她裙摆的轮廓,似泼上的光华,像是夜奔的公主。

    她在羡慕什么

    y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像只夜视的猫。直到她走了,他的心还忍不住砰砰跳动着。

    后来的日子里,苏倾身上的芯片每六个月检查一次,充电则三个月一回。

    她现在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充电,一切变得方便得多,y放学带着一身汗跑回来时,时常看见她把自己连在厨房的电源上,边充电边做饭。

    有时她忘记了自己脖子后面连着线,走到远处的架子上去拿盒子,“啪”地一声,线拽掉了。

    断掉电源的瞬间,她会是被吓到似的僵立片刻,半晌,小心地摸摸后脖颈。

    “嗤。”倚在门框上旁观的小少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随后他走过来,将接口从地上捡起来,给她接好。

    “不要一边充电一边做饭,容易接触不良。到客厅来。”

    升入初中之后,他的个头窜高,嗓音也开始变得沙哑。

    “唔。”她搅一搅锅里的番茄蛋汤,浑似没听到,“下午还要补课吗我帮你装好便当。”

    个头快赶上她的少年没有言语,拽着她的胳膊返身便走,就直接将她拖到了客厅。

    苏倾挣扎着,却甩不开他的手,颓然让他按到了沙发上,轻松地翻了个儿,接上了电源“就这样,别动。”

    苏倾趴在沙发上,将头埋在手臂里,感到非常郁闷。

    原来那所谓的芯片检查并不只是检查他同时开始着手修改她的程序,第一个让他怀恨在心废掉的就是她力大无穷的属性。

    虽然她有时会为连一个番茄酱罐头的瓶盖都打不开,还要求助于y感到郁闷,但下一次他再提出要“检查芯片”的时候,她还是将芯片取出来递给了他。

    她全然相信着、照顾着、宠爱着这个孩子,这个她从废墟中第一次抱住的生命体,从他还是一个儿童开始,她愿意给予他他想要的一切。

    意外的是,他竟然宽容地留下了那个预报天气的程序,容许她每天早上敲他的房门“早上好。”

    “下午两点有雷雨,平均气温718摄氏度”

    小少年睡眼惺忪地推开门,t恤领口敞开着,露出苍白的脖颈,明显的锁骨,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轻巧地绕开她去刷牙。

    “联合政府发言人换届了。”她转了个向,又向他走去,“换成了韩国的代表,下一任是中国代表。”

    “哦。”他叼着牙刷,随意地侧眼说,“去帮我把床上的外套拿过来。”

    “这个”苏倾俯身捡起一件蓝色棒球服,发现底下还有一件白色运动衫,“还是这个”

    他拿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甩掉,抬起下巴看着镜子,不耐烦道“你帮我选一个。”

    梳妆镜上的照灯使他的眼窝深邃,轮廓愈加分明。

    “综合今天的气温和衣服的尺寸,我的建议是”回过头,苏倾站在洗手间门口,左右手各举着一只衣架,分别挂着他两件熨得平展展的外套。

    她满眼无辜地看着他“里面穿运动衫,外面穿棒球服。”

    y愕然看着她,半晌,对着她重重嘲笑了一声,随手拿起她左边手上的棒球服,快速套上了,边拉拉链边掠过她身旁。

    “记得带伞。”她再度旋了个身冲着楼下叫道。

    “知道了。”他远远地应。

    唯一使苏倾感到很有意见的改造,是他强化了她的感官系统。

    “为什么要加痛的感觉”她不止一次地追问y,恨不得央求他把这个程序抹去。

    当她的头撞到了厨房的矮柜,脚趾碰到了床柱,被厨房的刀割到了手指,哪怕是被一页书猛划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千奇百怪的疼痛,这对她来说是种巨大的折磨。

    “到底为什么要加痛的感觉”

    “这样你就会知道哪里受伤。”y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就知道往哪里上药。”

    苏倾不这么觉得。

    她觉得自己现在几乎变成了一个玻璃人,走路、做饭、修剪梨木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了自己,再体会到那种感觉。

    但还是有一次,她从楼梯上摔倒,直接从两三格楼梯外滑坐到了一楼。

    她的平衡系统本来帮助她很快站起,但她因为太痛而腿软了,y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前面,手臂撑着地,裙摆一朵花一样铺盖于地,两腿岔开。

    “唔”她痛得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下唇都被牙齿咬红了。

    是的,增加了特别的凝水装置后,她也可以根据反射分泌泪液。

    y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待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绷着脸将她拽起来,用力拍拍她裙子背后的灰尘。

    “平衡系统还是有问题,怎么还会摔跤”他皱着眉快速操作着电子手表。

    “不是平衡系统的问题。”她顿了顿,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

    y茫然抬起头,她眼里还凝着湿漉漉的水光,鼻尖也有些发红,嘴唇上还留着牙印,像是四月天里被雨打的的桃花。

    这一年他十四岁。

    一股难以言说的,异样的感觉过电般飞速掠过他的头皮,他回想他刚进门时她的模样。

    她那样坐着,无助地看着他,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非常恶劣的念头。

    如果不把她拉起来,如果就让她那样坐着,一直那样坐着,让他多看一会儿她含着眼泪的模样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你能不能”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央求道,“把这个疼痛感知给我去掉”

    “不、不行。”他却结巴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蹬蹬蹬擦过她迈上楼了。

    每天早晨,y都被“早上好”的敲门声唤醒。

    他抱着被子翻个身,t恤下摆轻微掀起,露出少年窄而不瘦的、漂亮的腰线。

    “今天有寒流入侵。”

    “联合政府的发言人改选中国候选人”

    他的眼睛还闭着,浓密的睫毛生长像蓬草,微微颤抖着,嘴角无声地勾起。

    床边的平板电脑上还幽幽显示着竞赛习题。这段时间他在做编程集训,通常是晚上两三点才入睡。

    待到他起床,将平板电脑塞进书包,猛地拉开门时,苏倾在外面安静地熨他的外套。

    “你迟到了。”她的辫子搭在两侧,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圆环,专注地看着那件外套,语气里有一股幽幽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会。”他顿了顿,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刷牙洗漱,拿起外套,抓起早饭,飞快地奔掠下楼。走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

    苏倾站在落地窗前看,少年的自行车从芦苇覆盖的木栈道中驶出,反手嚣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河上空雾霭朦朦,他的外套后摆被风烈烈扬起,消失在日出的地平线上。

    苏倾微笑地回到房间内,打点好一切,开始捋顺y留在电脑上的、未完成的程序。

    升入高中后,y的课业很重,晚自习下课后,约莫八点钟才能到家。苏倾做饭的时间也相应后移。

    每当y回到家时,都会看到苏倾在厨房做饭的背影,不知从何时开始,那角度从仰视变成了俯视。

    那种感觉很奇妙。

    当你最熟悉的人,忽然间变了样子,当你发觉无所不能的尊神,褪去光环后是个小女孩子。

    这数年来苏倾坚守承诺,陪他坐在桌前吃每一顿饭,不过倒是没有同他一起刷牙。她清洗食槽时每次都背着他,不愿意让他看到,有时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到。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自欺欺人地忘记自己其实是不能吃东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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