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秋(四)

    第一节课发了卷子,数学小测。

    苏倾的背绷得紧紧的, 一边看表一边做, 用光了一沓草稿纸,把能写的都填上去了, 到点还是没做完。

    眼巴巴地看着卷子收上去, 她挫败地靠着椅背, 咬着唇回想一下, 早上背的英语单词又不太记得了。

    照这么下去,过二本线都难。

    上午的情绪有些低落,苏倾用手指描了描江谚替她写的名字, 浓密的眼睫垂着, 思绪平静地飘远了。

    初二的时候, 她第一次拿二中英语演讲比赛的奖, 那是一个打着红色蝴蝶结的小金人的奖杯。她拿回家来, 故意摆在显眼的桌子角上。

    爸爸看到以后, 把那个奖杯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看“倾倾真厉害, 以后去美国留学好不好”

    她笑着摇摇头,两个辫子上的蝴蝶结跟着上下飞舞。

    爸爸戴一副小圆眼睛, 笑起来拉出和气的眼角纹,待人总是温吞,说话都不会大声。

    那时候家里住在峡湾的两居室,房子很小,妈妈在客厅拖地,听到这句话, 脸马上吊下来“别给孩子胡乱承诺。”

    听人说去美国留学至少一百万,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爸爸把眼镜摘下来,仔细地擦拭,好脾气地笑着,不再应声。

    那天晚上,爸爸坐在她的课桌旁边,给她辅导数学功课。还没讲到一半,就垂下头,下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苏倾看着他没来得及刮的胡茬,有不少变了白色,伸出手,小心地把台灯调暗了。

    妈妈拖地拖到了苏倾屋里,猛地一支拖把“苏凯,你能不能讲,别坐那儿影响孩子。”

    爸爸一下子惊醒了,不知是不是累的,眼睛里冒出血丝。他烦躁地松了松衣领,侧头说“怎么算不影响呢,我天天在外头挣钱,你体谅我了吗”

    那段日子,原本都是教师的父母跟风下海,刚开始也赚了一笔,母亲何雅丽尝到了甜头,辞职在家做主妇。

    但后来经济危机,晚乡创业失败的十之八九,父亲只得跑货运赚钱,家里变得难以维系起来。

    何雅丽抬高声调“难道我容易外面的肉,蛋,哪个不要钱的,衣服叠几百次你试试看”

    体制内易出难进,母亲还没有工作,一日日过去,心里满是后悔和焦虑。

    原来他们是不吵架的。

    只是因为这个家庭遇到了生活的槛儿。

    苏倾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心被他们震得一跳一跳的,揪在一起。

    苏凯一回头,见到苏倾黑眼睛里安静地挂下两串眼泪,一双眼睛像被淬洗过一样,满是无措。心狠狠颤了一下。

    手指把小脸上的泪珠子全部抹净,摸摸她的脸“乖乖,不哭了不哭了。爸爸错了,爸爸今晚一定给你做出来。”

    苏倾握着爸爸的手,点了下头,又露了甜甜的笑涡。

    何雅丽红着眼眶,默然走出去了。

    早上起来,爸爸已经走了。桌上摆着做好的面包片和牛奶,旁边放着她的数学作业,白纸上写好了解题步骤。

    她坐在椅子上,发现妈妈给她加了道糖水荷包蛋。她过回头,何雅丽穿着围裙,正在扫地,干干地说“祝贺你拿了演讲比赛的奖杯。”

    苏倾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接妈妈手里的扫把,妈妈向后一躲,轻皱眉头“走,你吃你的,不让你碰。”

    苏倾慢吞吞地吃完了荷包蛋,最后一滴糖水也喝干净,把解题步骤抄下来,数学作业妥帖地装进书包里。

    那天阳光很好,落在妈妈粉红色的围裙上,家里被干净得好像要发光。

    她走到门口了,何雅丽又在背后喊“回来。”

    她走回来,妈妈撇下扫把,在她的头上没好气地揪两下“辫子都扎歪了。”

    湾峡依山傍水,是晚乡自然风景最好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天空蓝得像画出来的,几朵白云在深蓝的天上游走。

    她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外面到处拉着鲜红的横幅“顺应潮流发展,加快拆迁步伐”,“造福峡湾人民,建设高端新区”。

    她从那些横幅和广告牌中轻快地走过,没注意上面的字。

    书包上挂着的毛团钥匙链晃来晃去,心里只高兴地想着,那道数学题总算解开了。

    下午四点,是晚乡一中高二年级的篮球赛。

    作为晚乡市重点,同学对体育比赛不是非常热忱,选拔赛就在室外的一块简陋的小场地悄无声息地进行。

    这场是二班对十四班,十四班的女生几乎倾巢出动,在一旁的水泥看台上花枝招展地坐了一溜。她们翘着二郎腿玩手机,挑染的栗色、灰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

    球场上正打得热火朝天,江谚控球,对方支着手死死防着,队友朝他猛使眼色,让他把球递出来。

    江谚熟视无睹。

    他打球一向很野,一言不发,横冲直撞,眼底带着专注的凶戾。

    二班的男生头回跟转学生一起打球,本就有点排外,见他这样自负,心里很不舒服“江谚,打球太霸道没朋友啊。”

    话音未落,男孩已经突围出来,在一堆伸出的阻挡的手里高高跃起,扣了个漂亮的三分,马上又向篮下跑去。

    队友讪讪的摸了下鼻子“操,装逼。”

    十四班的女生外行看热闹,见里面有一个男孩敏捷利落,中了一个又一个,马上吹口哨欢呼起来。

    十四班的男生火了,朝场外竖中指“给谁加油呢你们”

    作为晚乡一中的富二代班,上场的男生身上穿的、脚下踩的都是限量版,让二班的书呆子们打了个115:80,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尤见江谚不顺眼。等他再过来的时候,有人故意伸脚猛別了他一下。

    江谚落地没防备,踝关节扭出一个可怖的角度,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脸色蓦地白了。

    陈景言看得汗毛倒竖,一把扶住他“靠,你脚没事吧。”

    江谚没出声,痛得冒了一头冷汗,脑袋里什么也顾不上想,一把推开他,一瘸一拐地下场“没事。”

    队长拍拍手“让他休息,来来来别看了继续打。”

    江谚慢慢地走到场外,短发上沾着汗珠,像打湿了一样,浑身冒着热气。低头试探着扭了扭脚踝,感觉皮肤正在发烫。

    按以往的经验来看,骨头没事,应该只是崴着了。

    就是后面不能继续打了。

    心里这才酝酿出几句脏话。他抓着运动裤,回头看了一眼,球场上还在胶着,陈景言尤其笨,像猴子捞月,跑着都能掉球。

    他眼角漫出刻薄的嘲笑,掸了掸裤脚,扭头准备回班了。

    一抬头,冷不丁撞见了苏倾,半透的黑色衬衣配牛仔短裙,搭扣的高跟凉鞋,大胆露出的一双腿奶油凝成的一样。她怀里抱着一瓶冰镇矿泉水,瓶上水雾凝成水滴,顺着她的手往下滴,在裙摆上打出水滴形的深色的痕迹。

    她侧着头,正紧张地盯着他的脚看。

    他一瞬间有点恍惚,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他们班对十四班的比赛,她跟那些女生一样,给自己班男生送水加油来了。

    他用手撸了一把头发上的汗,绕开她往洗手池走,苏倾却伸出手,把那瓶水朝他递过来。薄薄的衬衣下露出皓腕上一条闪着光的细手链。

    他让水钻的光刺得眯了一下眼,再抬头时满眼都是冷意“送错班了吧。”

    苏倾捏着水瓶晃了晃,小声说“最好别拿凉水冲头。”

    江谚歪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是不屑的意思。

    小太妹也忒自来熟。

    苏倾四下看看,见他不接,就谨慎地把水收回来。

    忽然一双手捏住了水瓶,一个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男生夹在他们之间,满脸通红。

    他目光躲闪着,捏瓶子的手都在颤抖“我想跟你认识认识,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联系方式。”

    苏倾一下子撒了手,后退一步,朝他摇摇头“不好意思。”

    男生往前欺了一步,像是马上要冲出栏的斗牛“给我个联系方式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认识认识”

    一双手臂猛地夹住男生的肩膀,将他整个儿拖后了两步。

    江谚搭着他的肩,调子拖得很长“没听见人说不给了吗。”

    男生挣扎着回身,眼里冒了火“你谁啊关你屁事。”

    他被江谚挟着脱不开身,咬着牙涨红了脸,头又咯吱咯吱地让江谚用力扳了回去,面对着苏倾。

    江谚瞥了苏倾一眼,指了指她“刚来的她家是黑社会。现在认识了”

    苏倾的手攥着裙摆,闻言无奈地皱了一下眉,欲言又止。

    男生怔了一下,手里的水让江谚抢过去,扭开了,当着他的面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还没喝完,刚扭伤的脚踝挨了重重一脚,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眼里猛地涌出戾气,伸手扯着趁机逃跑的男生的帽子一拽,狠狠把他摔了个仰翻。

    那男生顾不上痛,一个翻身爬起来,撒腿就跑。

    苏倾靠过来“你的脚要紧吗”

    江谚手里拎着水瓶,向后躲了一步,冷淡地警告“别。”

    苏倾只得停住了,乌黑的眼珠倒映出他的影子“你得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

    她好像有点急了,谨慎地左右看看,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看着他们,随后按着裙子蹲下来“你撩开裤腿我看看。”

    江谚让她顾盼的动作激怒了,冷眼睨着她栗色的发顶“凭什么给你看。”

    他咬重了那个“你”字,矿泉水瓶在手里捏得咯吱作响,转身一拐一拐地回班了。

    走了十几步,他回头,苏倾还站在原地,无措地望过来。

    风扬起她的长发,背后是操场上空的艳红晚霞。

    江谚捱到了第二天中午放学,等人走光了,他坐在座位上挣扎了片刻,把烟盒掏出来在空中一抛。

    落下是正面,就去天台抽。要是反面,就去操场抽。

    向上的两次都是反面,他不信邪地又抛了一次,烟盒立着落在桌上,他伸出指头一推,“啪”地正面朝上。

    江谚这才露了一丝笑,揣着烟走上天台。

    坐在巨大的排水管上,烟雾从指尖徐徐上升。慢慢地抽到第二根的时候,背后终于传来簌簌响声。

    他扭过头,苏倾抓着扶手上天台,骤然看到了他,眼里露出些惊异的无措。

    她站在那儿,进退两难的模样。

    少年垂下眼,没作声,当着女孩的面表演了一出娴熟的吞云吐雾。

    苏倾上来了,不过离他很远,脊背拘谨地贴在栏杆上,远远地将他望着。

    “我叫江谚。”他吐得字正腔圆。

    名字都不知道就敢递水,难怪叫美女蛇。

    苏倾笑了一下,马上就敛了“我知道。”她往他脚上看去,校服裤子遮着,什么都看不到,“脚好点了吗记得拿冰敷,一直疼要去医院的。”

    江谚看着她的脸,她总是这样,一朵飘忽的玫瑰。

    跟他说话这样柔声细语,不是叛逆少女吗怎么突然这样会做人。

    苏倾注意到他的指尖在水泥管上哒哒敲着,据前几世的经验,这是不耐烦的表现。

    不想同她说话了吧她默了片刻,趁他出神,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心里一条条盘算着,回去要看语法书,做数学试卷,还要背今天的单词。

    “哎”背后冷不丁一声唤。

    江谚火冒三丈“话说一半就跑,什么毛病”

    苏倾怔了一下,扭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打扰到你了”

    他从管道上跳下来,远远地倚着女儿墙睨她“没。”

    二人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江谚不同她搭话,却也不让她走。

    那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慢慢地靠近,身上的香水味飘到了他鼻尖,她终于咬咬牙,看着他说“我问一道题吧。”

    “”

    她从口袋掏出一本便携题册,颤巍巍递到他面前,手指轻点了一下其中的一道,眼睛看过来“这个。”

    江谚扫了一眼题目,英语,且是道很简单的语法题。他嗅着苏倾身上的香气,瞥见她通红的耳根,轻而易举地得出了结论。

    她在勾引我。

    苏倾感觉到少年锐利的目光审视地扫过她的脸,脖颈和胸口,可就是迟迟不开口,她的睫毛动了动,在疑惑和不安中沁出了一额头的细汗。

    好在江谚接过习题册,平板无波地讲起来。

    苏倾的注意力马上转到了题目上。

    江谚讲得言简意赅,似乎觉得选项不够他发挥,举一反三地蹦了好几个易混词。

    苏倾的睫毛不住地抖着,额头上又冒出汗来“等一下。”

    江谚皱着眉,冷眼看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和小铅笔,垫在手掌上翻开来,接着前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飞快地写起来。

    “这什么”

    苏倾抬起乌黑的瞳子看看他,小心翼翼地答“改错本。”

    江谚睨着她,古怪地沉默了片刻。

    苏倾记完了笔记,江谚懒散地靠在栏杆上,转着自己的表带玩儿“你数学怎么样”

    “还可以。”

    “上一次月考多少分”

    “九十五。”

    江谚锐利的目光瞥过来,含着清冷的讥笑“满分一百五,你考九十五,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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