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用那样的眼神。
“安室先生?”
别用那样的眼神……
“啊,安室先生……”
别用那样的眼神——
“安室先生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那一刻,安室透厌恶起所有伪装自己欺骗别人的家伙——特别是他自己。
好想撕裂虚假的伪装,好想暴露真实的嘴脸,好想让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恶劣的骗子罢了。
为什么要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仿佛他是永远正确的存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乖乖听话,无论他想怎么做,她都会全部接受,仿佛只要她遇到危险,就一定会伸手救她——只因为他曾这么做过几次?
别开玩笑了,他只要收回手,就能轻易破坏她的信任!
“在安室先生眼里,我已经是敌人了吗?”
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告诉他,很好,成功了。
那逗留在街道上的背影显得比平时更弱小,行人们从她的身边穿过,却不会再有人去拯救她。
就让她独自陷入黑暗里,只剩绝望吧……如果他是真正的“波本”——只是一名来自那个组织的成员,就可以如此,不用去同情弱者,只需毫不留情地把对方逼入绝境。
可他做不到。
因为他还是私家侦探“安室透”,是公安警察“降谷零”。
他没有办法在人们等待求助的时候,袖手旁观。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底线。
结果,他还是向她伸出了手,试图挽回破碎的信任。
“你站在这里不动,只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也给他的心造成了困扰。
◇◇◇◇◇◇◇◇◇◇◇◇◇◇
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了。出于职业习惯,安室透在住进这里时,尽量减少自己的私人物品,他也将不需要的家具统统放入了储物间。除了厨房外,进门只能见到沙发茶几与餐桌椅,显得十分无趣。
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却连这场景看也不看一眼,安室知道现在和她说什么都没用。
他也无法坦然安慰她。突然出现的大量情报,谁都会满腹疑问。当务之急是重整心态,把那些信息重新确认一番。
在这思考的空闲中,手头也没停下,打开冰箱找起材料,安室打算做一顿迟到的午餐。他向来认为吃饱饭才能让脑部供血保持在最巅峰的状态。
鸡蛋,番茄,香菜,牛油果,土豆,牛肉……他的手正挑选着食材,脑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免古地棲河,一个同时被两个人承认的名字和身份,根据户籍得来的调查中,能确定那是一名男性。甚至于连照片信息也在上午他到达警视厅的时候从“偶遇”的风见那里入手了。
那份资料他在刚才驾车回来的间隙偷看了一部分,很显然,一张某届拳法部集体照上有土门玲、夏加木凉、和“角川有藻”的脸,确认了他们三人彼此相识的关系。“角川有藻”——也就是栖=纳罗姆,无论他是真正的免古地棲河,还是另一个社团成员角川栖或是其他人,至少在这照片上,看不到眼前女人的影子。
很显然,即使算上角川谎称自己是免古地的可能性,仍能得出的结论是,M的记忆出现了错误。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是那个名为“免古地棲河”的男性。
所以,她也没有加入过三木高中拳法部,与土门玲的相识也绝对不在高中时代。这些是明确的部分。
不明确的地方则是,她仍可能与免古地、路良院家有血缘关系,甚至在三木高中是一名普通的学生,而角川这一切危险行为——恐怕那两起命案都与他有关——真正的目的为何?
在砧板上摆上洗干净的番茄,切开。土豆细致地剥皮后切成小块,香菜也跟着切碎。今天的牛肉看上去不错,切成肉片未免有些可惜,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做成牛排。而另一边也支起了锅倒入水,开始煮汤。将鸡蛋打在碗里搅匀后放在一旁,他开始热平底锅。另一首则挑选起调味料来。
调味过程中暂时有了空闲时间,安室将对料理的投入再次收回到整理情报中,开始一条条罗列在他的脑内——
角川之前的那句“果然她还是记得的,和我记得的完全一样”时遗憾的表情,终于在这一刻能完全理解了。那恐怕就是角川确定了两人过去的记忆相同吧?那么,由此可得出的一个情报是:
之前造成的瓦斯爆炸,甚至是仓库神像的事件,都是角川为了确认莓爱里记忆的“测试”。而在测试前,他并不确定这个女人和他拥有相同人物的记忆。
——那即是说,角川在那时候已经确定她本人的确在“五年前”火灾的现场。正因为知道她在那里,才能够从记忆中试探她是否拥有相同的那段记忆。由此可知,测试的目的是:她究竟拥有“她”的记忆,还是“他”的记忆。
记得角川曾暴露过自己上过中学,有普通人生活的情报,联想在一起,恐怕就是她记忆里的那段高中生活吧。结合拳法部合照,他一定认识夏加木凉、土门玲……这两起命案与他有关这点,已经可以确定了。
手边的调理工作都已结束,接下来只是等待的时间里,安室又将之前得到的拳法部资料快速阅览了一遍——
看似普通的几人简历里,却让人惊讶地发现,全员几乎全部死亡。
夏加木凉(男)——去年年底,被害于路良院宅门前。
土门玲(女)——数日前,被害于路良院宅门前。
十二林火乃(女)——数年前,怪死于兵库县返羽山中。
水谷雅司(男)——据家人称,十年前来到东京都内工作。
角川栖(男)——毕业前转学至东京,因家庭原因更名生活。
免古地棲河(男)——十年前,死于路良院大火。
资料里附带的照片中,无论是免古地还是角川栖,都和现在的角川五官上有些相似,究竟哪个才是原本的他,此刻还无法立刻下判断。但免古地的资料上写着的死于大火……看来路良院大火这条线,也需要详细调查一次才行。
在思考的时间里,他已发出邮件要求风见去搜查一课纵火犯搜查组调取资料。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收留了她,就等同于成为她的同伴,他又要多一个立场去思考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首先,角川无疑是目前对她有威胁的人,即使曾经考虑过角川并不打算伤害她,如今也要将角川优先列为危险对象——不能让她继续与那个人有所联系了。他们之前还有电话和邮件联系,看来需要将对方拉入黑名单才行。
但另一方面,“波本”与角川并没有敌对,甚至是另一种同伴的关系。故不能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必须要引诱她自己去做下这个决定。
这是目前行动的大致方向,而在安室的脑中,这里出现了一个分歧点:
1 继续沿着拳法部各人的资料查下去,找到连续杀人事件(几乎可以肯定那对情侣的陆续死亡是连续事件)的动机,将目前的最大嫌疑人“角川”的真实身份确认。
2 将那些全权交由搜查一课,而他始终聚焦在M身上,与她一起找寻原本的记忆。只要成为她的同伴,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从她身上获得情报了。
3 在2的基础上,让她拒绝角川的同时,自己在暗中与角川假意合作,出卖她一部分的记忆线索,套取更多教授那侧的情报。
作为侦探的安室透想选择1,另一个自己——卧底搜查官降谷零,想选择3。
可是,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咖啡店员的时候,他却想选择2。
无奈地看向沙发上哭泣的女孩。“……这可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着,一时拿不了决定。
◇◇◇◇◇◇◇◇◇◇◇◇◇◇
眼泪的温度究竟是几度?安室看着自己的衬衫肩膀部分,仿佛那里还有余温。
可那已经是半小时前的事了。
这里是角川给组织成员的他租的公寓,由于平日夜晚他不会在这里过夜,便也没在这里留下太多替换衣物,他还并不打算换下现在这身衣服。
可是,也正因如此,那泪水的温度就仿佛到现在还附着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最要命的是,回过头来冷静地想,他选择了2——最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方法。
让莓爱里去洗澡后,他用手边的设备把早已探测出的窃听器全部都清理干净了。明明只要留下那三个窃听器(沙发座内、餐桌下凹槽、玄关鞋柜角落)就能够继续拥有角川的信任,他却在考虑到那一步之前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这下没得选了。”他自嘲道。
“没得选?”卫生间门口传来的声音让他一怔。
他望去,半个长发的脑袋从门里露了出来:“怎么了,没有热水吗?”这他倒是没确认过。
她摇摇头:“毛巾,忘了拿毛巾。”
“在行李箱里吗?那出来拿就行了。”
“但是我脱了衣服。”
总算理解了她难得扭捏的原因,安室不禁失笑,调侃道:“……你这时候倒是有身为女性的自觉了?”
“就算是兰小姐在这里我也会害羞的。”
“……这种以女性为对象的思考方式,也是因为被别人记忆影响的关系吗?”说完,他才想到这句话是否会戳到她的痛处。
但在大哭一场后,莓爱里似乎已经能接受记忆是别人的这一事实了,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歪着脑袋:“……影响?”
“我的意思是……”
可还没等安室解释,却见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脱得精光,但只剩下上半身的底衫,下面的腿几乎是全露了出来,这依然让安室大吃一惊。
“等、等一下……莓爱里小姐!”他立即背过身去,留出了让她走到行李箱边的路线。“你需要毛巾可以让我拿啊。”
“啊,对哦。”她的声音传来,很快被行李箱的打开声盖了过去,“我忘了。”
“……取完毛巾了吗?”
“嗯。”
“替换衣物呢?”
“嗯。”
“内衣?”
“啊,忘了。”
“……请不要再忘记东西了。”
“好的,对不起。”
直到浴室的门重新合上,安室才总算转回身来。
沙发上堆了几件行李箱中的衣物,还能看到箱子里一部分内衣,笔记本电脑就这样大半被盖在衣物下,只有她的手机,端正地摆在了茶几上。
这大手大脚地弄乱别人房间,还真是很男人啊……
虽然这么想,安室本着习惯还是再次替她将这些整理回了箱子,顺带这也是一次正大光明检查她物品的机会——尽管已经决定要暂时成为她的同伴,但这并不表示他会放过任何收集线索的机会。
遗憾的是,她的行李除了之前陪她逛街买的那些,只剩下电脑手机纸笔手帐这类工具了。
“……把GPS定位设定一下吧。”他总算找到了一件可以做的事。
一小时后,当安室透和莓爱里一起到波洛咖啡店时,女高中生们都没有光临,据说今天她们要参加社团活动。由于安室上午临时请假,让榎本梓的工作一下子增加了一倍,她甚至连两人一起进门都没注意到,一见到安室便大呼“终于可以休息了”直接去了后厨房。
给莓爱里准备好晚餐套餐与咖啡后,安室继续忙碌于自己的工作。直到营业结束的时间,两人之间几乎都没有交谈——因为莓爱里几乎都沉迷在书本里。
之前他们两人路过书店,考虑到她现在的情况,安室建议她买些书调整心情,于是她买了数本漫画和文库小说。直到工作空闲下来后,他才注意到她买的都是她自己的书,一时不知该问原因还是不问为好。
“真是搞不懂她……”做完最后的清扫工作后,他望着那道专注的身影感叹道。
“安室先生……在和我说话?”她忽然从书本里抬起头,并迅速把书合上了。
“抱歉,只是在想你看书的时候真投入,并不是想打扰你的。”
“哦……”她又将书摊开,正要低头,听到安室接下来的话——
“但是现在营业时间已经过了,我想最后一位客人也该离开了吧?”
“还有客人吗?”
“你需要结账吗?”
点点头收起书本,她在单肩包里摸索起来。猜到她是在找钱包,安室忙上前制止:“今天就不需要了……而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和她说清楚,她就只会傻傻地听话,这一点真希望她能反省一下。
“我是说……”
“我们要回去了吗?”她终于反应过来。
安室一愣,仿佛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一般,心中竟有一丝痒痒的轻飘触感。这不是平常会有的感觉,他知道。
别开视线,他不想让自己心中的这种感觉被任何人察觉。
“……对,该走了。”
——没有“我们”,也不是“回去”。他冷静地告诉自己。
◇◇◇◇◇◇◇◇◇◇◇◇◇◇
回家的路程比来时更安静些,安室难得想打开自己车内的广播或是播放音乐,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不过,她本就是安静的人,在没有孩子们热情的招呼下,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就算现在的她确实需要其他的安慰,但安室却又不想对她太过放纵——
像平常那样对她就可以了吧?不需要特别对待,平常的就好……
“我不可能让你坐在客厅,自己回卧室休息吧?”
他却这么说着,把沙发的一半当做了床铺,留了另一半给她。
“我已经占了安室先生的客厅,不能再占用卧室。”显然,特别调制的咖啡让她现在精神奕奕,眼神恐怕是这忙碌一天里最有神的一刻了。“而且开着灯和电脑,如果安室先生在这里会睡不安稳的。”
又是一声叹息,安室伸手撑着额头,喃喃:“这种时候不用顾及我啊……”他扯了扯身上盖着的毛毯,无奈一笑,“我都准备好了。而且这里好歹是我的屋子,应该由我决定吧?”
这一句似乎说服了她,终于让她放弃了说服,而后……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安室先生。”她关上了电脑,把书也放到了一边,乖乖在沙发的另一头端坐。
“那样很恐怖吧……”
“但是安室先生明天还有工作,需要好好休息。”
睡眠时间对他而言并不是大问题,往常的这个时间段,他甚至还在警察厅做报告,或是在某栋屋宅外监视一夜。他的职业让他能很精准地安排自己的工作与休息时间。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我不能关心吗?”
“谢谢你的好意,但你需要关心的人是你自己。”
“安室先生关心我吗?”
“这,我当然是……”
“那我就有人关心了,所以,我只需要关心安室先生就够了。”
最后,他还是在她完美的答案里妥协了——不可以在夜里让她喝咖啡,这是安室在此刻得出的结论。
“拿你没办法……好吧,那么晚安。”
“晚安,安室先生。”
“你想休息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卧室。”
“这里就好。”
“虽然是长沙发,但睡两人还是稍微……”他停下了自己的话,忽然很好奇,她究竟会不会睡觉。所谓的“不眠症”一直都只是其他人的说辞,他毕竟还没有亲见过。
“……累的时候,至少可以靠着我休息。”
“……嗯。”
而后,关上灯,他闭上了眼——但神经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坐着睡觉的关系。
听着她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他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有睡眠的举动。
似乎是放松坐姿的衣物摩擦声。
又有拿下眼镜(之前因为隐形眼镜摘下了,她是带着平光眼镜度过的夜晚)放到桌上的声响。
沙发些微的变化从身下传来,她转换了坐姿,可能是找了靠起来更舒服的位置吧。
这样细微无声的夜晚,过了很久以后……
“约定……会一直在我的身边……”
她说得很轻,让人心痒痒的。
“所以……我也想一直在你的身边——在还以为我是我的时候。”
以为她又要哭了,却在身体快坐直的时候感觉到肩膀上柔软的触感,安室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缓慢放松开——要是在紧靠的情况下一直绷着身体,怕是明天晨练的指标达不到平时的四分之三了。
“我的事,我也会努力……但是有同伴在,果然还是很开心……”
她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却像是在整间屋子里扩散,带着回声。
“啊……这是第一次,在夜晚有人陪着我呢。”
她的发丝窝在了他的颈边,却像是整个匍匐在他身上般,千丝百绕。
今晚“不眠”的,又多了一人。
◇◇◇◇◇◇◇◇◇◇◇◇◇◇
阳光把厨房窗口点亮的时候,肩上的重量消失了。一下子,心中也失了空。
他假装被吵醒一般,含糊“嗯”了两声。
“对不起,吵醒你了。”不负“不眠症”病名的女人,一晚上呼吸都和平时没有分别,但许久不开口还是会沙哑着声音。
安室眯着眼看向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那被阳光照到的金色单瞳。
之后,是另一侧的蓝色,正染上阳光的颜色。
接下来看到的,是她脸上透明到几乎要消失的笑容:
“我看到安室先生的睡脸了呢。”
他移开了视线,不想再直视那双无暇的眼。
他欺骗不了这样一双眼。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