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刚进了三伏天,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过了十点钟,太阳就火.辣了起来。团结村里农忙的人也从田地里往家走,干完了上午的活儿,该吃午饭了。
张羡鱼拎着保温盒,逆着归家的人群,独自往村子后面走去。那一片是团结村的坟地,团结村世世代代的先人都埋在那块地里,以前是一个个的小土包,后来推行火葬,就变成了一座座水泥建的小塔,逝去之人的骨灰就存放在里面。
张羡鱼的师父张建国也埋在那里。
张建国是个道士,却不是什么正规道士。他无门无派,不懂术法也不信鬼神。更别说现在道士要求的本科或者硕士学历了,他其实连个道士证都没有。
幸好小地方的道观也没人管,他从张羡鱼的师爷那儿学了几样科仪,师爷过世后又继承了小道观。每逢村里哪家有白事了,就会请他去做场法事。靠给团结村还有周边村子做法事,张建国把张羡鱼拉扯到了十八岁,甚至还考了个不错的大学。
“我考上了江城大学,不过没如你愿进热门的专业,被调剂去了考古学。”
将保温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在墓前,张羡鱼又拿出小半瓶白酒倒了两杯,一杯洒在墓前,一杯自己抿了一口。辛辣的白酒从喉头滚落,一直烧到心里去。
“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我准备提前去江城找份兼职……”
盘腿坐在墓碑前,张羡鱼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打算,等小半瓶白酒喝完了,墓碑依然静静立着,没有丝毫回应。张羡鱼有些失望,“最后一面也不来见我,难道真的已经投胎去了?”
张建国是六月没的。他是个老烟枪,一天至少三包烟,年轻的时候还撑得住这么造,等年纪大了,身体就垮了。就在五月末的时候去体检,又查出了肺癌。那时候已经是晚期,还没来得及转去大医院,人就已经不行了。
他自己倒是看得开,乐呵呵的让张羡鱼把自己接回家去,嚷嚷着不肯在医院浪费钱,说就是死也得撑着看到高考成绩出来才能咽气。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张羡鱼分数超了江城大学录取线二十多分,他当真就笑着走了。
葬礼是张羡鱼亲自操办的。张建国是外来人在村里落户,除了张羡鱼就没有其他亲人,葬礼那天,还是村里人自发来帮忙,热热闹闹的办了一场。
到了今天,正好是五七的日子。头七的时候张建国的魂魄就没回来,张羡鱼一直算着日子等着,等到了五七这天,依然没见张建国。张羡鱼失落的叹了口气,将带来的纸钱都烧了,小声嘀咕道:“不想我就算了,要是缺钱用了,记得给我托梦。”
等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张羡鱼站起身,将饭菜原样装回保温盒里拎了回去。
回家吃完午饭,将破旧的道观收拾干净,大门跟木栅栏都关好后,张羡鱼拎着行李箱,缓缓往村口走去。
团结村是楚城下属县城的一个小村子,村子地方偏,又不富裕,这些年路也没修几条,交通非常不便,他还得花费一个小时走到大路上去,再坐大巴到县里的车站坐车。
这条路他是走惯了的,最后看了一眼安静的村子,张羡鱼就大步离开。
“等一哈!”拿着个小包大步追上来的村长喊住他。
“村长?”张羡鱼诧异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老村长。老村长擦擦脸上的汗水,嗨了一声,从小包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张羡鱼,埋怨道:“你咧伢儿,要走也不打个招呼,这是我们凑的一点钱,不多,是个心意,你拿着用。”
塞过来的钱不是整钱,有一百有五十,还有不少十块的,零零散散的凑起来,估计也有个小几千。
“这钱我不能要。”张羡鱼抿唇将钱推回去。这钱应该是村里各家凑的,团结村并不富裕,到了如今的年代,连配电脑的都少。一家几百看起来不多,但放在平日里,他们连自家孩子买点零食都是算着买的。能凑出这些钱实在不容易。张羡鱼感激这份心,却不能真拿这些辛苦钱。
“师父这些年给我攒了不少钱,学费跟生活费我都有。这些钱您拿回去,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
村长还要说什么,却被张羡鱼坚决的态度挡了回去。最后只能将钱又塞回小包里,抓着张羡鱼的手使劲握了握,嘱咐道:“那你一个人在外头注意安全,有困难了就回来,我们给你想办法。”
“好,我晓得的。”张羡鱼笑了笑,重新拎起行李箱,在老村长的注视下走远。
出了村子,张羡鱼在路边等了一辆巴士,就往县城车站去。
县城的环境也不好,这里在前几年还是贫困县,近几年经济大发展,虽然总算摘了贫困县的帽子,但实际上也没富裕到哪儿去。县城只有个汽车站,没有火车。张羡鱼花八十块买了一张大巴票,又等了半个小时,就坐上了去江城的大巴车。
大巴车里坐满了人,冷气却开的并不足,坐在张羡鱼的旁边大婶朝司机抱怨了两声没见效果,又从胳膊上的小挎包里拿出扇子自顾自的扇起来,边扇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的抱怨着,偶尔夹杂着几句骂人的方言。
张羡鱼努力忽略大婶的抱怨,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你这是出克打工呐?”大婶从包里拿出个梨,咔嚓咬了一口,边吃边问张羡鱼。
张羡鱼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跟自己说话,答道:“去江城上学。”
“列么早就开学啦?”大婶看看他白皙秀气的面孔,确实还带着学生气,疑惑道:“不是九月份才开学嘛?”
“趁着暑假去江城找点事情做。”
“咧样子哦。”大婶目光落在他洗的发白的黑色T恤上,顿时了然。三两口吃完了梨,她擦擦手,又从挎包里拿出两个新鲜的梨放在张羡鱼怀里,“天气热,你拿着吃。”
塞完梨,她没给张羡鱼说拒绝的机会,又絮絮叨叨的说开了。说江城的工资低,工作待遇也不太好,本地人也不好相处……听着像是抱怨,但偶尔又夹着几句提醒,让张羡鱼记得把包随身带好,说江城的扒手多,骗子也多,小孩子刚去,小心别被人骗了等等。
她的嗓门有些大,但是张羡鱼听着并不讨厌,这样久违的唠叨,让他想起了张建国还在的时候,张建国也是个喜欢唠叨的老头儿。
大巴在路上走了四个多小时,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才到了江城汽车客运站。旅客们拥挤着下车,张羡鱼拎着行李箱落在最后下去。
先前的大婶还在车前没走,看见他就迎上来塞给他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我跟你叔在车站这边开了个面馆,你一个小伢儿出门,要是有困难了就来找我跟你叔,别的不说,落脚的地方还是有的。”她说完就就挎着包往车站外走去。
张羡鱼捏着薄薄的纸条,看着她微胖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还是追上去,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将一直趴在她肩膀上的一团黑色阴影拽了下来。
“还有么事?”大婶只觉得肩膀凉了一下,转身疑惑的看着张羡鱼。
张羡鱼将攥着黑影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笑笑,“没事,就想跟您说声谢谢。”
“咧有么事,都是老乡,能帮一把是一把。”大婶摆摆手,她一向热心惯了,更何况面前的还是个斯文秀气的学生伢儿。
“应该说的。”看着她印堂明显的黑气,张羡鱼另一只手放在口袋里踟蹰片刻,最后还是掏出一个平安符来,“这是我爷爷做的平安符,他是个道士。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介意的话这个您留着,可以挡灾。”
大婶愣了下,神情有些犹豫,但是看他神情诚恳,又没找自己要钱,想着应该不是骗子,最后还是伸手接了下来,“好,我会戴着,你也早点去找个地方落脚。”
见她将平安符放进了口袋里,张羡鱼才转身离开。
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张羡鱼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冷冷看着手里不断挣扎的黑影,低低威胁道:“再动现在就灭了你。”
黑影:…………
见黑影老实下来,张羡鱼这才满意了,打开行李箱外侧的小口袋,拿出一张明黄符纸晃了晃,“你是自己下去投胎,还是我直接送你下去?”
黑影抖了抖,努力的离那张符纸远了点,哆哆嗦嗦的哀求道:“我、我还没害过人……”
张羡鱼看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耐烦跟这小鬼扯皮,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道:“你以为你要是害了人,现在还能在这跟我讲条件?”
黑影差点被他阴森森的笑容吓尿,几乎是哭着说:“我、我自己来……呜……”
张羡鱼收回符纸,小鬼委屈的抽咽一声,黑色的身形渐渐淡去,最后消散在了空气里。
解决掉小鬼,张羡鱼将符纸装回去,拎着包准备就近找个酒店住一晚。刚转身就察觉了一道异常强烈的视线,侧脸看去,就见车站的保安一脸警惕的盯着他,目光还时不时在刚才的墙角扫过,生怕他在这里搞什么恐怖活动。
张羡鱼尴尬的朝保安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
*
江城汽车站的斜对面,有一家襄阳牛肉面馆,下午五六点的时段,面馆生意还不错,里面坐满了下班的白领。两个围着围裙的年轻女孩端着托盘来回送餐,其中一个眼尖,远远看见挎着包往这边走的大婶,转头朝里间厨房吆喝了一声,“叔,婶子回来了。”
刚在在车上跟张羡鱼搭话的大婶儿,正是这家小面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刚到家,还来不及休息一下,就穿上围裙忙活开了。这家不大的面馆里,加上老板夫妻两个,一共就四个人,忙起来的时候,老板娘也得帮着送餐。
几人都是忙惯了的,在不大的空间里错身穿梭送餐,没过半刻,老板娘就已经汗流浃背。倒了杯凉白开站在风扇下面吹风。面馆里没装空调,只有一盏老旧的吊扇,风力开到了最大,正在头顶上呼啦啦的转着。锋利的扇叶上落满了灰尘,一边转动一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随时就要支撑不住掉下来。
喝完水,刚歇口气的老板娘又被喊去了后厨帮忙。夫妻两个几天没见面,却来不及说几句话,老板娘将塑料垃圾桶里的垃圾装好,从侧门拎到对面去扔。
面馆侧门正对着一条岔路口。水泥路面非常破旧,没有红绿灯,一般少有车辆经过。老板娘艰难的拎着沉重的垃圾袋往对面走。
“汪汪!”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忽然扑过来,咬住了从塑料袋底部露出来的牛骨头。
“起开!”老板娘刚走到马路中间,只能又转身去驱赶流浪狗,流浪狗还咬着骨头不肯放,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左右看看,没找到石头,老板娘不敢用脚去踹,只能骂骂咧咧的拖着垃圾袋继续往前走,流浪狗以为她要跟自己抢骨头,咬着骨头更加用力的往后拖。
“个砍脑阔滴!”老板娘终于不耐烦的转头用脚去踹,却不料左边弯道一辆小货车刚好转弯飞速驶来——
小货车的速度很快,转角的视觉盲区导致司机没能及时看到马路中间的一人一狗,等看见时再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空气中响起刺耳的刹车声,但是高速行驶的惯性仍然让小货车往前冲刺了几米,连着老板娘还有满满的垃圾袋一起撞了出去。流浪狗叼着骨哀哀叫了一声,夹起尾巴飞快的跑了。
被撞出一米多远的老板娘吃痛的叫了一声,将身上的菜叶垃圾扒开坐起来,中气十足的指着货车司机开骂。吓傻了的货车司机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的开门下去将她扶起来。
想象中的惨烈车祸并没有发生,老板娘只是手肘擦破了一点皮,还在继续中气十足的嚷嚷,不过骂过骂,她倒是没有找货车司机要赔偿的意思,反而是司机吓得不轻,拉着她要去医院做检查。
老板娘拍拍身上的泥土,粗着嗓门儿道:“去什么医院,我好好的呢。”她说着在身上拍了拍,却忽然摸到了一处热热的地方,她一愣,接着似乎想起来什么,伸手去口袋里掏了掏,却没有摸到随手放进去的平安符,只有手指上一点带着余热的灰烬。
她盯着手指上的灰烬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闻讯赶来的老板过来叫她,才又惊又喜的将沾着灰烬的手给他看,“我这是碰上活神仙了!”
老板娘兴高采烈的将车站发生的事情讲给老板听,说到自己留了电话时忽然又一拍大.腿。悔恨道:“早知道我也要个电话了!”
*
车站发生的事情张羡鱼并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这次会出手化解,还是因为大婶心肠并不坏,又让他想起了张建国。
张建国虽然是个道士,但是并不信鬼神。他对张羡鱼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当道士没有前途,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才好说媳妇。可惜的是张羡鱼似乎在道法这方面天赋惊人,张建国没学会的东西,他靠着师爷留下来的书跟笔记,竟然都学会了。
本来张羡鱼还准备等张建国头七回魂的时候吓吓他,可惜张建国的魂魄一直到他离开团结村都没回来。
对着手机导航,张羡鱼坐公交到了江城大学附近,然后就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暂住。
时候已经不早,酒店大堂已经看不见其他住客。张羡鱼走进去,发现连前台也没有人。他疑惑的转了一圈,才在右侧的休息区找到人。
几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年轻女人围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在说什么,男人身形微胖,穿着考究的西装窝在沙发里,一双被肥肉挤成一道缝的眼睛,在几个工作人员身上上下打转。张羡鱼隐约听见围着的人叫他小李总。
应该是酒店的老板或者什么有钱人吧。张羡鱼的思绪只停留了一瞬就不再多关注,转到了今晚的住宿上去,十分煞风景的喊了一声,“你好,我要一间房。”
休息区的众人齐刷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张羡鱼泰然自若,目光淡淡的落在微胖男人身上。
“你等一下。”一个妆容精致,身形高挑的工作人员站出来,应该就是前台。她不太高兴的对张羡鱼说了一句,又转过身去对沙发上的男人笑容满面道:“小李总,我马上就回来。”
小李总摆摆手,继续色眯眯的盯着另外几个工作人员。
被打搅了好事,前台面对张羡鱼的时候态度就不太好,语气也冲的很,“身份证,要什么房?”
“一间大床房,住三晚是不是有优惠?”张羡鱼拿出身份证递给她。
“一共三百六。”前台登记完,将身份证还回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眼神落在他发白的T恤上时带着明显的嫌弃。
大床房标价是一百三一晚,张羡鱼算了算,优惠了三十块,这才慢吞吞将银行卡掏出来付款。开完房将房卡给他,前台又迫不及待往休息区走去。张羡鱼站在后面,看见坐在沙发上那个脸上长满了绒毛、细长尾巴还在身后摇晃的男人,好心提醒道:“他不是好人。”
前台转过身白了他一眼,又殷勤的围到了小李总身边。
张羡鱼摇摇头,拿着房卡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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