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六年,北平。
春寒料峭,北地的春风不似南国的温暖,总带着点寒意,都道春雨贵如油,殊不知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还有着些许凉薄,正合了北平现下的处境,人走茶凉。
想来是因为昨日下过雨的缘故,今日的气温好似比昨日还低上那么几度。柳非看了一眼窗外被卷起的碎叶和穿着厚实的行色匆匆的路人,她扣好大衣的纽扣,把围巾裹的更严实了些,方才走出报社,却依然觉得寒风的凉意有些刺骨,膝盖处隐隐传来痛楚。
青石砖铺就的老街向世人昭示着它曾经的古意,柳非心不在焉的边走边想,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形形色色的人曾打这条街上走过,最终又化作了一抔黄土,上天让岁月抹去了很多痕迹,如今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哦,不对,只有处于社会底部的人才是从这条街上走过去的,勋贵子弟想必喜欢骑马,富家女眷偏爱坐轿,便是没落的八旗家里也有顶青色油布小马车的吧,到如今更是汽车轮子轱辘的碾过去,算不得真正的走的。
古往今来,世道便是如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让人知道了真是忍不住想嫉妒一二。
她小心翼翼的绕过面前的一汪积水,生怕它弄脏了自己新得的靴子,然后蹙着眉溜到了燕京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巷子,敲了敲一家小院的门,闪身走了进去。
“怎么如今竟然这么清闲,由得你整日在家煮茶吃了?”似乎是料到她会前来,院中正盯着小炉的年轻人半点目光都未分给她,只是专心的分捡着筐内的药材。
见此情境,柳非忍不住刺了一句,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她怎么又做出这幅牙尖嘴利的刁蛮模样了,明明是打算淑女一些的。
“给你的药茶。”刘小别看她一眼,指了指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瓷碗,“我被这苦药熏了半天了,已经闻不出苦味了,眼下这药可不好找,还是组长临走前叮嘱了方前辈,又请袁公子帮忙寻到的。”
柳非下意识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了几分抗拒的神色,语气也有些懊恼:“怎么他们南下了还记得这些,我觉得医院开的西药就不错的,止痛效果很好,而且还很方便携带,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喝中药呀。”
“中药怎么了,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一味药。”刘小别嫌弃似的看了她一眼,“倘若你先前在东北时谨慎些,也不至于每次下雨之后都关节痛,还得用这个药养着。”
柳非还想辩解,想到刘小别的口才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好沉默着走到了他旁边的小凳,撩起衣摆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捂住了口鼻:“也太难闻了吧,闻起来就不想喝。”
“看你把你惯的。”他拿起旁边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方前辈早就猜到了你不爱喝药,让我买了聚庆斋的杏仁酥和茯苓饼,我昨天排到人家要打烊才买到的。”
“这时节还有很多人排队?我不信,你可别诓我,都已经风声鹤唳的了。”在刘小别的“你省着点吃”的话里,柳非打开盒子捏了块杏仁酥,含含糊糊的问道。
“你说的对,所以聚庆斋要关门了,昨日是他家老板经营本店的最后一天,因而排队的人有很多。”刘小别解释道,“我之所以这么闲,也是因为能走的人都想办法在走了,日本近日在东北的部署越来越让人心惊胆战,有心人自然嗅到风声,与其待在不安全的地方,不如先给自己找个退路。”
柳非默默听着,合上了手里的点心盒,刘小别的话她向来是不会质疑的,“你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那你呢,也要离开北平了吗?”
“我得把这边的事情收收尾,近来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把你送走。”刘小别定定的看着柳非,神色是少有的认真。
“我?”柳非想也没想就立即说道,“我不要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肯定是想着在北平继续打探第一手的消息吧,这里既然可以闻到最佳的消息,我可是记者,你以为我会走吗?”
“你还想做第二次战地记者让所有人为你担心?”刘小别冷笑道,“自己想想腿上的伤再说话也不迟。”
“我……”柳非发现自己辩解不了什么。
“药好了。”刘小别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二)
“刘小别总是很凶的。”柳非想起之前方士谦还没离开北平的时候,她曾经对他这么抱怨过一句,没想到方士谦却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眯着眼睛乐道:“小别年纪轻轻的却处事稳重妥帖,我可没见他浮躁冲动过。”
“浮躁冲动和凶又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前辈你不要岔开话题,况且我并没有见过他有这种情况。”柳非竖起柳眉,向刚煮好的咖啡加了勺糖,“别因为他是你们的得意门生,就这么爱护他,我也是你们的学生啊,厚此薄彼是不对的。”
“我提这个自然有我的理由。”方士谦慢悠悠的说道,“我说他浮躁冲动,他当然是浮躁冲动过的,比如你在东北伤了腿,他差点就要翻出自己的枪冲出去了。”
“骗人的吧。”柳非有些讶异,“而且您真的确定,他不是嫌我傻,要去提枪打我脑袋?”
“那你大概早就被他打死几百次了吧。”方士谦拿起那杯咖啡尝了一口,皱了皱眉, “还是茶比较好喝,咖啡放糖太多就会腻,太少又苦,不如茶叶好啊,还有着药性。”
“你也是一味药。”他看着柳非,意有所指的笑道。
“哦,叶下红嘛,是味止痛药。”柳非以为他是指自己的代号,微草所有人的代号都和中药有关系,她自然也不例外。
“果然是傻的。”方士谦无奈的摇摇头。
那还是在民国二十年,柳非受报社指派去东北大学出差采访,对于她一个新人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差事。只是没想到正好撞上了奉天事变,本来她只需要窝在报社在那里的分社待着就好,可她偏偏自告奋勇去护送学生回家,结果撞上了日本兵。
虽然她懂几句日语,在北平摸爬滚打了几年也比较圆滑会为人处世,但是随行的学生们却十分害怕,有一个男生不知道怎么着就激怒了对方,连带着她不小心被推倒在地,膝盖堪堪撞上了一块锐利的石头,又被踩了一脚,就此便伤着了。
虽然柳非对于方士谦和王杰希的问责流露出一副讨好的姿态,但刘小别和她平辈,两个人之间素来□□味十足,因此都不怎么客气,刘小别更是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丝毫不顾及她这个伤员的感受,气的她接下来一个月都没理他,如果不是因为公事要找电报局的人,她本来打算下下个月也不理他的。
“你别不当回事,当时我们的人着急啊,传回来的消息就差没说你要把腿给截了。”方士谦斜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咖啡,“又牵扯到了日本人,你是知道日本人是什么样的,旅顺大屠杀你不是不知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小别只能给你收尸了,你说他能不着急吗?”
柳非有些茫然,但也有些感动:“没想到刘小别居然这么嘴硬,他对我这学妹原来这么关心的吗,我这才发现他是个好学长。”
“你若真这么以为了,那你便是朽木不可雕也。”方士谦无奈道,“拿刀砍你一下受的伤也不过如此,你伤在关节,以后阴雨时节有你痛的,你先答应我,西药那止痛药少吃些,如果产生依赖性,以后又有了抗药性,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姑且先用中药养着吧,好在北地少雨,原本派你去金陵那边的计划也只能搁置了。”见柳非想反驳,方士谦瞪她一眼,“你好好听小别的话,别乱惹事,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听着就是了。”
所以柳非对刘小别的话,向来是不质疑的,但是现在,她却是拒绝自己南下,让刘小别留在北平的。
其实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敢懂,在这风起云涌,随时可能会有大变的时日,能活得一日便是一日,她是穷人家的孩子,自小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至于所谓的美好依存,得到了又失去,还不如从未得到。
方士谦说她其实不适合做记者,记者虽然要报道最真实的事情,但在报社体系不独立,要依赖于各方舆论以及政府的情况下,人总要屈从于现实,背叛自己的本心去说一些不实的言论粉饰太平,而柳非的正义感太强,她犹如一块雕琢了一半的玉,有着圆滑的一面,但依然还有棱角。
“所以到最后,往往是你自己意难平。”方士谦叹道。
柳非咬了咬唇说道:“前辈,我以后会更加注意,更加小心的。”
“不妨事的,只是差一味药。有些药医的是人身体上的疾,有些医的则是心疾。药物不局限于中草药本身,每一个人或者每一个物,都是一味药,只是都在等待着需要被对症下药救治的病人。”
那么她又是一味什么药,用来医治什么样的病,什么样的人呢?
至于方士谦的意思,是有这样的一味药,可以治她的意难平吗?
(三)
“同样的任务,我也可以完成。”柳非一口气喝完了那碗苦药,塞了块茯苓饼才觉得口中的苦涩去了很多,她看刘小别似乎想开口,急忙抢先说道:“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我知道你是觉得留在北平太危险,因为北平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你想让我先走。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难道我柳非是那样贪生怕死之人吗?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了,你如果要坚持留在这里,那我出门就去敲警察局的大门自首。”她挺直了腰板,似乎是觉得坐着说话太没有气势,于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俯视这个自己平时必须要抬头去看的同伴。
“好了,你现在想说什么可以说了。”她说道。
刘小别看着她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忽然笑了。
柳非怔住。
刘小别很少会笑,印象里这个从和自己初遇开始就一直一副冷淡模样的少年,脸上常年是无动于衷的。他传递着重要的消息,那些消息之间书满了生生死死,他仿佛一个早就看破红尘的高人一样,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让他因此动容。
他就算是笑,也是冷笑,或者是玩味的笑,鲜少认真,好像把别人当做傻子一般,有些轻蔑和不屑感,明明是同样的出身,他却总能让自己显得和别人与众不同。大概是因为他很骄傲,而且他作为得意门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这或许也是他吸引她的一个原因。
但是这个笑容却很不一样,虽然依然带着些许觉得好笑的意味,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但比起以往浮在表面的笑,他这次好像有几分真心的感觉,像是春风荡开了冰层,分明是南国的春风,却来到了北地,只为了融化什么。
只为了……融化什么?
柳非来不及多想,就听到刘小别说道:“我刚才其实只是想说,那药太烫了,你慢些喝。谁知道某人却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通大道理,倒让我哑口无言了。”
她没想到刘小别要说的居然是这话,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人哪里是哑口无言了,明明是讽了回来。不过他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烫,难道这药还有后劲不成,居然让她现在才感觉到了当时没留意的滚烫。
刘小别分明是在看她笑话!想明白了这点的柳非气的脸都红了起来,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口辩驳,却见刘小别也站了起来,眼眸深邃的望着她说道:“柳非,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就是……”柳非说到一半,却又憋了回去。
“是了,你应该是明白的,不然不会这么任性,你拿你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我,让我先走,是知道我将你的性命看的很重的。但你又坚持让我走,是不想我处在危险之中,说明你将我看的也很重要,我说的没错吧?”明明是有些绕口的话,刘小别却说的极为通顺,语速甚至还有些快。
柳非眨了眨眼,反应了半晌才缓过来,觉得脸好像也跟着烫了起来:“你少给自己贴金,我不过就是觉得我们同为学生,不能什么风头都让你抢了去了,有些意难平而已。”
“到底意难平吗?”刘小别笑了笑,忽然岔开话题问道:“柳非,喝了那么多次药了,你还是觉得苦吗?”
“当然苦了……”她刚想说不然你喝喝看,却没想到下一秒被他拉入怀里,温热的触感落到自己的唇上,让没有防备的她被立即被撬开了贝齿,恍惚之间她好像嗅到了一点橘子味,酸酸甜甜的。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自己好像北地的冰层一样,轰隆一下,崩塌了。
“你还觉得意难平吗?”刘小别松开她,声音压的有些低,眼眸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居然藏了橘子,这时日橘子可不好得,你要是把它找出来献给我,我就、我就不计较了。”什么意难平,以前或许柳非真的有过和刘小别比个高低的想法,可是自从喜欢他之后,她再也没有过这种想法。
至多是对时事还有些忿忿,但也都被刘小别或嘲讽或讲大道理给按下去了。
原来对症下药是这样的——刘小别是她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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