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秋(十九)

    江谚默然弯下腰,将那些内衣一件件捡起来, 抖展, 叠进臂弯里。

    “你还捡”周向萍看着儿子手里毫不避讳地拿着女人的贴身衣服,怎么看怎么生气, 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 把衣服从他手里往出抢, “江谚,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江谚往后退了一步, 嘴角绷着“撒手。”

    “撒手。”他重复了一遍,她在他眼睛里面看到了六亲不认的横气。

    周向萍松了手, 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低着头, 一件件把衣服叠好, 好半天才哆嗦着说出话来“你现在长大了, 我管不了你”

    天热, 周向萍汗流浃背,妆花了。她的打扮正统,浓得似纹上去的眉, 正红色的唇,一头利落的短发, 现在那张精干的脸上现了不少眼角纹。

    她痛苦孱弱地叉着腰,她生气的时候两肋发痛, 小时候他一惹她生气,她就会用两只手扶着腰,胳膊像两只木桩子撑住了自己“你转班, 我给你转了,打了老师同学,我和你爸给你摆平。你呢没满十八周岁,一天天都在干什么谈恋爱,带女孩回家住你真荒唐,江谚。”

    电梯格数从“1”一层一层地攀升上来。

    苏倾望着那数字跳动,心里仿佛有气泡在上浮,待电梯“叮”地一开,就抓着书包带跑了出去,跑到了门口的垫子前面,蹭了蹭鞋子,刚准备敲门,笑容忽而隐没下来。

    她听到了里面高声的争执,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

    “你们学校的还是外面社会上的小小年纪,我不信她父母不管”

    她手心和后背都凉透了。慌乱,伴随着剧烈的歉疚,一下子把她淹没了。

    上学期期末,十二月份,她就和吴阿姨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办全了住宿申请。可她私心拖着,一直没有办入住。

    江谚不提,她就当做没想起来。

    她知道会给他带来麻烦,可是她实在贪恋着被他用自行车载着、和他挨着吃晚饭的日子,舍不得客厅里那盏灯和他买的小熊。

    每一天都斗争着离开,可每一天他一喊她的名字,她就舍不得。

    这样的自私,对高中生来说,是灭顶之灾。

    她咬紧下唇,背着书包,慢慢地走回电梯间,慢慢地摁了一下向下的按钮。

    “我没谈恋爱。”

    周向萍最讨厌听人狡辩,撕扯过他怀里的衣服,一把甩在他脸上“没谈恋爱这是什么这是谁的你告诉我”

    女孩的衣服从他脸上坠下来,他闭着的眼睛张开,周向萍一下子被他推坐在沙发上,惊得目瞪口呆“你敢对你妈动手”

    “怎么了”少年也扬高声调,哗啦地拍碎了一只玻璃杯,茶几角上绽出了蜘蛛网样的裂纹。

    他脸上是阴郁的戾气,看着她,一连狠狠敲了三四个,满地碎瓷片迸溅,好些水珠飞溅到她套装裙上,“嗯怎么了”

    客厅里终于安静了,周向萍看着地上的碎片,张口结舌。

    江谚已经长得比他父亲高了,他的脸、身材和声音,趋向一个成熟的男人而非少年,是一个她不熟悉的,有攻击性的男人。

    江谚以往从不摔东西,也不朝她喊。第一次,她有点被他吓住了。

    江谚一声不吭地把地上散落的衣服重新捡起来,情绪很低落“这就是你随便翻人东西的理由”

    一件件叠好,用睡裙包裹起来,轻轻放在茶几上,语气里难掩厌恶“你的职业素养呢,周检”

    “你太过分了”周向萍还未说话,喉咙一梗,眼泪已哗哗下来了,她觉得委屈,“房子是谁买的,水电是谁出的我是你妈呀江谚,我在自己家里,你为了,为了这个”

    她脾气从年轻时就很火爆,十几年了,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同他相处。

    江谚不像他哥哥,也不像陶陶,他一身反骨,让她头痛。

    她捂着脸哭“再怎么样,你怎么能对你妈动手呢”

    “是我不对。”江谚淡漠地看着她,脸上有种疲倦不堪的麻木情绪,“我想让您冷静些,听我说。”

    “你说啊”

    “我同学遇到了困难,在家暂住。”

    周向萍偏头看那堆衣服,用餐巾纸擦了擦眼泪,想到他对她的态度,还不如对那些衣服,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梗。

    江谚的话在她那里根本没有可信度“什么困难还需要找同学解决这女孩叫什么名字,我找她爸妈谈谈。”

    “她爸妈都没了,谈的时候烧张纸。”

    江谚的语气很冷,周向萍愣了愣。

    他从屋里拿出两摞档案,撂在她膝上这些东西,原本他是不打算让他们看的。

    他漠然摸着裤子口袋,没有出声,他现在很闷,很想抽烟。

    周向萍看文件速度很快,胶着的眉头慢慢松开,表情逐渐发生了变化,变得严肃起来,口中溢出一声惊呼“江谚。”

    他无意回头,她摩挲着纸面,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你写的”

    江谚不耐地瞥着她“怎么了”

    短短几分钟,给周向萍的冲击太多了。

    在她不学无术的儿子这里,有一份含高官贪腐直接证据的文档,一个惊天动地的黑恶势力借意外故意杀人的案件记录,张张都是硬家伙。

    更重要的是,文件竟然是他自己组织编纂的,细节有些错漏,但逻辑之缜密,已经可以媲美专业人员写出的正式文件。

    这些,没有人教过他。

    周向萍摊着材料,久久地看着江谚的脸

    她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风扇呼呼地吹着,江谚的指尖调着档位,心烦意乱地低头,手机里忽而来了条短信“江谚,我明天住校啦。东西晚两天回去拿。”

    他眼神蓦地变深,仿佛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沙一样从指尖溜走了,“你敢”

    信息还没发出去,又来了两条短信“谢谢你的帮助。终于可以住校了,我很开心。”

    第二条,是一个浅浅的笑脸表情。

    他的指尖划过那个表情,心里漫上一股说不清楚的钝刀割肉的痛感,一下,又一下,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胃在痉挛着抽痛。

    周向萍扶着门框,换好了高跟鞋,脸上恢复了紧绷的神态“江谚,你写的文件我带走作参考,这个案子很大,我们会尽快给一个结果。你也可以参与,但这个女孩,还是请求学校的帮助,好吗”

    江谚坐在地上,背对着她。面前是不住吹起他头发的电扇,他的手扶在胃上,半天不动,额头上出了一层晶亮的汗,他的眸光有些涣散“嗯。”

    高三是从这个暑假的假期开始的。苏倾在八月份搬回宿舍,住宿的集体生活过得还算顺利。

    同寝的都是别的文科班的女孩,安静刻苦,似乎不知道她从前的光荣事迹,对她很照顾。

    沙丁鱼罐头样的宿舍,小小的课桌和衣柜,小小的床板上放了一只玩具熊她回去过一次,匆匆收拾了衣物,江谚把熊也扔给她,让她带着走。

    每天晚上,她抱着小熊睡觉。

    早上被起床号叫醒,她安静地站洗漱的池子前面,同成排的大家一起抓紧时间刷牙洗脸,走向教室。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简单纯粹,没有太多波澜。

    这是八月假期补课的最后一天,蝉鸣剧烈,迈过明天的槛儿,他们就正式进入了高三。

    苏倾趴在座位上整理笔记。椅子腿让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侧过头,江谚立在她身侧,睫毛垂着,嘴里叼着一支烟。

    整个暑假,苏倾都没怎么见到他。

    他转身,不用言语,她就默契地跳下椅子,跟着他上了天台。

    江谚坐在水管的老位置抽烟,头顶是晚乡日益蔚蓝的天。碧空如洗,热浪在空气中翻滚,他手里拿着苏倾买给他的那只宝蓝色火机,拇指摩挲的盖子处已经磨掉了漆。

    这个暑假,他被特批到父母的工作单位坐了十几天的班,负责跟进的就是董健的案子,案卷写得那样漂亮,有的是人乐意带他,让他少走些弯路。

    当然,这也是江慎和周向萍对他亏欠式的关怀。

    “爆炸案已经提给公安部门了。”他懒散地掸掸烟灰,“重新调查要走程序,再等等。”

    苏倾点点头。每隔一段时间不见,他都会变得更加成熟和老练,更令人心安。

    她无意中回过头,发现江谚正盯着她看,手里夹着的烟雾化成两道漂亮的曲线,袅袅上升。

    他高傲的眼睛里含着些促狭,“看来食堂的饭不成。”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垂下眼“把你养得就剩骨头了。”

    苏倾瘪了一下嘴。陈阿姨在家的时候,顿顿都有红烧排骨,养颜猪蹄。天气热,食堂没油水,体重又掉了几斤。

    最主要的,其实还是她没胃口。

    “苏倾,”江谚看着前方,一反常态地又点了根烟,“明天开学,你去文科一班读吧。”

    文科一班是晚乡一中唯一的文科重点班,苏倾的三个室友都在那里。

    上学期期末她考进了年级前五十,已经获得了转班的资格。她蓦然扭头看着他,眼底执拗,小声说“我在十四班也可以。”

    “不可以。”江谚垂眸,答得专断,“十四班是理科班,高三总复习,你在这儿呆下去就耽搁了。”

    苏倾的嘴唇微微抿着,趴在栏杆上看远方,江谚知道她在考虑。

    她很聪明,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明天填申请表去。”他待她做了决定,轻巧地掐了烟,跳下水管。半晌,他回头,苏倾还站在原地看她。

    她双瞳乌黑,远远冲他微笑“江谚,我转班去了。这一年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加油。”

    江谚嗤笑着扬了扬手,没回头“谁也别打搅谁。”

    当初来十四班有复杂的缘由,最大的理由或许是一时意气。

    现在,他的意气同他对调了位置,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的。

    高三到了。

    最大的感受,大约是“忙”。课时增加,考试增加。所有人泡在写不完的题海里,恨不得把每一分钟掰成两半使用,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厚重,一张张课桌上堆满了高高的书本。

    连最耐不住性子的陈景言,早读课上都安静下来,争分夺秒动地做数学题目,插科打诨都少了。

    刺耳的起床号响起,苏倾在一片刷牙声中站在水房的镜子前,辫子半天梳不起来,她胡乱地绑了个简洁的马尾,对着眼底的黑眼圈呼了口气。

    文一班里,苏倾做完一张卷子,疲倦地趴在课桌上小憩,头侧着看着空气发呆。前门的玻璃外,匆匆过去的好些人里,有一个皮肤苍白的少年偏过头,下意识地往文一班里看,他的眼珠是琉璃珠似的琥珀色,面目显得骄傲而冷情。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对,她无声地微微笑了笑,江谚停了一下,从一班门口无声地晃过去了。

    自不在同一班、有了不同的课程和考试安排以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夜幕降临。未开灯的客厅里,冰箱消毒灯亮着幽幽蓝灯,江谚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垂眼看了看,又慢慢放回去。

    他走向寂静的厨房。案板,水槽干净得发空。水槽旁边静静搭着一双粉红色的塑胶手套,墙上挂着口袋上缝着小熊的围裙,调料台的角落里,放着一只落了灰的榨汁机,他顿了顿,把它拿了出来,拆开零件洗了一遍。

    安静昏暗的公寓里,榨汁机嗡嗡响着,纸杯里接了半杯苹果汁。他摆在桌上,看着它啃剩下的苹果梗,吃完了,再把杯子里的苹果汁喝掉。

    不知是不是快要坏了,苹果汁里带着股淡淡的酒味。

    他像平日一样有条不紊地写作业、测视力、看卷宗,台灯亮着,从未感觉到晚上的世界变得如此漫长而安静。

    他抿着唇,扣上电脑。窗帘微动,风把笔记本翻到了扉页,带着丝丝红色的银杏叶,在书页上慢慢滑动。

    浴室里,花洒里的水顺着男孩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去。江谚闭着眼睛,睁开眼睛时,看到排水管上夹着的棕色小熊,闷闷的,屁股对着他。

    那一次,苏倾问他,是不是在水管上放了玩偶。她说洗澡的时候让小熊看着,也有点害羞,隔天,排水管上的小熊便背过身去,面壁思过。

    他走近几步,轻而易举地伸臂将它拿下来,放在了马桶盖上,盯着它看了几眼。

    苏倾在新班级当了历史课代表。临近中午放学,她从老师办公室领了试卷回来,在走廊上边走边低头点试卷。

    一道影子立在她面前,抬头,截住她的是江谚,双手揣在校服口袋里,侧眼瞧着她的马尾“怎么不扎辫子了。”

    江谚脸上不笑,眉宇间似乎笼罩了一层寒霜,比从前还要孤僻。

    苏倾有一两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心猛地跳一下,好像在死水一般的生活中骤然吃到了几颗糖。

    她眼里闪烁着亮光,随便解释着“因为早上来不及。”

    她说不扰他,就真的一次也不再找他,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重点班的集体,忙碌的,优秀的,回到了她初始的人生轨迹。

    扎马尾的苏倾,让他觉得不熟悉。

    江谚哼笑一声,一把抓住了她的发圈,捋了下来,苏倾的头发散在肩膀上。她吓了一跳,可手上抱着卷子,只能挣扎着往后躲,他的手下移,揪住了她后颈的领子,把她拉到了跟前“过来。”

    “在走廊里。”她小声提醒,在少年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失控的侵略性。

    “就想在走廊里。”他紧抿着唇,面色不变,指头从她的头发中间滑过,头发分成两份,不算温柔的触碰,激起她阵阵战栗。

    好半天,苏倾明白他想干什么,红着脸说“不够,只有一根皮筋。”

    “够了。”江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发圈,低眉看了一眼,随意地说,“我捡的,你落在浴室里。”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我要突破二十章了呜呜呜废话真多二十三章内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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