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咖啡很快帮助我恢复了常态,好不容易才陆续回答了两个问题,尸检报告送到的消息却在半途传来。三位警官竟然丢下我这个嫌疑人一起离开了问询室,这也太粗心大意了。
望着与我一起留下的安室,我开始怀念阔别一日的波洛的咖啡香味。我深刻认识到,我已经永远失去速溶咖啡大礼包了,因为现在的我只想快些喝上那家店或是小哀特制的黑咖啡。
心情刚轻松一些,但一想到今天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我又低垂了脑袋。在努力回想过刚才他们的谈话后,我终于理清了现在的处境。
“……我是被警部他们怀疑了?从一开始。”因为三位警官的离开,我得以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你现在才发现吗?”他靠在我面前的桌子旁,身体的一部分坐到了桌上,就像是时装杂志的模特那样伸长了腿。
“我没想过。”
“说的也是,你一直被欺骗着呢。”他微笑着向我解释,“就算是警察,也会骗人,现在你知道了吧?”是为了安抚我吗?他对我的态度比往常要更有耐心。
“我知道了。但是为什么呢?……他们可以直接问我。”
这话让他轻笑了一声:“是呢,为什么?很简单啊,因为怕你也会说谎。”
“我一般不说谎。”
“这种话一般人可不信啊。”一转眼他却又收敛笑容,颇为认真地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欺骗你,你相信吗?”
欺骗我有什么好处吗?对于聪明的侦探而言,只要转移话题就能把我忽悠过去,不需要用那种方法吧。
我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救过我数次,又对我那么亲切(虽然有时候也很坏心眼)的安室先生的话,我怎么会不信呢?
可他却伸出一根手指,用弯曲的部分抵住了我要继续点下去的额头:“不行。”
什么不行?我呆呆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不要轻易相信我这样的人。”随着手指收起的同时,那张熟悉的脸有一瞬稍纵即逝的失神,也许是我看错了。“你接下来一定会问为什么,但很遗憾,我不打算回答你。因为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重点……对了,刚才在说的是警方不相信我的事。我果然很容易被他转移话题。
“……所以,警方不相信我,才瞒着我调查?”
“我想是的。”他收回的手又撑回到桌面上,让我不自觉地被吸引了注意力。过了会儿,才看到他脸上的疑惑:“你在看什么?”
“……对不起,我发呆了。”只是有些遗憾刚才的接触只有短短几秒。
“现在是在说你的事,你不好好听我可很难办啊。”
唔,害他叹气了。“对不起,请说。”
“要查你的资料并没有那么容易,来自偏远的关西乡村,管辖的民政部门可能有多次行政变动,乡间的户籍管理很多没有完全信息化,要准确找到你的户籍资料比想象的要麻烦。你虽因特殊病症而小有名气,却也因此被故意隐去了不少信息,最容易打听的地方也最容易断线索,这条线查下去也只能到关西的民营医院为止吧。”
像是在处理脑中的信息一般,他停顿了会儿才又继续道:“你是自由职业者,没有购买任何保险,也没有驾照,民间银行的开户又非常容易,无法作为调查证明。而你也没有在米花区役所登记在住——我倒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每个居住在米花町的居民都该做到的登记,莓爱里小姐没有去做?”
明明看到的是微笑,我却很清楚那笑容下的不快情绪。现在回答他我只是觉得很麻烦,会不会被骂?
“那个……因为太麻烦了。”
“太·麻·烦·了?你这个人……!”果然他的笑容弧度都飞升上了眉间——全变成了眉头的紧皱褶子,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我懂道理,这里要先道歉——“对不起。”
“你不该对我道歉,而是对这个国家。”
“我对不起国家。”
“……唉!”大概是想先放过我吧,他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之后要记得去登记。”
“哦。”本能告诉我,先答应下来就好。
“嗯,总之,就像我说的,你的身份和人际关系调查起来,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总厅的人手也没充足到能立刻派人去兵库调查,肯定是通过当地的县警,层层推下去自然是……”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这才发现,现在距离第一件案子,不过刚过去一个月多几日而已。那天的两周后,是圣诞的事件,而后我住去了小哀家,在那里度过了圣诞、新年……新年后看了电影试映会,又去了外景地,但这也不过是两周——原来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发生那么多事。
这并不稀奇,时间,从来不是我能掌控的东西,它甚至还操纵着我的记忆……我不是已经很了解了吗?
先不去想这些头疼的事吧!至少安室先生能推测出那些,一定是因为他有好好考虑过我的事。光是知道这点,就能稍稍缓和下今天沉重的心情了。
我已经永远不可能和一个关心我的人见面了,必须更珍惜身边的人才行。而他,就是此刻出现在我心中那片大海里的救命木板。
“……看你这样子我姑且问一句,你有听我说话吗?”他注意到我飘远的思绪(可能表情很痴呆吧),不满地问。
我如实道出此刻心中的想法:“我现在觉得……安室先生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这话看来超出他的预料,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我在刚才忽然把话题转到“今晚想吃布丁”一般。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大概是今天自他出现之后第二件让我感到欣慰的事了吧。
“……你忽然这么说会让我困扰。”明明刚才说了“不要相信我”这么恶劣的发言,现在却一脸困扰到肤色也变深的样子——这么老实的反应,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人会真心欺骗我。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安室先生的推测非常周全,好像亲自调查过我一样。一定是因为你有认真考虑我的事,所以能想到那么多。正因为你来了,我才注意到你对我的关心。所以我才觉得,安室先生你来了真好。”
“当然是有……”他正要反驳什么,却硬是制止了自己的行为。我发现他的身体有一瞬僵直。
很快,他就恢复到我往常见到的咖啡店员模样,朝我一笑:“看来你完全没有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呢。你该知道,因为你是波罗的常客,而我一直都是客人的同伴,才会有这种程度的关心,只是仅此而已。何况案件总是最能吸引我这样嗅觉敏感的侦探呢,而这又能帮助到我的客人,对我而言是双赢的好事啊。”
他的理由很合理。但我却觉得这是今天自玲姐的死后,第二件让我感到沮丧的事。也许他告诉我是出于毛利先生或兰小姐的拜托才来的,还会让我更好接受些。
我想到刚才他和警部的谈话,也有过让我感到难受的一句——“……安室先生会怀疑客人吗?”
“虽说是客人,但侦探也不能放过任何疑点不是吗?”他没有犹豫地反问我,就好像早就预判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也在怀疑我?”
“如果你没有对我说谎,就不需要害怕我的怀疑。”
“我没有说谎。”
“那么隐瞒呢?你总有隐藏着的事吧?”
“……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人……”
他的视线逐渐没有了温度,之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此刻就像是毫无作用的装饰,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有在笑。
“只要你身上还留着谜团,对我而言就是需要解开的谜题,我的目的就只有解开它。”
“谜团……”虽然我身上确实有记忆上的各种问题,但至少火灾之前近20年是平安度过的。那些日子的记忆总不会出错……不可能出错的吧。
“你知道吗?我国户籍法实施规则第60条有规定,新生儿使用的名字汉字必须在附表内的汉字中选择。”他的话题又是一变,再次让我毫无头绪。“之后直到平成年代,开始逐渐追加新的汉字,但仍然有一些汉字无法在命名时使用。”
“这我真不知道……”
“我猜也是,你应该也不知道吧,莓字是2004年才追加的人名用汉字。”
“是这样吗?”
“你可以在法务省的网站上搜索看看。”他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但我很想提醒他,我的行李连同手机早在进局子之后就被佐藤警官安置到了别处,一般来说嫌疑人都是这样的。
我摇头拒绝了这个建议,开始寻找他提到这个话题的意义,“你的意思是,我的名字是04年以后才可以使用的吗?”
他突然站起身,走动到了窗边。他的灰色外套被百叶窗帘间的阳光照得明亮,我这才发现他今天来得匆忙,连衬衫领子被外套压塌了一半都没整理,不像是他以往的从容。那头熟悉的金色发丝此时也像是发着光,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感觉整个问询室都明亮了。
“我的意思是,你过去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可他只是这么一问,就仿佛夺走了那些阳光,我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真正的名字……我是……”我当然记得,在火灾之前,我是有另一个名字的。“是……——免古地棲河。”
“免古地……棲河?”
“是。我是在父亲死后才改成母亲的姓,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他的眼睛眯得细长。“真的?”
“安室先生有阿角的联络方式吧,可以去找他求证。”
“但我记得他是叫你莓子(MEKO)的吧?这个称呼从何而来?”
“免子(MEKO),是免古地的免。也是同样发音。”
“哦……”低语着,安室透陷入了思考。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我的事吧。可是,那却不是和我有关的事,都只是附加在我身上的别的东西——名字、身份、亲族、来历。都并非现在,此时此地的我。
难道在侦探和警察的眼中,这些才是组成一个人的部分吗?不是个性?思想?自我的概念,在他们眼里只是非理性的代名词吗?
“安室先生,我……”
我想说什么,但音量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更别说是对方了。他的声音很简单就能淹没这句话:
“刚才提到的第60条……对了,也包括男性和女性,应该使用符合性别的汉字呢。”
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棲河这样男性化的名字,恐怕这个国家大部分地区的户籍管理人员,都会建议你改名的。”
他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否定我现在的名字,否定我过去的名字,他到底想打探的是什么?
对我偶尔的特别关心,是为了收集情报吗?可他救过我,那也是为了某种目的?
我不认为一个人救非亲非故的另一个人,会是出于某种目的。那一定是因为这人的正义和善良不允许他袖手旁观,就好像当初误以为我是被阿一跟踪而出手的兰小姐她们,怎么会是有目的的呢?
在商场的那次混乱中,他除了保护我以外,还选择了给予其他人帮助,在我心里,他就是那样正义的形象。
但现在,他站在我的对面,就好像我是他的敌人。
我已经不是他要保护的人了?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
站在我面前的他,浅蓝色的眼瞳中只倒映上了黑色的轮廓。
那是我在他眼里的样子,是一片黑夜。
“所以你——”
“——在安室先生眼里,我已经是敌人了吗?”
5
沉默被从打开的大门外照来的光亮切开了。
“时永雾小姐,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目暮警官开门见山地说道,“但这些我们当然没有义务告诉你,毕竟你现在还有一定嫌疑——不过,由于嫌疑也不够充分,我们也暂时不会强制拘留你,刚才的笔录就先到此为止吧。我们希望在最近这段时间内,你不要回到那个现场,并且保持在能随时传唤的状态,可以吗?”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脑袋,这是我现在仅有的动力。
“请你不要怨恨我们,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程序上就是如此。”他一旁的佐藤警官,将我的行李箱带了过来。她拍拍我的肩,像是在叫我安心:“抬起头来吧,现在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可不能被我们警方绊住呢。出版社那边我们帮你联络好了,不用担心。”
接过她递来的行李箱,那箱子已变得异常沉重,让我举步维艰。
沉重的,其实是我的心。
我向两位警官告辞,默默离开了警视厅,走向不知该去何处的街道。
我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那位侦探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视线。可连那道视线,我都觉得无比沉重,压得我不住瑟缩自己的身体。
一定是因为,现在还是深冬吧……即使是个不下雨的日子,还是比雨天更要寒冷。
不,也许是下着雨的。只是我的心里没有天气预报,所以我现在才注意到,那里面的气候异常。
“你站在这里不动,只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身后的人对我如此说道。
总是这样,我总是在让人困扰……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吧。
不知道对谁道歉,但我还是必须说出:“对不起……”
一声叹息混在身后霞关的风中,我低着头,只能看到自己手里提着的新品行李箱。
这是兰小姐和园子小姐为我选的一款,只因棕色的皮箱上有一片浅黄色的装饰纹,复古又少女。当她们在杂志上看到时,就举着杂志和我宣传了半天。原本只是将之列为备选,可回家后告诉小哀,她好像也很中意那个品牌,我便毫不犹豫地在网上下单了。
这个箱子,是我心里唯一的一把伞。只要一想到手里还留有她们给我的守护,我便能稍微振作精神,好好看向前方的路。
如果连它也失去的话……
“……!”
它就这样在下一秒,从我的手间离开了。
它转移到了褐色的手上。
只是一只手,就仿佛箱子整个变得轻盈了,抬起头可以看到,手主人的脸上一点都没有感到沉重的自觉。
“安室先生……”
他依然面无表情,但脸上的线条却在阳光下,显得比在冰冷的问询室时更柔和了。
“需要道歉的是我,我似乎有些急躁了。”
他淡淡说着,眼角比起以往的精神,似乎更下垂了。
“你还算不上是我的敌人。”话音一定,他的左手牵起了我空着的右手,带领我走向前方。
“我只是不小心忘了,你是个迟钝又坦率的女性。你有你的步调,只是比一般人要慢一些,需要我更多的耐心。只要这样走着……”
他终于又看向了我,露出与以往不同的,浅浅的笑来:“你还是能跟上我的吧?”
“……不再问我户籍的事了吗?”
笑容又不见了——“你的这种个性,有时候真的很要命……”
深呼吸后,他轻笑了声:“我投降了。侦探的工作是调查,审问是警察的事,今天的我站错了‘位置’呢。所以就先放过你吧,也请你放过我。”
“放过什么?”只有他紧逼我的份,哪有反过来的事啊?
“你的这张脸,就好像在责怪我。”
“……我只是在伤心,因为玲姐的事。”
“对不起,是我选错了时间。”
“还有安室先生……欺负我了。”
“说的可真夸张,我承认,是我太不谨慎了。”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也不忘引领着我绕过路上的行人。可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就像是听到了我心里的疑问,他回答了我:
“我们先去喝一杯咖啡吧。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原本是个心中下起雨的日子,却在这句话之后,透进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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